90后青年吳震,在北京街頭做了近6年的勞務中介。吳震所在的中介所,將來自村鎮(zhèn)、文化程度不高的臨時工們,輸送至北京周邊的制造業(yè)和物流公司等地。輾轉(zhuǎn)于北京西站、通州馬駒橋等地招人的歲月里,吳震觀察到,在底層北漂中,除了奮斗者,也早早出現(xiàn)了堪比“三和大神”的年輕人。 以下是吳震的自述: 北京打工人最后的天堂 位于通州馬駒橋中心的商業(yè)街,一天的開始總是比其它地方早些。 凌晨5點,這里就亂哄哄鬧成一團:尋找日結(jié)工作的人們匯聚在這里。 “工廠還缺人嗎?”一位叼著煙的黃毛青年。“要保潔嗎?”這是位中年女人。“搬貨工有嗎?”這是位戴草帽的中年男人……形形色色的求職者圍住招聘中介,一邊爭著報名,一邊詢問工資和工作內(nèi)容。 馬駒橋商業(yè)街,位于北京六環(huán),通州與大興交接處,周邊星羅棋布著大小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大型制造業(yè)企業(yè)和物流公司云集。廣闊的員工缺口,吸引了尋找臨時工工作的人們,馬駒橋因此成為京城最大的勞務日結(jié)所在地。 春節(jié)后復工時段,是馬駒橋最熱鬧的時候。年逾五十的老陳等不及過完年,就從甘肅出發(fā),坐一夜綠皮火車回到馬駒橋。大齡工人在招工市場不具競爭力,老陳去理發(fā)店將白發(fā)染黑,即便如此,臉上爬滿皺紋的他,依舊只能接到小區(qū)保安、物業(yè)保潔、飯店后廚之類的低薪體力活。但老陳臉上總是掛著憨厚、客氣的笑,工作中被厲聲呵斥,從不抱怨。 馬駒橋多的是老陳這樣奮斗的身影,也不乏廝混日子的年輕人。網(wǎng)絡上流行一句話:“南有深圳三和大神,北有馬駒橋短期工人”。 90后年輕人張群就是位馬駒橋大神。高中畢業(yè)后,他從陜西來到北京馬駒橋,租住在附近城中村,月租4、500塊的房間里只放得下一張床,但找工作時,他只接受收入少的的臨時工訂單。他認為,短期工自由度高,進工廠做長期工動輒被強制加班,或者被扣工錢。 作者圖 |馬駒橋的城中村是眾多北漂落腳地 張群去工作全看當日心情。閑時,他常和三兩好友坐在商業(yè)街的馬路邊,蹭店家的WIFI玩手機,或瞇著眼睛打量過往的年輕女孩。像張群這樣的年輕工友,最大的樂趣和為數(shù)不多的高消費是去網(wǎng)吧,吃著泡面,叼著廉價的紅塔山,大力敲打鍵盤鼠標,飆著方言味濃厚的臟話,在一局又一局的游戲廝殺中尋找存在與成就感。 2015年7月,我從陜西漢中來到通州馬駒橋,在一家人力資源有限公司做人力中介,一干就是三四年。在馬駒橋找工作的,通常是來自農(nóng)村、文化程度不高的北漂。我負責對接工人,去流動量大的工廠或“三通一達”這樣的物流公司做工。 我和同事自稱人力中介,但老板幫我們提振士氣:“咱們這個行業(yè),說好聽點是人才分流中轉(zhuǎn)站,我們就是人才分流師!” 于是每天天色欲曉,我們幾位“人才分流師”在馬駒橋商業(yè)街就位,向來來往往的人介紹工作。前來應聘的人填寫好資料,就去公司門市部等待,湊齊人數(shù)后,工廠的物流司機開著面包車來接,工人們沙丁魚罐頭一樣填塞進車里,涌入目的地。長期工住在工廠宿舍,而日結(jié)工們工作12小時后,會被司機拉回馬駒橋。平均每天,我們會輸送二三十位這樣的工人。 起初,穿一身白色polo衫、黑色西裝褲、腳踩老北京布鞋的我,手捧一摞厚厚招聘信息傳單,站在人群中奮力一吆喝:“保安,100塊,管午飯,日結(jié)”“快遞分揀,15塊/小時,日結(jié)”,就能吸引不少像老陳、張群這樣的務工者。 作者圖 | 正在做快遞分揀的臨時工 那是馬駒橋勞務市場最鼎盛的時候。 夏秋,馬駒橋是學生暑假工的天下。由于工價低、形象好,他們成為單位爭搶的優(yōu)質(zhì)工源,同時一舉帶低馬駒橋的工資。