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肽頻 當代是沒有書法家的,雖然從形式上看,擁有“書法家”頭銜的人很多。這讓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當代“書法家”越來越多,為何書法越寫越差?當代書法的創(chuàng)作景象越來越繁榮,為何越來越混亂?當代書法越來越創(chuàng)新,為何越來越受不到人民群眾的歡迎?原來是中國書法在“書法家”的盲目自信中,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民族性的藝術(shù)自救,別說世界性了,那是欺騙人的事情。書法就是中國獨有的民族文化藝術(shù),在當代中國都已出現(xiàn)慢性“精神死亡”現(xiàn)象,你還能指望它成為世界性的文化藝術(shù)嗎?如果真的成了世界性藝術(shù)時,也必是它徹底消亡之日。因此,我們只有洞察到書法的“精神死亡”現(xiàn)象,才有拯救它的最后機會。 一、“經(jīng)典”的死亡 翻開中國書法史,書法伴隨著中華民族的生成與成長,同樣伴隨著血與火的考驗,也有金與石的閃光。當我們的祖先人猿揖別,當我們今天回首萬年,書法的身上烙滿中華民族的印記。文字最初從記事符號的功能,到表情達意,再到書法藝術(shù),始終與民族的成長相伴。自一統(tǒng)天下的秦始皇站在泰山之巔,令李斯嶧山刻石,小篆這種新書體登上了歷史舞臺,成為古文字與后世成熟字體的分水嶺。再看漢武帝,奠定漢民族疆域、文化的基礎(chǔ),隸書橫空出世,再到漢末正書興起,一代王朝有一代王朝的書法風采。魏晉時代,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書法家,留下千古杰作《蘭亭序》。唐代書法有四大家:褚遂良、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quán),“顏筋柳骨”成為這一時代的象征;宋代也有四大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蘇黃米蔡”是宋代書法的代名詞;元代書法大家有趙孟頫、吳鎮(zhèn)、楊維楨、倪瓚;清代杰出的書法家可以排開一溜:傅山、何紹基、趙之謙、金農(nóng)、翁方綱、鄧石如、鄭爕、吳昌碩等;民國時期,中國尚可見到最后一批被稱為“大師”的人:譚延闿、胡漢民、于右任,沈尹默等,每一時代就留下一個時代的書法經(jīng)典。新中國成立后,也曾出現(xiàn)沙孟海、林散之、啟功、趙樸初等一代書法巨匠,但這些巨匠與歷史上的頂級書法作品經(jīng)典相比,也僅是望其項背,沒有實現(xiàn)超越。 當代的書法習臨乃至創(chuàng)作,已實現(xiàn)古人無法享有的技術(shù)優(yōu)越性。古人由于時空及物質(zhì)條件限制,無法在當時看到歷朝歷代的各種碑刻、法帖、墨跡,今人卻有海量的網(wǎng)絡(luò)圖像資源。面對著先賢圣哲的書法經(jīng)典,我們無法復制或再創(chuàng)經(jīng)典的原因是什么?因為古人僅僅將書法作為一件文人的外衣,是每個人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因而心態(tài)端正、精神爽朗,下筆如有神。而今人更多的是為利益所羈絆,心中雜念甚多,功利和世俗裹滿筆端,甚至在運筆時還閃過潤筆費多寡的影子,贈送朋友時更多是敷衍心態(tài),故而,缺少了古人書寫的精神狀態(tài)、心手合一,缺少了古人曠達閑淡的心境,今天的書法家也就必然達不到古人的經(jīng)典成就,也無法創(chuàng)作出當代新的“書法經(jīng)典”。 二、“人文”的死亡 在中國古代,書法是文人的立身之本和修身之道。書法、詩詞和繪畫是反映文人才情的三面鏡子,是一個人文化教養(yǎng)的外顯方式,當這三者匯聚于一身時,必然成就一位傳世名人。 通覽歷史上的書法大家,他們都是一個個綜合文化體,雖然沒有享受現(xiàn)代稱謂的“書法家”之譽,但實際書法成就遠非今人所能比。先秦時期書法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先生李斯,首先是政治家,其次是文學家,他的散文名作《諫逐客書》,我們小時在語文課本中早已學過,再次是書法家,多重身份和文化修為匯聚一身,因此由他創(chuàng)造出“小篆”這種新的書體實屬歷史的必然。東漢蔡邕博學多才,篆隸皆工的同時,書學理論研究亦創(chuàng)歷史先聲。被稱為“楷書鼻祖”的鐘繇,其小楷精品《宣示表》流傳了1800年,仍是今天書家的臨摹圣本,但鐘繇是曹魏重臣,政治家、文學家,他另有多種文學作品如《賀捷表》《力命表》《薦關(guān)內(nèi)侯季直表》《與人書》《詰毛玠對狀》等傳世。再往后,王羲之、顏真卿、歐陽修、蘇軾、黃庭堅、趙孟頫、鄭板橋等,皆為書法之外的文學大家,因此,我們縱觀古往今來,但凡在書法上有大成就、大成功者,必定具有深厚的綜合文學修養(yǎng)和人文知識,現(xiàn)在當代書法家們也常常喊出“寫好書法要先修好人文知識”的口號,可人人又擺脫不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束縛和制約,賣字賺錢是第一位的,文化學習就變成“學而時習之”,有閑暇偶爾為之的事情,缺乏持之以恒的韌勁,最終淪為了“半吊子”。