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記事·人物記·四哥（三）

這位四哥是我的一位哥引介的。

我認(rèn)識這位四哥的時候，四哥已經(jīng)有了較大的身家，但穿的衣裳雖然質(zhì)地很好，樣式卻很普通，“說話打綹兒”聲兒不高，沒手勢，乍眼兒一看，就是一普通人?；蛟S是我哥做過介紹，也或許四哥對識字兒、會寫倆字兒的人從來就高看，初一相見，四哥對我很是推重。因?yàn)槲业母赣H在“四清”時被打成“四不清干部兒”，成了“賤民”，且從此家境陷入赤貧，多年被人瞧不起、挨欺負(fù)，我從小兒極自卑又自傲，后來讀了些書，“看書看傻了”，身上又多了讀書人的“酸氣”，與人交往一向先看人家咋對我，如果人家拿我當(dāng)人看，不管人家是手握重權(quán)、可以生死活腐的“干部兒”，還是一個汗珠摔八瓣兒“耪大地”、“做小工兒”的莊稼人，都會不計高低上下，以真心、真情回報，反之，如果對方以“下眼”看我，拿我不當(dāng)啥兒，哪怕對方是能夠欺我壓我、多年不給我勞動回報的“領(lǐng)導(dǎo)”或“家趁萬貫”、能給人以錢財好處的有錢人，我也不會屈身屈心，笑臉弓腰。四哥的做派、相待，讓我感到很舒服、順心，覺得四哥是一位可交的人。

幾年后的事實(shí)證明，我的感覺沒有錯。2014年6月，我因工作失誤被卷入一樁無謂的案子，受到嚴(yán)厲處分。四哥來看我，和我談?wù)f了一陣兒，看了我的狀況，很輕松地說：“嗯，還中，這要是別人，就得得兒病啊！”四哥待的時間不長，話也不多，但四哥惦著我的真心，特別是四哥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和鼓勵，我心里暖暖的。

但四哥對我也不是啥都容著。一次我犯了“熟則失敬”的“小人”毛病，和四哥開了一句不當(dāng)玩笑，四哥馬上說：“我可是一直挺看重你呀，你咋這么說話？”我當(dāng)時雖覺尷尬，后來卻深深感激四哥以“直性”對我，給我以待人做事的警醒。2017年夏天，我遭到一位交好二十多年的人的耍弄、羞辱，與之發(fā)生激烈的言語沖突。此事我很少對人說起，但四哥還是聽說了，在一個適于化解矛盾的場合，四哥鄭重地勸我：“也要理解他的難處，有事兒過去就拉倒?！彼坪跤X得我的做法發(fā)“過兒”。很長時間后，我心里憋悶，向四哥述說了詳情，四哥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當(dāng)時的做法兒還可以理解。”事情從人嘴里說出，總會有不同的角度和傾向，我不知道四哥是在什么情形下、聽什么人說的這件事情，但四哥對我的看法在我心里“占分量”，能得到四哥這句話，我也就釋然了。

四哥做的事情大，對人對事平實(shí)端正，卻有一顆童心。我愛釣魚，有時四哥也來看一眼，如果有時間，還會拿過我的魚竿兒甩幾桿兒，每當(dāng)釣上魚，就歡喜地一邊兒哈哈笑著一邊晃桿兒晃魚讓我們看：“看這個，看這個，看看，我也是個中的！”一次我們釣到幾只螃蟹，四哥歡喜得簡直要蹦起來，叫著說“螃蟹燒著吃好吃，趕緊，趕緊，燒溜吃?！蔽覀冋f：“在這兒咋燒哇？”四哥說：“就在這兒燒，整點(diǎn)兒柴火就中！”說著像個孩子似的撅著屁股爬上坑沿兒，小跑兒著到粒黍地揪來干玉米葉兒、茅草，點(diǎn)火燒了起來。螃蟹燒熟，四哥招呼我們：“快快快，先別釣咧，先吃螃蟹，先吃螃蟹，忒好吃??！”每來一人，四哥就先遞上熱乎乎沾了草灰的螃蟹，看我們燙得兩手緊“倒”螃蟹，四哥樂得哈哈大笑。四哥也曾多次說起出門兒“淘氣”的事兒：到山西辦事兒，在半路上到超市買吃的“打尖兒”，“看那服務(wù)員兒看著別處兒，就偷人家雞蛋，讓一個人先出去，一個人在那兒算賬，她一扭頭兒，遞出去一個，一扭頭兒，遞出去一個，忒好?。　钡缴綎|長島旅游，“那地方兒道兒邊兒上賣海貨的一個挨一個，都是，那個海貨好吃的！我們就嘗，從這頭兒嘗到那頭兒，就是一個也不買，等嘗到頭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塊兒哈哈大笑，對著說'這個人柴的！’”——當(dāng)時四哥已經(jīng)三四十歲，有不少錢了。每當(dāng)講起這些趣事，四哥的眼光兒、笑聲，就是個孩子、半大柴小子！

而做起正經(jīng)事兒來，四哥卻向上、堅(jiān)強(qiáng)。四哥十幾歲就到外地做泥瓦匠活計，我曾見過一張四哥在天安門前的留影，當(dāng)時的四哥年輕、英俊，生氣勃勃，背著盛泥盆、瓦刀的兜子，多年以后，四哥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前幾年，四哥開了廠子，但投產(chǎn)不久，就遇上市場低迷，嚴(yán)重虧損。四哥以五十大幾的歲數(shù)，既要從事自己不熟悉的企業(yè)管理，又要開拓市場，打銷路兒，跑遍了京津冀等地區(qū)，也曾遠(yuǎn)赴非洲。經(jīng)過幾年的艱辛，廠子終于有了起色。幾年時間，我與四哥見面兒，四哥總是平淡的表情、平穩(wěn)的語氣，沒有一次面帶愁容，也總是象過去一樣，拿出得意的吃食招待我們。

成語“傾蓋如故，白頭如新”，說的是有的人從小兒到老白了頭發(fā)，彼此交往一輩子，互相卻并不真正了解；有的人互相并不認(rèn)識，偶爾坐著車相遇，一經(jīng)交談，卻像多年老友，話越說越多，夠得越來越近，以致車的頂蓋兒傾斜相觸，相知很深。我和四哥認(rèn)識時間不長，做的事兒差別很大，來往也不是很多，有時甚至一年半載未必見面兒，但每當(dāng)想起四哥，心里都會生出“傾蓋如故”的感覺，愿意和四哥多聚聚，永遠(yuǎn)地交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