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周末文化市場是當年一個很有特色的圖書市場,每到周末,人潮洶涌,附近高校學生,還有北大周邊的讀書人,都會去逛逛,順便看看校園,看看同學。我從2005年開始在北大周末市場賣書,不久在承澤園對面開書店,從周末市場出北大小西門,走300多米,過了小橋就到了。因為業(yè)務(wù)關(guān)系,淘書、賣書,認識了很多朋友。北大周末市場是我們最初起步的地方,因為北大周邊濃郁的讀書風氣,使我們得以成長,穩(wěn)定根據(jù)地,為以后的經(jīng)營奠定了學術(shù)的基礎(chǔ)。 北大周末文化市場 在北大周末市場上賣書的書商,大都是全職,長期經(jīng)營。平時跑跑貨源。好幾位就住在附近,有的人有書店,有些品種賣完了,也約定去書店買,地攤和書店互相引流。書商之間也經(jīng)?;ハ嗵詴行┙灰纂p方需要說明時間地點的,就直接說在北大周末市場見,簡直是書蟲之間的暗號。 周末市場設(shè)在北大西南門進門的地方,進門以后沿著圍墻,一直延伸到有個小鐵門的盡頭,大概有幾十米長。有的地方兩邊都可以擺攤,算下來大概有幾十個攤位。攤位上一般都是賣文史類舊書,跟海淀橋中國書店經(jīng)營的普通舊書差不多。有的攤位也賣教材,但大部分也是文史類教材。攤位是要付費的,一般2天的價格是80元,長攤70元,一個面積一般是2*2米,租金便宜。北大以及周邊文史類圖書的讀者很多,慕名而來的人也不少,所以每到周末,這個圍墻下的一隅之地就成為淘書人的樂園。 2005年我開始在北大賣書,一般都是地上鋪著打包的牛皮紙,書就鋪在紙上,我們的條件算是比較簡陋,有的攤位也有自己帶書架、或者書桌來的。我們賣的是普通的舊書,一般5折銷售。有一次賣外文版的《紅樓夢》,書做得很漂亮,碰到同行王文進。他問:3本一套,多少錢?我說50元。他也很爽快,付錢:“我買了,不許反悔?!苯Y(jié)果當天就賣了100多。王文進當時30多歲,回民,開頭問候就是:朋友。90年代初,他是中央民族大學食堂的廚師,喜歡看書,就買了不少,后來沒地方放,就在校門口擺攤賣掉,結(jié)果生意很好,又去廢品站淘一些,發(fā)現(xiàn)掙得比廚師多,于是改行賣書了。 當時漢學書店的經(jīng)理譚恩棟,因為妹夫在韓國開漢城書店,主要做韓國出口業(yè)務(wù),對于中華書局,上海古籍的書很了解,看到我書攤上金色封面,上海古籍版的《古文辭類纂》,問我還有多少庫存,他全要。書攤上只有一本,供貨商有30多本,我說下周我來的時候帶來,大約30本左右,于是趕緊進貨,下周帶去?!豆盼霓o類纂》,30多本一包書,每本我掙了5元,很開心。 古文辭類纂 姚鼐 纂 后來他又看到北岳文藝的《史記會注考證》(瀧川龜太郎)10本一套,定價300元,說這個也給我吧,買20多套,于是他開著車到我書店提貨,裝了滿滿的后備箱,很有成就感,當年都是以特價思路,打折賣書,有些年久的書,定價低,品相好,折扣后都很便宜,低于舊書市場價格,銷售還不錯,其實有一半是同行買的。 看到他們買我的書,我也利用生意空閑時候,逛逛他們的書攤學習經(jīng)驗。當時最火的是暢暢書店的書攤,書店在北大西南門外的車庫,他們的書攤都是自己做的支架,書擺得高,人不用蹲下,當時感覺好高級。主要經(jīng)營中華、三聯(lián)、商務(wù)的圖書,一般60%銷售,當時這3個出版社正常進貨折扣65%,物美超市地下的漢學書店、博雅堂書店都85折左右銷售,所以很暢銷,每次擺起2條書攤,每個2米左右,人擠得水泄不通,生意很好。老板叫老劉,東北人,沒事也會跑我們這里交流下賣書經(jīng)驗。書店是老板娘張虹做主,兒子叫暢暢,所以書店就叫暢暢書店。 譚恩棟不久自立門戶,叫汲古書店,我們叫他老譚。有同行惡作劇,稱他的全名,經(jīng)常重讀棟字,他也不計較。老譚的書攤,是周末文化市場上唯一用書架的店,主要賣的也是學術(shù)舊書和大套書,算是文化市場上最好的古籍書。他老婆看攤,都是東北人,經(jīng)常聽他們口頭禪,哎呀,媽呀。經(jīng)營過程中經(jīng)常需要打電話和老譚確認價格??吹剿?jīng)常溢價賣書或者銷售很貴的套書,我們都羨慕,哎呀,媽呀,懂書多好。后來老譚也在河邊租了店面,成了鄰居,經(jīng)常互相串門。