職業(yè)學校的老師們樂意把學生介紹到馬駒橋,從中獲取雙重收益:學生交的安置費,中介公司給的“人頭費”。 不過,我遇到過找實習心切、涉世未深的求職學生,和我分享他們在這條街上的一節(jié)社會課。19歲男孩小楊趁暑假來勤工儉學,被一位中年婦女在街上攔住,“小伙子找工作嗎?去做保安員吧,輕松不累,吃住特別好!”她看上去熱情可靠,小楊依照指引,交了100塊押金。次日收到女人通知:保安公司滿員,他可以考慮再交100塊體檢費、80元工服、被褥、押金費,進入一家工廠。 交完錢,小楊按照和女人的約定,次日8點,來到一家工廠門口,等待前來接待的人。但沒有人來迎接他,那位熱情大嬸則徹底失聯(lián)。 那時,馬駒橋就是這樣混亂自由的所在。由于房租便宜,馬駒橋東南側(cè)居民區(qū)里住著不少北漂白領,而在附近上班的工人花上三五百元,就可以在東北側(cè)的民房、自建房中租下住處。在金馬商場和百分百購物廣場,最貴不過上百元可以買到應季衣物,街邊隨處可見沙縣小吃、山西刀削面這些蒼蠅館子…… 夜幕降臨,工人們的衣服上沾染著粉塵和汗痕,穿梭在街邊店紅紅綠綠的霓虹燈影中,網(wǎng)絡熱曲在耳膜中鼓噪,他們?nèi)齼蓛稍诼愤厽緮傋拢?“十把羊肉串,三個腰子,兩瓶啤酒”……一面閑聊一面大快朵頤,犒賞疲憊一天的自己。 對于當時的底層北漂來說,馬駒橋可以稱得上北京的最后一片天堂。 初來馬駒橋 來到馬駒橋,是在我離開北京,又回到北京之后。 我的中介生涯始于2013年,從一所三流高職院校畢業(yè)后,家人托在北京的舅舅給我找份工作。很快,我進入舅舅朋友所在的中介公司做人事助理。 我幻想自己即將過上電視劇里都市白領出入大廈,坐在格子間喝咖啡、敲鍵盤的生活。但第一份工作讓我大失所望,辦公地位于北京西站附近的居民小區(qū)內(nèi)一個100多平米的大開間,工作內(nèi)容主要是替機關單位和小區(qū)招聘保安。 在公司,我喊舅舅這位朋友叫李主任。我問他:為什么把公司租在居民區(qū)?他回答,寫字樓里的租金物業(yè)費貴,租在小區(qū)節(jié)省開支,剩的錢多發(fā)給員工以做獎勵,大家也都能感受到家的溫暖。我聽上去,覺得公司挺人性化,好感油然而生。 來我們公司找工作的,有退伍人員、中學輟學的、臨時混口飯的,但只要沒有前科和傳染病,我們都能給安排,因為包吃住,前來應聘的人并不少。某種意味上,保安這行也存在金字塔。站在頂端的是長得不錯的年輕人,他們多被安排在機關單位或?qū)懽謽?,月?000多,多數(shù)則進入工廠,月薪2000多。無論在什么單位,相貌好看的,值上下班高峰期的班,年輕但相貌平平的,值中午人少和下午下班后的時段;年齡超過50歲和未成年的,只能上夜班。 作者圖 | 保安們的宿舍 那時候,我們一個月要安置三四十名保安。我在這份工作里觀察臨時工們,在機關單位站形象崗的20多歲年輕人小李,一個月3千多,總是月光,干一陣休一陣辭職,一周后又回來。他的同事告訴我,他在網(wǎng)吧呆一周,玩累了,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回來。 而在小區(qū)當門衛(wèi)多年的一位大叔,每月拿2千出頭的工資,2年后攢了5萬塊,樂呵呵辭職回鄉(xiāng)養(yǎng)老。 我理解這些做保安的年輕人。他們中的多數(shù),缺少自律,懶散。一是因為由老陳這樣的父親為他們賺得婚娶買房費用,沒被逼到自己必須努力的時候。同時,他們早從同行那里看到前途:多站幾個小時多幾十塊收入,站了十年也不會升職加薪,反而會因為年齡大降薪。實在看不到努力的意義,索性躺平,或者早日另謀出路。 保安是份臨時工作,每月20號領完工資,就會有一批保安離職。我開始陪著李主任,去北京西站、動物園批發(fā)市場、六里橋這些外來人口流量大的地方,發(fā)傳單招人。