古人有“頭懸梁錐刺股”的學習故事,而鐘繇鐘情書法的傳說,在今人看來就是一個笑話:鍾繇少時跟隨劉勝去抱犢山,苦學書法三年,常與曹操、邯鄲淳、韋誕等人討論書法。一次,鍾繇向韋誕借《蔡伯喈筆法》看看,韋誕未應(yīng)允,鍾繇生氣捶胸頓足,口吐鮮血,曹操取出五粒靈丹讓他服下,才救回他一條性命。如此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并不要求今天的書法家去效仿、去做到,可是這個故事證明了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藝術(shù)家唯有視藝術(shù)為生命,方可取得最后的成功。 可以說,“人文”的喪失,是當代書法最大的危機。這種“人文性”并不是書法家具有本科、碩士乃至博士學歷就自然具備的。這種“人文性”是人觀察世界的方式,也是抵達世界的方式,自然也包含與世界相處的方式。也就是說對待文化和處世的態(tài)度,這是課堂上或論文中學不到的,它潛含于萬事萬物之中,是一種態(tài)度和心境。因此,我提倡要做一名當代合格的書法家,首先要有做人的格局,尤其文化的格局,并不是劉洪彪那一句??谥洌骸拔覀兘裉煸谠S多方面已經(jīng)超越了古人”,要不是親耳聆聽到,以為是劉洪彪的一句夢囈呢!所謂“人文性”,要向前溯望到古人們創(chuàng)造的各種文化奇跡和書法成就,要向后眺望到書法作為藝術(shù)的實質(zhì)與未來發(fā)展方向,同時清晰地認知當下,洞察自我。“人文性”不但體現(xiàn)出文化性,還要體現(xiàn)社會學、藝術(shù)學、美學和哲學。在這里,我主張書法家在書法創(chuàng)作的同時,不但要閱讀掌握書學知識原理,還應(yīng)讀一些文學尤其是詩歌作品,讀一些美學、心理學、人類學、當代哲學書籍,拓寬眼界,這樣才能生成復合的人文修養(yǎng),使書法作品蘊含一種看不見卻摸得著的文化內(nèi)涵。 三、“閱讀”的死亡 文字是語言的基礎(chǔ),書法是文字的藝術(shù)。沒有文字,就沒有書法;反過來,如果書法發(fā)展到了不是“文字”的階段,那么,書法已毫無意義,只剩下墨汁和線條的藝術(shù)。在此方面,《書法導報》副總編、書法理論家孟會祥先生曾說過:“書法過于美術(shù)化,將使書法喪失靈魂!”我非常贊同孟會祥先生的觀點。 在中國古代,書法首先就是一種閱讀的藝術(shù)。先秦時期,人類文明初開,那時候的甲骨文、金文、古籀文、大篆,實際上承載著語言與交流的功能,人們看見或刻或?qū)懙奈淖郑椭肋@個文字所表達的意思。自從秦始皇一統(tǒng)六國,“書同文,車同軌”之后,小篆的推出就是為了解決天下一統(tǒng)后對于文字閱讀的現(xiàn)實需求。后來新的書體隸書、楷書的出現(xiàn),更是書法可以閱讀的再創(chuàng)造,大大加強了書法欣賞的審美空間,體現(xiàn)了極致的書法藝術(shù)美。隨著社會發(fā)展,需要提高書寫速度,行書與草書又先后登臺,這也是發(fā)展的必然。到了當代,行草書更是成為書法家的主流作品,在歷屆全國性書法大展中,行草書占有大半份量。而許多參展的草書作品,就連代表中國當代書法最高學術(shù)水平的“學術(shù)委員”、中國書協(xié)理事,都認不出這些草書的內(nèi)容,書法家不認識書法家的字,這種閱讀性已降為零的“書法”,只剩下整體欣賞的意義。 書法自古以來都是表情達意的,每一種書體表達情感的類型和方式有異,側(cè)重點各不相同,但這兩種功能必備。當代這些普通讀者無法閱讀的書法作品,只有一個功能“表情”而無法“達意”,因而也無法進行書法審美的深層次傳遞,導致觀者在心理接受上對于書法的可能拒絕。故此,如何實現(xiàn)當代書法的“表情達意”,需要當代書法家深入沉浸的思考。像王冬齡的書法,一筆從頭寫到尾,滿是線條的交錯與翻轉(zhuǎn),或粗或細,或曲或直,或躺或立,除了線條還是線條,除了交錯還是交錯,這種書法只能說是王冬齡個人的一種書法實驗,并沒有任何閱讀的價值。不可閱讀,也就不可體現(xiàn)“人文性”。再如邵巖的“射書”,用一支注射器如注藥水一般打出細勻的墨汁線條,這種“實驗”效果除了博得一時的眼球和短暫炒作的“聲名”之外,書法家最后也必如注射器一樣,被扔進了醫(yī)療垃圾桶。不可閱讀的書法,丟卻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更丟卻讀者的基礎(chǔ),當然也就失去了人民群眾的擁抱。如果按照當代書法變成純粹“展覽體”的節(jié)奏,過不了二三十年,行草書就將徹底喪失“閱讀性”,只剩下偌大宣紙上一堆線條的狂飛亂舞,只剩下書法家們的自我陶醉。 在這個人人都是“大師”,人人都善以自我為“中心”的時代,其實,我只想對書法家們提倡一句“寫好字,做好人,學好文化”就夠了——這是當代一名合格“書法家”的基本三要件。如果這個基本三要件都不具備,就別遑論什么人格力量、超越古人了。古代的書法經(jīng)典就擺在眼前,你說一句“我們今天在許多方面已經(jīng)超越了古人”,就真的超越了嗎?今天的書法超沒超越古人,該由未來的歷史來回答,作為生活在當下的人們,只有努力做好自己,學好文化,寫好書法,否則,當代書法離最后的“精神死亡”真的不遠了! (金肽頻,著名藝術(shù)評論家、作家、當代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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