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世態(tài)的變遷，人世間發(fā)生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今天，我要講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它，縱跨了半個世紀(jì)，橫躍了兩個國度，像一枚璀璨的明珠，照出了人世間最美好的心靈與情感，給不幸的棄兒帶來了家庭的溫暖和幸福……

一衣帶水的中日兩國人民恢復(fù)友好邦交以后，外交部每年都組織當(dāng)年戰(zhàn)爭時期遺留在中國的日本孤兒，去日本認親。從1981年3月2日開始，每年的“在華日本孤兒尋親代表團”，不斷地在日本找到了親人。其中就有日本孤兒王淑梅和曹恩芳，她們悲喜交加，熱淚盈眶地講述起那一樁樁牽人肺腑的往事——

1937年，爆發(fā)了罪惡的日本侵華戰(zhàn)爭，這不僅給中國人民帶來了災(zāi)難，而且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不可逆轉(zhuǎn)的災(zāi)難。尤其是當(dāng)時的嬰幼兒，在他們剛剛踏上生命歷程的初期階段，就被卷入了戰(zhàn)爭的漩渦，他們的命運將被拋向何處呢？

四十年代初，大田協(xié)子（王淑梅的日本名字）和母親，隨從軍的父親來到了中國。他們和打仗的父親一起，在硝煙炮火中苦度人生。

一次，在黑龍江寶清縣城邊界，日軍帶著家眷隱蔽。突然，幾個無知的孩子哭了起來：“哇、哇”的哭聲劃破了天際，驚恐的日軍軍官揮舞戰(zhàn)刀喊著：“死了死了的有！”

他們怕暴露目標(biāo)，竟然命令在場的官兵用刺刀挑死所有在場的甚至是自己的孩子。慘無人道的戰(zhàn)爭，簡直使人沒了人性。當(dāng)時，六歲的大田協(xié)子，已經(jīng)是懂事的小姑娘了，當(dāng)她看到父親們握著刀，流著眼淚殺死自己親生的孩子時，簡直嚇傻了眼?？墒牵?dāng)她看到自己的爸爸，也拿著刀對向自己時，立時，撲倒在媽媽跟前，想得到母親的保護，她驚恐地睜著一雙大眼，狠命地拽著母親的腿，企圖躲過那寒光逼人的刀刃。她乞求著爸爸和媽媽：“爸爸，媽媽，我，怕……我不哭，別殺我……”

孩子的話像無形的尖刀，同樣剜著父母的心，話音還沒落，一個日軍就兇神惡煞地向孩子脖子上捅了一刀，頓時，鮮紅的血噴了出來，母親像瘋了一般，撲倒在女兒的血泊中，淚如雨下，痛不欲生。然而，隊伍要開拔了，悲痛欲絕的父母們，只好脫下身上的棉衣，蓋在孩子小小的尸體上，一步不回頭地離開了……

多少無辜的日本孩子就這樣死在中國的土地上。他們的靈魂攪擾得他們的父母終生不得安寧。也許是大田協(xié)子的命硬，她居然在刀下沒有死。父母走了，一位過路的日本女衛(wèi)生員在死孩子堆里，聽到了呻吟聲，走過去左撥拉右看，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她。她的傷口還在淌血，小小的生命危在旦夕。日本女衛(wèi)生員趕快為她敷藥包扎傷口后，抱著她離開了死孩子堆。

她是個女人，有著天然的母性，她也愛孩子，可是，當(dāng)時的戰(zhàn)事不允許她作母親。她好恨，恨那些不讓孩子活下去的魔鬼，恨那些不讓男人女人享受人生的戰(zhàn)爭狂。她抱著孩子，碰到了逃難的中國農(nóng)民李永昌，哭訴著懇求他收養(yǎng)這個死里逃生的孩子。語言不通，可是人心是相通的，在她的指手劃腳下，這位樸實的農(nóng)民默默地點點頭，背著大田協(xié)子走了兩天兩夜，他無力撫養(yǎng)她，便把她送給了當(dāng)時還是單身漢的農(nóng)民王復(fù)元。

善良的王復(fù)元就像對待親生女兒一般伺候她。他手里沒幾個錢，可是為了給她買藥，他寧可不吃飯，也要買回藥為她敷傷口?？粗⒆邮菪〉纳眢w，他天天去砍柴，為的是給她換點吃的。

有一次，天下大雪，他還是上了山，為了多打一些柴，他爬上了懸崖，摔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回來時，柴火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一個趔趄摔倒了，連柴帶人滾下了坡，幸好被村里人搭救，算是撿了一條命。女兒見養(yǎng)父摔成了這個樣子，心疼得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父女倆就這樣相依為命，春來冬去，年復(fù)一年，大田協(xié)子長成了地道的中國姑娘。養(yǎng)父為她取了個中國名字叫王淑梅。為了她，養(yǎng)父的婚事，拖了又拖，哪個姑娘，一進門，就愿意當(dāng)娘啊。可是，這是父親的第一條件。

