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熊熊的看家狗

昨天傍晚，看家護院、與我們相伴整八年的熊熊，突然死了。

八年前，四姐從青木關送來一只幼犬，嘴筒子很黑，四個爪子也很黑，像極了一只胖乎乎的熊崽，于是叫它熊熊。熊熊是那種很常見的土狗，人們也稱為中華田園犬，深棕色的毛，淺淺的，粗而密，性格溫順，盡忠職守，跟著我們四處遷居，偏安度日，認識它的人都喜歡它的聽話和溫和，常常都想起它，念著它。

熊熊是那種看起來憨憨笨笨的溫順樣子，平靜而庸常的生活中，似乎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的聰明。后來聽人說，土狗之所以稱中華田園犬，原來也是名犬，在千萬年與華夏農耕文明相伴相隨中，也進化出強大的適應能力和基因同化力，有一種于平凡中顯優(yōu)良的特質。

有一件事，確實顯出熊熊與一般寵物狗的不同。

也是在棟青，有一段時間，我們被迫不能住在家里，熊熊又無處寄放――現(xiàn)在城里寵物狗們當然有此殊遇，于是臨走把它套在大門前，煮了一盆飯放在它的犬舍邊，告訴它好好看家，三天后就回來。結果那次因事五六天才回去，到家時看見盆里還剩下半盆飯，先以為有好心的鄰居來給它添飯，但等我們轉過身，發(fā)現(xiàn)那半盆飯已被迅速地吃得干干凈凈。鄰居都不熟不會喂它，這飯原來是它自己留下的。后來情況變得越來越麻煩，便只好把它牽到樓頂上去套著――那時候樓上還養(yǎng)著很多雞鴨，給雞鴨們放夠了玉米和飲水，照例給熊熊一盆飯，一盆水，告訴它五天后會回來看它。于是每五天回去一次，給禽畜們添食煮飯，打掃清潔。每到樓下，就聽見熊熊在樓上狂叫，是那種興奮的跳躍，掙得鐵鏈子嘩拉拉響，上樓解開它，先繞著蹦跳親熱一番，然后迅速沖下樓，去平地解決內急之苦――樓上的糞便，只有憋得不行時才在遠離食盆的另一端遺留一些。而食盆里，往往還剩下一些飯。便尿回來，立即把食盆舔食干凈。于是我知道狗子也是有計劃的。

但是，再聰明、再有計劃的狗子也還是狗子，依然要承受作為畜生的狗子所常常要經(jīng)受的忍饑挨餓、寂寞孤獨乃至窮極無助，尤其要承受離別之苦――少小時離別媽媽，成年后離別兒女。

熊熊先后產(chǎn)過五窩幼崽，大都養(yǎng)至半大，送給一些愛狗或需狗的人士領養(yǎng)，但畜生命賤，小狗們大多已先熊熊而去。只有歌樂山一保安小伙，去年我們進公園相遇，他還給我們翻看四年前苦苦求得的熊熊那對兒女虎崽和虎妞的照片。這是我們僅知仍健在的熊熊的后代。但是熊熊不知道，或者知道見到了也未必還認得。這是不是苦呢？我不知道。

每次看著哺乳期的熊熊與它的幼崽溫柔相處，我便想著畜生們命運的卑賤與悲苦。當然小狗子們未必知悲知苦，每天有奶吃、有飯?zhí)?，吃飽睡足，便打鬧嬉戲，或與狗媽媽頑皮，全然不知隨其長大，便會永遠與母親和兄弟姊妹分離。動物也確是有情感的，兒女被拉走了，熊熊會傷心；小狗崽去到新家，也像熊熊剛來時一樣，面對陌生的人和環(huán)境，會恐懼。它不想娘嗎？一定的。所以我們會反復囑咐領養(yǎng)人，要看好它，千萬不可以養(yǎng)大了殺來吃。并且會遵從迷信的說法，收下一塊兩塊錢，說這樣「買」的狗才會好養(yǎng)和吉利。