起初,我經(jīng)驗少,又覺得沒面子,躲在李主任身后低著頭,看李主任熟練地將傳單塞給來往路人,跟上他們的腳步,講工作內(nèi)容,留聯(lián)系方式,主任看到我畏縮的樣子,一把將傳單拍在我手上,“一無所有的時候就得拋下面子,努力賺錢,把面子再轉(zhuǎn)個彎掙回來?!?/span> 他說自己曾經(jīng)性格內(nèi)向,坐大巴喊“下車”得醞釀好幾遍。來北京后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娃除一張嘴、滿身力氣外啥都沒有,他強迫自己和人打交道,靠著廣交朋友和修煉的好口才,從工廠普工做到現(xiàn)在的人事主任。李主任總結(jié), 人情社會,人脈是最好的通行證。我這才鼓起勇氣,追著路過的人發(fā)傳單,練習跟人搭話,遇見山西人就聊煤老板,遇見東北人就聊老工業(yè),就這樣邁出職業(yè)的第一步。 每年入冬,北京天寒地凍,保安工作環(huán)境艱苦,辭職的人多了,公司會用些小恩惠挽留工人們:大年三十,去員工宿舍給每人發(fā)100塊現(xiàn)金,牙膏、毛巾、襪子等便宜的生活用品。返鄉(xiāng)后不回來的,我們挨個打電話,用“新年新氣象,公司安排的工作,上班時間更靈活了,工資獎勵也更多了”爭取他們。不少辭職的在我們的軟磨硬泡下回流,李主任精煉地總結(jié): “好馬要吃回頭草,回頭草不僅方便還順口?!?/span> 但慢慢我發(fā)現(xiàn),我和那些漂蕩的保安們并無二致,留在這里工作,都是靠領導的話術和那一點點的甜頭。 智能手機普及后,我們招工的陣地發(fā)生轉(zhuǎn)變。我從小接觸電腦,試著在百度貼吧、各種招聘網(wǎng)站方發(fā)布招工信息。 不少人看到我發(fā)的帖子,紛紛打來電話咨詢工作。這招奏效,老板找了專業(yè)網(wǎng)絡公司,建立公司的招聘網(wǎng)站。不少公司通過網(wǎng)站來尋求合作。老板樂壞了,大笑說公司已經(jīng)是與世界接軌的優(yōu)秀企業(yè),給員工們印名片,為保安拍工作形象照。 我心里嘀咕,與其搞這些花里胡哨,不如給我們提高待遇。我入職這么久,和招聘的工人一樣,沒有五險一金,連普通的雇主責任險和員工意外險都沒有。 混到2015年春天,我厭倦了這種生活:每天和各種保安打交道,哄小孩一樣勸他們好好工作。我提出離職,回老家村里躺了兩個月。但在家鄉(xiāng),除公務員和銷售,幾乎沒有更高工資的工作了。 我又回到北京。李主任告訴我,他朋友在通州馬駒橋開了家人力資源公司,正招人,工資高且發(fā)展?jié)摿茫苓m合我。“咱倆關系熟,你去了他也會更多的關照你。”我答應下來。 我就這樣來到了馬駒橋。最初,這類熱鬧嘈雜的臨時工市場,讓我覺得身在故鄉(xiāng)的鎮(zhèn)子上,但鄉(xiāng)愁也慢慢地被磨鈍了,我看著來來往往、匆忙疲憊的臨時工們,意識到他們的失意并不是暫時,它可能延續(xù)兩代人的生活。 作者圖 | 等待開工的快遞分揀工 春節(jié)前還獨身一人的中年臨時工,過完年,身后就跟著個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眼里閃光,臉上掛著初入大城市的新奇和喜悅,還沒意識到自己在重復父輩的命運。 小周是個漂二代。童年時,父母外出務工,他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成績不好,初中畢業(yè)后跟著父輩來了馬駒橋。因為未成年,他只能在飯店后廚幫工打雜或者去當夜班保安。成年后進了工廠,又受不了車間組趕鴨子似的催工,開始頻繁換工作。別人勸他找份工作安心做下去,他不以為意,“我還年輕我需要積攢經(jīng)驗,去一個地方就能學到新的知識,遇到新的朋友,自由就是快樂?!?