他的店里好書很多,一本北京古籍出版社郭沫若校訂的精裝本《再生緣》只要30塊,只恨當時沒有多屯兩本。 著名的豆瓣書店當時也在周末書市賣書,豆瓣書店之前叫沉香書店,老板卿松原來是風入松書店的店員,和女朋友一起經(jīng)營書攤,住在北大邊上的芙蓉里小區(qū),推個三輪車賣書,他們攤位很小,三輪車也不好,書卻很好,主要賣西學書,哲學、文學之類的,賣得很好。有一段時間賣遼寧教育出版社《萬有文庫》,都是小書,據(jù)說很多品種沒有其他版本可以替代,銷售場面很火爆,很多人都是一捆一捆的買,還有人打電話問朋友,順便替人捎帶上幾本。 豆瓣書店 書市上有個怪脾氣的60多歲老頭,外號老孫頭,主要經(jīng)營古舊學術(shù)書。他的書很好,品種很精,可見是很懂書的,而且一般品相也不錯。不過這個人脾氣不太好,看到有人看書或者翻書,就說你們買得起嗎?關(guān)鍵是他的價格比其他攤位貴一大截,比如一本熊十力的《佛家名相通釋》,當時是特價書,一般就十塊、八塊錢的,但是他卻要好幾十。據(jù)說經(jīng)常為此和顧客口角,后來被主辦方趕走了。他在北大東門的中關(guān)園小區(qū)有個書店,當時容肇祖的《明代思想史》(齊魯書社本),他有很多副本,黃軼群買了再賣,竟然還很能賺一些錢,算是撿一點小漏。 王文進的書很雜,偶爾也有不錯的文史書,一見面都是朋友你好。王文進有一個哥們,外號“史眼睛”,大名趙萬峰,四川人,胖墩墩的,書攤也在旁邊,賣外文書。有時候我們交流經(jīng)驗,我就好奇他怎么能弄得懂外文書,他說其實哪里懂外文,就是看圖,有圖片的就賣貴點。有一次還說起,買了明版的啥書,花了幾萬塊,市場價應(yīng)該20幾萬,他打算靠這個書養(yǎng)老。后來據(jù)說某個下雨天,住處漏雨,于是架了梯子去整理書架頂上的書,從梯子上摔下來,摔成重傷。王文進和我談起此事,唏噓不已。 周末市場上有好幾個四川人,廖玉堂也是四川人,賣二手教材和外文書,他自己有輛金杯車,書攤擺不下,很多書就在車上,周末他在人民大學也有攤位。平時他跑跑廢品站或者印刷廠,到處組織貨源,我們關(guān)系不錯,也會交流下經(jīng)驗,二手教材也有竅門,需要知道不同地域,不同學校、專業(yè)的用書情況。有次他從武漢進了一卡車外文書,他把老的,內(nèi)文有插圖的挑出來,在北大賣,200到1000一本不等,銷售很好。另外的書他打包賣給某個地產(chǎn)公司做裝飾,很會經(jīng)營。廖玉堂年紀比我們大一些,我們都叫他小廖,他經(jīng)常開心笑著,小時候是籃球健將,字也寫得很好。廢品站的書,有些沒有書殼,他自己糊殼裝上,然后自題書名,再貼上去。有一段時間,我們的庫房在西南物流,和小廖的庫房很近,我們卸書的時候,他經(jīng)常來幫忙,去南開賣書,也用他的大車拉過好幾次書。 還有奇人曾建,他有只手略微殘疾,大概不能干力氣活。2003年非典,曾建辭去工作,專心在北大和人大旁聽西哲的課,提起西方哲學,什么現(xiàn)代性、主體性之類的,頭頭是道,經(jīng)常被認為是北大的博士。曾建也到處買書,有時候來我這里買些書,我都給他成本價,一來我感佩他對學術(shù)的熱情,二來他也沒有收入。他挑書眼光也不錯,我進貨時候,經(jīng)常開車帶他去西南物流。一來二去,他對進貨也熟悉了,有次遇到了商務(wù)印書館的特價書,他大概拿出了自己的大部分積蓄,全部買下來了。然后他將他弟弟曾勤叫來,也在周末市場賣書。我感覺很驚奇,這個有這么掙錢嗎?他說主要是糊口,光出不進不行,有了書攤,他的書可以靈活下。我們擺攤之余,也幫他擺了好幾次書攤,后來去北師大、南開賣書也帶過他幾次。商務(wù)印書館的這批書,他大約賣了3年多,都沒啥新品種了,他庫房移到了很遠的海淀唐家?guī)X。最后書都發(fā)回他老家四川資陽,他也回去了,大概是繼續(xù)他的學術(shù)理想吧。 學生是文化市場的主要消費人群,他們愛書,買書有各種奇奇怪怪的講究,同時也會對書發(fā)表一些看法。賣書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各種議論。有一次,某博士買了一套《胡風全集》,讓我送去。他住在一畝園,是個平房,屋內(nèi)還算素雅,一家人一起住,較為擁擠。他向我介紹了他的藏書,聊天說起他和幾位大師的交往,并做了評價,説季羨林太狂,何祚庥太橫,周一良和啟功就很謙虛。