受不了對這樣分離的同情，便在它犯草時將它關起來，但往往百密一疏，防不勝防。在棟青時，有一次熊熊又懷孕了。那時租住的是一棟路邊的建筑，熊熊的窩就在門口。產(chǎn)下三只小狗，熊熊可能擔心狗舍面對大路，缺乏安全感，于是將剛產(chǎn)的幼崽一只一只叼著，繞到房屋后面廢棄的灶孔安置。那里僻靜，但也陰濕。志文見那里太涼，幾次將小狗搬回大門狗舍，熊熊又幾次叼回去。終于有一天熊熊外出回來，發(fā)現(xiàn)幾只小狗都沒有聲息。應該是陰冷潮濕的環(huán)境讓剛出生的幼崽無法單獨生存，死了。熊熊表現(xiàn)出一種很忍耐的不安和著急，依然是它溫良的樣子，沒有狂躁。志文念叨著數(shù)落它，灑淚把小狗埋了。熊熊垂著尾巴跟著，看著，像犯了錯誤又很無助的樣子，等人走了，就在埋幼崽的地方使勁刨。刨不出來，也不回大門的舊窩，依然去屋后陰濕的灶孔里蜷著，不吃飯，眼睛無神地望著外面，讓人看了無比心痛。

第一次搬家，最費勁的就是搬熊熊。從來沒有坐過車的熊熊，好幾次從譚三哥的三輪車上跳下來，嚇得渾身發(fā)抖。最后一次搬家，一百多公里的高速路上，熊熊在副駕座上一直偎著志文，好幾次往窗玻璃上撞。在這種不安穩(wěn)地方，看著迅速變化的景物，它得多恐懼！既然叫田園犬，叫土狗，它一定也是安土重遷的。

有人說，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如果撇開「朋友」的本義而認同此語的話，熊熊有很多朋友，它也是認識它的很多人的朋友。

與它朝夕相伴的小伙伴，拿它當朋友，對它說話，陪它玩兒，在它曬太陽作「四肢伸開躺」時給他撓癢癢捏脖子。有些只來過一次的朋友再次來，老遠叫一聲「熊熊」，熊熊立馬搖著尾巴迎上去，卻不像比它年輕的來福那樣抬起前爪立著身子撲上去求親熱，只低了頭去蹭客人的褲腳，一副害羞而又溫存的樣子。

熊熊是聽著讀書聲長大的，朋友們都說，下一世，熊熊就不會再投畜生道了，這洋洋盈耳的經(jīng)聲，早已替它播下善根種子。私下里我也想著，大概是前世有什么因緣吧，熊熊或許是來報恩的，否則，我們何以會相處如此和諧和睦呢！

有時候，煩惱或疲累中看見熊熊慵懶地伸展四肢曬著太陽，酣睡中發(fā)出夢囈般的哼哼，便不免要感慨這無憂的閑適與舒坦，這時往往便忘了，狗生自有狗生的自在，但不免畜生的無助與悲苦；人身自有人身的自由，便不免于人生的負擔與拖累。哪有僅享其好、不受其累的人生與命運呢！世間萬事，一貫是一體兩面、打包售賣的，作了選擇，就要買單認帳，怨不得老天，也怨不得他人。

八年來，熊熊不知為我們擋住了多少兇煞，化解了多少災殃。近些年，大小內外，不順的事情頻繁發(fā)生，昨日就有突然而來的心驚悚懼，但因客來之喜，便漸漸淡忘，不想到傍晚，突然發(fā)現(xiàn)熊熊在窩里直躺著，便溺直下，呼之無應。經(jīng)朋友咨詢獸醫(yī)專家，施以中毒和中暑方藥均告無效。我相信，它是以生命替我擋下了又一次兇煞。

在這個禮壞樂崩的時代，對一條死去的看家狗該如何處置呢？《禮記》記載：

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貢埋之，曰：「弊帷不棄，為埋馬也；弊蓋不棄，為埋狗也。丘也貧，無蓋。」于其封也，亦予之席，無使其首陷焉。

遂使二三子裹袋裝箱，隨趙老師抬至對面坡上，穴而葬之。

如果有來世，愿以善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