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的冬天，河北省行唐縣莊頭村，有一位82歲的老人，快要不行了。

老人叫做付玉，不久前一場無情的大火將她燒傷，雖然醫(yī)生已經(jīng)盡全力進行了搶救，最終也只能表示回天乏力，讓家屬們“回家準備后事”。

因為全身嚴重燒傷，老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別說吃東西，就是打針輸液都沒地方扎針。所有人都知道，老太太，也就這幾天了。

然而，老太太似乎有什么心愿未了，不吃不喝的在家里躺了十天十夜，仍然在那里硬挺著，附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輪流來看她，心里也都直難受，老太太強挺著的原因，他們都知道，但也都無能為力，大家都知道，老太太是想等她那失蹤了64年的丈夫。

過了一會兒，幾位老人帶著一塊刻著“崔志堯之靈位”的靈牌，和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骨灰盒來到了老人床前，說道：“其實，忙妮兒她爹早就走了。我們怕你傷心就一直沒說。這······就是他的骨灰，到了那邊，找找你們家忙妮兒，你們一家就團聚了?！?/span>

老太太盯著靈牌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動了動左手，眾人順著視線望去，發(fā)現(xiàn)她指的是一個藍色的包裹，里面裝著的是老人當初嫁人時穿著的一身大紅色的嫁衣。

“個半兒”和“三妮兒”

在上世紀初的莊頭村，崔家可以說是比較出名的書香世家，雖然崔家并不算多富裕，家里只有十數(shù)畝良田，但還是盡全力供家里幾個孩子上學讀書。

崔家總共7個孩子，五男兩女，其中出生于1914年的老二崔志堯最聰明，他有一身過目不忘的本事，在書上看到什么內(nèi)容，轉過頭就能將之一字不落的背下來，上學之后接連跳級，13歲就考上了保定二師。

崔志堯這個人長的很有特點，他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因此家里的長輩總是親熱地叫他“個半兒”，叫的多了，全村人都這么叫他了。

崔志堯是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愛好打抱不平，之前讀高小的時候，因為看不慣軍閥和奸商一起哄抬物價，小小年紀的他就鼓動人民群眾把奸商的鹽店給砸了。

緊接著，崔志堯就被當局以“煽動鬧事”的罪名關到了監(jiān)獄里面，為了撈他出來，崔家老爺子專門借了100塊大洋高利貸上下打點，這才將孫子救出來。

雖然經(jīng)歷了一場牢獄之災，但當?shù)氐柠}價卻貨真價實地降下來了，崔家也因此背上了巨額的外債。

高小時就干出這么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崔志堯上了有著“紅二師”之稱的保定二師之后自然不可能閑著，15歲就入了團，第二年就和同學們鬧起了轟動全國的“保定紅二師學潮”，然后，他就被開除了學籍，并被政府公開通緝。

崔志堯在外面躲了半年多，悄悄地回了家，然后，這個剛滿17歲的少年就哭了。

這半年里，崔家發(fā)生了極大的變故，最愛他的爺爺和母親因為此事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因為崔志堯父親身體太差，爺爺臨終前，將崔志堯的大哥崔喜堯叫回家繼承家業(yè)，然后將家里大部分田賣掉還了高利貸，家里只剩下了三畝地和一個騾車。

崔喜堯自出生以來就沒受過什么磨難，現(xiàn)在媽媽、爺爺不到半個月都走了，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落到了他一個人頭上，自然倍感頭大。屋漏偏逢連夜雨，沒過多久家里的騾子突然間發(fā)了瘋，跑到院子外面的大口水井里面淹死了。

接連不斷的打擊讓只有19歲的崔喜堯徹底頂不住了，精神失常之下，上吊自殺了。

崔喜堯自殺之后，他的媳婦覺得這個家“受了詛咒”，也不顧在襁褓里面嗷嗷待哺的女兒們，自己一個人改嫁了。

奶奶知道這一噩耗之后，急火攻心之下得了偏癱······

崔志堯回到村子，看著破敗的家哭了很久很久。這也讓他更堅定了革命信念，認為只有革命，才能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發(fā)生。

崔志堯回到家鄉(xiāng)之后，當起了鄉(xiāng)村教師，在暗地里傳播革命思想。他的父親擔心兒子會再“搞事”，決心找個媳婦“栓”住他。

在媒人的介紹下，崔志堯和家住本縣南賈素村的付玉結婚了。

付玉家里原先有8個孩子，四男四女，結果四個男孩全都夭折了，就四個女兒存活了下來。付玉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她“三妮兒”，這一年她剛滿17歲。

當初媒人上門提親時報喜不報憂，只說男方“家里有十幾畝良田，家里有四合院，小伙長得挺帥，保定二師畢業(yè)的，現(xiàn)在當老師，提親的都踏破門檻了?！?/span>