又談到政治,說學術(shù)必須和政治結(jié)合,才有力量,所有的研究都必須有現(xiàn)實關(guān)懷,才有意義。 李青淼,北京人,歷史地理專業(yè),師從韓茂莉教授。青淼是北大的土著,從本科到博士后都在北大,是個書癡。所有的錢,所有的地方都給了書,床上也堆滿了書。書是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的性命。有書的地方自然就是他最愛,從周末文化市場到各個舊書店到地壇書市,處處有他的身影,一口渾厚雅正的北京腔,交易的最后,經(jīng)常以“得了”結(jié)尾。他有一輛大自行車,買好書,麻利得綁在后座,風馳電掣般騎走,這和他瘦瘦的身材多少有些反差。有次他覺得書貴了,我直接拿出進貨單給他看,從此我們都以成本價給他,他也不討價還價了,也幫我們掌眼。我有些拿不準的書都會電話問他,他也熱情告知我書的各種情況。2006年開書店時候,他剛上博士,借給了我?guī)浊г?,說留下幾百吃飯錢,剩下都給我了。后來李青淼在首都經(jīng)貿(mào)大學工作,總算找到了另一半,結(jié)婚前還帶我看了他的新房,除了書還是書,可能是兩個書癡吧。我們都很開心,結(jié)婚時候我送了他一套《金石古文字學術(shù)典籍叢刊》(125冊),祝愿他們情比金堅。 王毓藺當時是侯仁之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研究城市史及明史。侯仁之是大師級人物,我們只有敬仰。王毓藺和李青淼是同專業(yè),李青淼也帶他來我們書攤和書店買書。王毓藺和我們一起出去淘書,還和我談起明代營建北京故宮的支柱,通過水路,如何飄過來運到故宮。這么專業(yè)的問題,涉及漕運、營造等技術(shù)問題,還有歷史地理問題,我聽得都是一愣一愣的。有次去他書房,他收藏好多線裝書,大都是拍賣會或者中國書店買的。他說買書錢都是炒股掙的,掙錢是根據(jù)歷史規(guī)律,我只有感慨自己無知了。在我困難時候還主動借我一點錢,他博士畢業(yè)后去了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聯(lián)系就少了。 黃軼群,是王博教授的碩士研究生,外號大蝗蟲。這是他女朋友取的,說是一次奇文共賞,讀到有蝗(黃)一(軼)群,覺得挺適合他,于是取了這個名字。大蝗蟲本科就讀于福建泉州華僑大學,他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自己跑到書店買書并大量閱讀各種圖書,據(jù)說有好幾次,特地騎著自行車從鄉(xiāng)下到市區(qū)的新華書店買書。他看到書時,總是忍不住拿起來欣賞,流連忘返,特別是那些裝訂工藝獨特,插圖好的書,說這也可以投資呀。小時候他也喜歡集郵,據(jù)說戰(zhàn)績很好,然后他就買了好多書,占了宿舍好大面積,弄的舍友都有意見了。他癡迷于圖書,曾多次到北大周末書攤的好幾位攤主的家里淘書。有次史眼睛,淘到了一些印刷科學研究所處理出來的圖書,每本動輒五百一千元,在當年屬于特別貴的書了,他咬牙買下來其中幾本??飚厴I(yè)患了腰間盤突出,好像是因為高中打籃球,腰壞了。我勸他,反正身體差也工作不了,你這么多書,需要存放閱讀,不如開個書店吧,搬書運輸?shù)入s事,我們也可以幫助。于是2008年他畢業(yè)時候,就在清華西門斜對面開了蝗蟲書店,主要經(jīng)營大陸稀缺舊版書特別是文史古籍類,在采薇閣書店旁邊。他學的第二外語是日語,就從日本古本屋網(wǎng)站買了很多書回來,當時孔夫子網(wǎng)都還沒有火起來,于是他買了很多好書和稀缺品,市場也很好。當時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主任黃顯功購買藏書票,來京講學還特意在他店里待了好久,并在收藏雜志上寫了一篇專文介紹在蝗蟲書店用圖書置換藏書票的經(jīng)歷。以書養(yǎng)書是愛書人的常態(tài),所以經(jīng)營者也可能變成顧客,顧客也可能變成經(jīng)營者。黃軼群就是個例子。北大周末文化市場另一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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