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9）

法正住的是兩間平房加一個院，院子里的山楂樹長得有玻璃杯粗了，那還是大前年法正從路遠的果園里挖來栽上的。

路遠過來扳著樹枝晃晃，說：“長得真快，得打藥了?！?/span>

   法正的老伴從屋里出來，說：“你哥把這棵樹天天當(dāng)個孩子伺候著，只要不出差，早晨下晚的他都得到樹跟前端詳半天，又是薅草又是拿蟲的，他什么時候?qū)ξ疫@么好過？”

路遠哈哈笑著說：“我要知道他這個樣兒，當(dāng)時就不給他樹苗了，分不清主次還行？”

法正老伴說：“這也罷了，還有個事兒?？h里統(tǒng)一給這伙副縣級以上的干部蓋了小二層樓，他舍不得這棵山楂樹，就是不往那搬，要不俺早就不用住這兩間破屋了?！?/span>

路遠轉(zhuǎn)圈到處找，“镢頭呢？拿镢頭來，我這就把樹刨了，耽誤俺嫂子住樓還行？”

法正老伴趕緊上前拉住路遠，“他叔，我跟你說著玩的，你還動真格的？你要把樹刨了，你哥能跟我算完？”

路遠哈哈笑起來。

法正對路遠說：“屋里坐吧，別聽娘們兒瞎叨叨?！?又不耐煩地朝老伴一揚手，“快炒菜去，別光說話兒！”

法正和路遠喝著水聊天。

路遠說：“這不，因為放水澆麥子，昨天村里出了個事兒，我正好咨詢咨詢你。承包水庫的那個王軍民不叫拉閘門放水，把村里兩個年輕的打了，這陣子都在醫(yī)院里。這種事兒法律上是什么說法兒？”

“這人是誰，怎么這么無法無天！打人犯法，這個不用問，先把他拘起來再說！”

“原來搞建筑，手里有點兒錢，聽說也很有背景。莊戶人要錢沒錢要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沒辦法啊！”

“唉，現(xiàn)在有些人有點錢就一手遮天！好些案子查不動，還不是錢鬧的鬼？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掌握著法律啊！前些年我剛轉(zhuǎn)業(yè)回來的時候也是一頭勁兒，動不動還跟縣委里頂頂！現(xiàn)在聰明了，年齡也快到了，只求平平穩(wěn)穩(wěn)地干完這屆，到人大政協(xié)蹲起來，別沒什么想法兒了?！?/span>

“我這村書記都還干得一頭勁兒，你這大檢察長消極還行？”

“哼，你別看著我們這些人現(xiàn)在風(fēng)光，好像比你強，最后結(jié)果說不定還不如你哩，不信你看著！”

“哪能這么說，我跟你們國家干部可沒法兒比！”

老伴炒出倆菜，法正拿出一瓶茅臺，說：“你嘗嘗這個酒！”

路遠拿過瓶子看看，說：“這酒太貴，擱那里吧，來客人再開，咱倆喝個一般酒就行?！?/span>

“你這不是小看我嘛，我家里哪有一般酒？你不喝這茅臺就得喝五糧液！明跟你說吧，這都是人送的，我受賄還收孬酒？”法正說完，哈哈地笑了。

倒上酒，路遠小心地端起杯來吸溜一小口，吧嗒吧嗒嘴說：“嗯，真香，確實好喝！”

法正說：“我這兒還有，走的時候你捎瓶家去自己喝。到這個年紀(jì)，也得懂點兒享受啊路遠！為共產(chǎn)黨賣一輩子命，到頭來別把老命也搭上了。你呀，保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把家里的事兒安排好，村里的事兒，能干多少算多少吧！”

“村里的事兒我現(xiàn)在是盡量地少管，想著培養(yǎng)培養(yǎng)年輕的，我慢慢退下來?！?/span>

“你這個村書記，不干也罷！我也接觸過幾個村書記，人家那小日子過得！住的是小洋樓，錢包撐得鼓鼓囊囊的，孩子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人家還有個好名聲，叫奔小康的領(lǐng)頭雁！你這個村書記可好，村里最破的房子是你的，最困難的戶是你，成了奔小康的掉隊雁！你這個書記啊，我看不當(dāng)也罷。年輕的時候是死腦筋，那叫立場堅定，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腦子就不會轉(zhuǎn)轉(zhuǎn)彎兒？”

路遠哈哈地笑，說：“怎么轉(zhuǎn)彎兒??？轉(zhuǎn)彎也晚了，咱一輩子就這樣兒了?！?/span>

“看你受左傾思想毒害有多深吧，到這還沒解毒！”

路遠到家天就擦黑了。世貞見他臉上紅撲撲的，身上還有股子酒味，就說：“這個忙時候辦完事兒不快家來，還有心思在外邊喝酒?！?/span>

路遠笑嘻嘻地說：“你猜我跟誰喝酒了？”

世貞一轉(zhuǎn)臉說：“俺不猜，閑得！你看看誰家不趁著這點雨秧地瓜？咱家可好，地還都沒耕起來，火燎著眉毛你也不發(fā)點兒急！你這個書記再這么當(dāng)著，往后飯都吃不上！”

“剛過春分，耕地急什么？”路遠接著又說今天的事兒：“你說巧不巧，今兒碰上武法正，非拉我家去喝上盅！”

“人家是坐轎車的，你騎著個破自行車，人家當(dāng)官，你就是個莊戶人，你說你到他家喝什么酒啊，還覺得怪光榮？”

“看你這話說的，這不是老同學(xué)嘛，我騎破自行車怎么啦？”

“你騎自行車就得回家耕地，人家坐轎車的就不用！同學(xué)跟同學(xué)一樣嗎？臉皮子都比那槐樹皮還厚了！”

“咦，你這怎么啦？”路遠火也上來了，“我就說說見到武法正，你怎么這么大火？老同學(xué)見了坐下拉拉呱還不行？”

“我也沒說不行，得分什么時候吧？家里一大堆活，你什么都不管，一天到晚忙乎村里的事，沒完沒了，給你發(fā)工資還是給你發(fā)糧食了？到縣城見一個老同學(xué)就回來顯擺，有什么用？妮兒還在外面打工，累得光掉眼淚，你怎么不托那些同學(xué)給孩子安排個工作？”

路遠心里一陣難受，“這回法正主動問起妮兒的事，大包大攬，說給找個事干?！?/span>

“我也知道法正是個好人?！笔镭懩ㄒ幌卵劢堑臏I，“咱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在莊稼地里受累就受累吧，誰叫咱命不好的？可是咱不能叫妮再吃這樣的苦了，說什么也得把她安排到城里去！”

“唉，哪有那么容易?。≌覀€臨時工還有可能，安排個正式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別說武法正，就是王時運也不是說安排誰就安排誰?！?/span>

“用不著他！咱妮就算一輩子在家種地也用不著他王時運！”世貞把手里的碗使勁往桌上一墩，玉米糊糊撒出來一半。

“看看你，我一提他你就發(fā)火。這么多年的事我都忘了，你還在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