終于父親的善心感動了上蒼，他的婚姻終于有了著落。養(yǎng)母對她也很好。小淑梅在中國的土地上，長大成人了。她十九歲時，養(yǎng)父母給她東尋西找相親女婿，為了不讓她在農(nóng)村受苦，一心要把她嫁到城里。左挑右揀，最終，找到了誠實能干的工人鄭文生。

婚禮后，養(yǎng)父母流著眼淚，把她托付給鄭文生說：“她活下來不容易，你要好好地待她呀！”鄭文生激動地說：“二老請放心，我會讓她幸福的?！?/p>

鄭文生并未食言，他們夫妻恩恩愛愛，相濡以沫，后來有了五個孩子。養(yǎng)母去世后，孝順的淑梅把養(yǎng)父接來，和他們一家住在一起，享盡人間天倫之樂。一家人和睦相處，看來是沒有什么可挑剔的了?？墒牵细赣H卻總有一樁心事掛在心上。這就是要為淑梅尋找親生父母。

“養(yǎng)父心眼好，前幾年還親自給日本去信，請他們幫助尋找我的生身父母?！蓖跏缑费劾锖屑さ臏I水對人說，“做夢也沒想到，1991年2月8日，中國外交部來了通知，讓我去日本認親。養(yǎng)父和愛人及孩子們也都為我高興，同意我去探望祖國，并囑咐我，能找見親人更好，找不到也不要悲傷?！?/strong>

身為女兒、妻子、母親的王淑梅真是百感交加，她嘗盡了人世的甜酸苦辣，自然知道人世間真情的價值，但是，她也渴望能找到親生的父母，自己的家。離開中國大陸時，她的心境是復(fù)雜的，但似乎更多的是惜別的依戀之情。

藍天載著白云，白云馱著藍天。二月二十五日那天，王淑梅及其他日本孤兒一行，乘專機，帶著遐想，帶著思念，到達了東京。日本外務(wù)省、法務(wù)省及民間援助團體用鮮花和笑臉熱烈地歡迎他們的到來。外務(wù)大臣安倍普大郎親自為他們設(shè)宴接風(fēng)。日本的報刊雜志作了廣泛的宣傳。

三月五日那一天，東京下起了霏霏細雨，似乎蒼天也受到了特別的感動。設(shè)立在代代木奧林匹克少年中心的親人會面場里，人們更是愫情如海，淚似雨下。王淑梅被通知來認親，這個由中國父母養(yǎng)育起來的中年婦人，夢幻般地，將信將疑地走了進來。看著大廳里站滿了人，她不期然想，這么多人，哪就能認到自己的親人了。可是，當(dāng)她抬起頭來，驀然間，她一眼就看見了迎向她來的日本老婦人，她驚訝、惶惑、木然地怔住了：自己和她長得是那樣地像。這是真的嗎？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那個老婦人連跑帶顛地來到她的跟前，一把將她抱住痛哭流涕地說：“孩子，你受苦了，我是你的媽媽，你是我的女兒?。　?/p>

日本老婦人手撫著王淑梅脖頸上長長的疤痕，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淌落了下來。

“媽媽！”不容懷疑的現(xiàn)實，觸動了女兒的心，她一頭撲進了母親的懷里，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說：“媽媽，我活過來了，是中國父母救了我?！?/p>

“我們家現(xiàn)在靜岡市，一家人在電視里見了你，看長相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墒?，多少年來，我只以為你死了，我們只能在夢里相會，沒想到……”老媽媽摟著女兒，嗚嗚咽咽地敘說著離情別緒。

就這樣，在戰(zhàn)爭風(fēng)云中失散的母女，終于擁抱在一起。王淑梅的心頭感到了無限的慰藉。她感謝中國政府，感謝今天的時代，使她在有生之年又回到了故土，回到了父母親的身旁。她的心房在怦怦地跳動，有些神不守舍的沖動。她隨著母親來到靜岡的家里。她的父親病臥在床上，已經(jīng)說不成話了，但是，還能認出女兒來，他拉住死而復(fù)生的女兒，老淚縱橫，久久不肯放手。

來到廳堂，王淑梅發(fā)現(xiàn)靈位的牌子上，赫然寫著自己的日本名字：“大田協(xié)子”。她知道，自己在家人的心目中早已經(jīng)是亡靈一個了。母親看到了她的目光，急忙摘下她的靈牌，解釋說：“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日本國外的人如三年沒回來，戶口上的名字就劃叉注銷了。家里人一直以為你被刺死，在家譜上注明了死亡時間地點，靈臺上自然立有死亡的牌位了?！?/p>

王淑梅聽了，自然是啼笑皆非。不知怎的，她的心頭隨之涌起了一股酸楚楚的滋味，她不禁慨然想到，在所謂的敵國，自己倒是死里逃生；在自己的祖國，卻是活人被當(dāng)成了亡靈。不知怎的，突然升騰起一種陌生的感覺，抑或是說，這種陌生感一直就存在著，只不過她一直試圖在掩飾著自己而已。