/span> 下班后,小周閑坐著打游戲,和老鄉(xiāng)去擼串喝啤酒,抽煙,散場回到住處后繼續(xù)打游戲至深夜。第二天一早,睡眼朦朧地從木板床上罵罵咧咧起身,來不及刷牙洗臉就飛奔去工廠。 月末開工資,不管多少他總得辦一場聚會,去燒烤攤、火鍋店胡吃海喝一頓后,再去KTV去唱歌,或約兄弟燙染頭發(fā),到街邊服裝店買新衣服,換手機,買游戲裝備……沒過幾天,又過上泡面度日的日子,日復一日揮霍著青春。 告別馬駒橋 來不及慨嘆臨時工的生活,我的日子也變得難過。 外賣員、閃送員等更高收入、更低門檻的自由職業(yè)興起后,工人們通過平臺就能注冊,中介被過濾掉,來中介所找工作的人越來越少,我們的生存也變得艱難,公司招人不再挑剔,只要不缺胳膊少腿都行。 再有人來求職,我們就得彎著腰先將人請進來,端茶倒水,無比耐心。線下業(yè)務量銳減,大家曲線救國。短視頻平臺興起后,我開始運營公司招工的短視頻賬號,每周五六日晚八點,我穿上白襯衫和一身純黑色的西裝外套,對著手機直播招工,瀏覽量不多,也的確吸引力一些人來店里求職。 招工形式變了,還可以努力自救。但2017年11月,大興區(qū)一個公寓發(fā)生火災,19人在這場事故中喪生。公寓屬于典型的生產(chǎn)、住宿、儲存“三合一”場所,火災風險極高,加之違章搭建眾多,阻礙了消防通道,最后釀成了這個悲劇。 那以后,首都綜治辦組織開展出租房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地區(qū)特別是出租大院的集中整頓,馬駒橋也開始嚴格查處違建和各類隱患。眾多隔斷房被拆,周邊的租房的價格自然增高不少。 當時剛好是春節(jié)前,不少人退房辭職回了老家,或是另尋價格低的住所,馬駒橋的人肉眼可見地少了。我認識一位在北漂4年的陜西小伙趙奇,一直在電子廠里做普工,后來工廠附近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他也厭煩了按部就班的工廠生活,于是離開北京,回老家開一家陜西特色涼皮小吃店。開了半年入不敷出,后來,他去了深圳的工廠。 馬駒橋的CBD——商業(yè)街也受到了整頓。攔路招工不再被允許,以前亂哄哄的商業(yè)街,頓時安靜了起來。2018年初,在政府部門的一一排查和嚴格審查下,不正規(guī)的小中介公司也關了許多。政府為了規(guī)范勞務市場,在馬駒橋建了一個勞務集散中心,單位和務工者聚集到那里直接溝通,中介所的生意每況愈下。 網(wǎng)絡圖 | 馬駒橋設立的勞務集散中心 我的提成大幅被削減。同時,街道辦的工作人經(jīng)常上門檢查中介所工作是否正規(guī),有沒有務工人員投訴等,隨時應對這樣突擊檢查,每天都很緊繃。后來,我身體出了問題,竟然出現(xiàn)尿血癥狀,去醫(yī)院一查,醫(yī)生說是壓力過大、生活不規(guī)律所致。我意識到,可能我已經(jīng)不適合這個行業(yè)了。 2018年5月底,我從中介所辭了職,搬離馬駒橋,入職一家商場負責招商。 我最終沒放下老本行??吹酵性谖⑿湃骸⑴笥讶Πl(fā)布招工信息,以此掙甲方返費,我心動了。我微信上還有好幾個500人左右的招工群,空閑時在微信群發(fā)個信息,轉(zhuǎn)個朋友圈,若有人通過我的介紹成功入職,我就能賺到一筆中介費。我們同行還給自己起了名字: “移動人才分流師”。 馬駒橋線下勞務市場輝煌不復,但在北京,保潔、保安、快遞員流動性大,臨時工依舊有較大缺口。我每月兼職也能賺個三四千外塊。我感慨著自己的努力,直到遇到小劉,一個其貌不揚的張家界小伙子,我才意識到北京多的是比我優(yōu)秀,比我能吃苦的年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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