多少天來，母親為了彌補過去，帶她去買衣物，帶她去玩耍，帶她吃遍京都聞名的餐館飯店。她領(lǐng)略了東京的繁華，領(lǐng)略了母親的一片親情?？墒请S著時間的流逝，她的心卻越發(fā)的惴惴不安起來了。她在牽掛什么呢？她經(jīng)常發(fā)愣，經(jīng)常夢見遠在千里之外的養(yǎng)父、丈夫和兒女們。他們攪得她茶飯不香，睡不安寧。

像王淑梅一樣，日本孤兒在東京認親的這段時間里，有的孤兒憑借父母留下的遺物，或者自己身上的印跡，乃至當(dāng)年的一塊布頭、一張紙片等信物，找見了親人。

當(dāng)然，也有不少孤兒心灰意冷，掃興而歸。

是他們的親人不在了嗎？

不，也不是，而是他們的親人不愿意相認，為什么呢？因為怕瓜分財產(chǎn)。金錢勝于親情的悲劇在那里也是不足為奇的。

令人驚異的是，有的孤兒在有限的時日里，碰了壁，已經(jīng)毫無希望了，卻在臨走時的飛機場上認了親。曹恩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曹恩芳也像王淑梅一樣，是在中國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關(guān)懷下長大成人的。養(yǎng)母去世前，在彌留之際對她說：“1945年的冬天，那一天，天很冷，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還夾雜著大雪。你的母親背著你，還領(lǐng)著一個女孩來到咱家，她告訴我說，你父親是開拓團的，在打仗時死去了。兩個孩子她帶不了，讓我?guī)椭鷵狃B(yǎng)一個。留下來的這個女孩兒就是你?！?/p>

養(yǎng)母的話，時?；仨懺诙鞣嫉亩?，她時常想象著生母的模樣，想象著有朝一日能和親人相會。可是，在東京半個月的時間里，她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樣地破滅了。

三月十一日，“在華日本孤兒尋親代表團”來到了機場，準(zhǔn)備翌日乘機返航。望著遠去的燈火輝煌的東京都，曹恩芳略帶傷感地默默向它告別。出乎意料的是，晚九點多鐘，領(lǐng)隊通知曹恩芳，她的姐姐和哥哥來了。

在機場會客廳里，她們姐妹三個會了面。姐姐說：“我們知道有個妹妹留在中國了，但一直不敢相認。因為母親去世了，當(dāng)時的情節(jié)記不得了，是嬸母提醒了我們，說你就是在中國內(nèi)蒙古阿榮旗屯失散的妹妹。當(dāng)時，是媽媽領(lǐng)著我將你送了人的?！?/p>

說著，她從懷里掏出了嬸母孫田益子（高知縣議員）滿懷情感的一封信：“幾十年的歲月何其漫長，你也許就是我丈夫的侄女，因此，大家趕來和你相會。如果你是森田香代子，那就太好了；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原因呢？做夢也夢到森田香代子的面孔和你一樣。對你的災(zāi)難，我們是同情的。這一切都是戰(zhàn)爭所造成的。使親人離散，骨肉分離?！?977年，我作為日本婦女代表團去過中國，受到中國人民的熱烈歡迎。中國人民是憎惡侵略戰(zhàn)爭的。他們希望和平。…… 我認為中國是美好的國家?！?/p>

“哥哥，姐姐，我是在內(nèi)蒙古阿榮旗屯被母親送人的，我就是森田香代子?。?”曹恩芳緊握著嬸嬸的信，熱淚盈眶地伏在姐姐的肩上哭了。

姐姐也摟住失散多年的妹妹，泣不成聲地說：“媽?。∧梢灶苛?。妹妹，找到了。我們總算了了您老人家的遺愿了?！?/p>

這是期待的淚，幸福的淚，歡聚的淚，是煎熬了三十八年的淚，中日兩國人民友好的淚啊！在場的人們，個個感動得淚流滿面。人們從心底里為他們祝福，祝他們的幸福相聚，祝世界人民長期友好。

在機場上，送行的日本人都圍攏在他們的親人身旁，囑咐著，擁吻著，訴說著。有的莊重地送來幾簇香，讓代替他們?yōu)樗涝谥袊挠H人墳?zāi)骨包c燃，寄托哀思；有的人敬仰地送來字匾，上面寫著“孝敬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字樣，獻上一片深情；還有的送來日本的花木、土和水，讓他們帶回移在中國的土地上，讓中日 友誼之花絢麗多姿、香飄萬里。

“你們找到自己的親人了，這下可以回家了吧？”曾經(jīng)有人這樣問她們。

“回家，回哪個家？父母給我們造成了悲劇，我們怎么能再制造新的悲劇呢？這兒，有我們的丈夫，兒女，他們在盼望著我們的歸來，我們怎忍離他們而去呢？” 她倆似乎不約而同地對著問話的人說。

這是怎樣的一份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啊，說到責(zé)任自然是歷史的罪孽，可是，人們的感情債應(yīng)該由誰來償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