當付玉真的嫁到崔家之后，才知道自己上當了，這家庭簡直是“地獄難度”，既要照顧生病的奶奶、公公，又要照顧三個最大才15歲的弟弟，兩個妹妹，以及丈夫大哥留下的三個女兒。

新婚之夜，高高瘦瘦的崔志堯挑開蓋頭，看著穿著龍鳳呈祥紅嫁衣的妻子，深情地說道：“你穿這身嫁衣真好看。”

正在付玉因為這句話羞澀不已的時候，崔志堯接著說道：“你嫁給我，要受苦了。”

丈夫的這兩句話，付玉記了一輩子。

守望

婚后的第二天，付玉將自己的那身紅嫁衣疊好放進藍布包裹里面，換上一身布衣?lián)鹫疹欀患胰说闹厝巍?/span>

雖然付玉不識字，但崔志堯?qū)@個溫柔賢惠且能干的妻子很是喜愛，只要自己有空，就教她讀書識字，并給妻子傳播革命思想。

付玉并不理解丈夫為什么經(jīng)常給她宣傳窮人要團結起來斗地主，也不知道丈夫暗地里干的是會“掉腦袋”的大事。不過，她心里堅定地認為丈夫做的事一定是正確的。

時間一天天地過，崔志堯的身份發(fā)生了重大轉變，他入了黨，還成為了行唐團縣委書記，而付玉也有了他的孩子。

有一天，付玉偷偷地藏了幾張丈夫?qū)懙淖郑啬锛視r給親人顯擺，還想讓幾個外甥學學。然而，當親人們看到上面的字后卻大喊：“你不要命啦！你家男人竟然是共黨，要是讓政府知道了咱全家都得遭殃！”

雖然知道了丈夫在干“殺頭的買賣”，付玉卻并沒有因此產(chǎn)生什么不好的情緒，反而開始積極為丈夫“打掩護”，丈夫半夜出去貼標語的時候也要挺著肚子跟著去，為他“放哨”。

可惜，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1932年6月，以博古為首的黨中央要求北方各地發(fā)動暴動，建立紅色政權。中共直中特委決定在正定、新樂、行唐、藁城、靈壽五縣發(fā)動暴動，可惜因為叛徒出賣，暴動以夭折告終。

沒過多久，行唐縣又搞了一次“水泉暴動”，結果沒過五天就被反動派鎮(zhèn)壓了。

連續(xù)兩次暴動讓國民黨反動派十分惱怒，在行唐縣大肆抓捕共產(chǎn)黨員，當?shù)氐男蝿菀苍絹碓轿ｋU。在這種情況下，黨組織決定安排轉移。

1933年春節(jié)過后，崔志堯急匆匆回了一趟家，告訴妻子：“如果我三天之內(nèi)還不回來，你就把我所有的書和資料都刪掉。”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三天時間一眨而過，崔志堯并沒有回來，付玉按照丈夫的吩咐將大部分書和信件都燒掉了，剩下一些她實在舍不得的，就裝在一個柳編箱里，糊上一些生石灰藏到夾墻里面。

幾個月后，付玉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因為當時付玉很忙，既要照顧老的又要照顧小的，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就給女兒取名為“忙妮兒”。

忙妮兒自小就沒見過爸爸，付玉沒事就跟女兒講她爸爸的故事，隨著忙妮兒越長越大，她對爸爸也越來越向往，不停地問付玉：

“娘，俺爹咋還不回來?。?/span>”

“快了，今年回不來的話明年就回來了。到時候他給你買花衣裳穿。”

忙妮兒等啊等，等到了四歲。她沒能等到父親，自己卻先出了麻疹合并痢疾，不停地拉肚子，醫(yī)生看了直搖頭：“這病很難治，準備后事吧。”

小女孩勉強睜著眼睛：“娘，爹咋還不回來看俺？”

抱著她的母親抽泣著答道：“你爹正在路上，很快就回來了。”

強烈的疲憊襲來，小女孩的眼睛漸漸地合上：“娘，俺先睡會兒，爹回來了，趕緊叫醒俺。”

這一睡，她再也沒有醒來。

女兒夭折的時候，付玉才二十三歲。娘家人擔心她的身體，將她接了回去，并勸道：“你才23，丈夫走了5年，一點音訊都沒有，唯一的女兒還沒了，就別回去了，趁著年輕再找一個算了。”

然而，付玉心里實在思念女兒，沒在娘家待幾天就偷偷回了趟婆家，抱著女兒生前的衣物哭了很久。

擦擦眼淚，付玉腦海中響起了家人的話，是啊，自己才23，丈夫結婚八個月就失蹤了，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呢？

付玉剛走到大門附近，她的小姑子隔著窗戶看到了她，沒穿鞋就哭著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喊：“二嫂回來了！二嫂別走??！我們很想你?。?/span>”

小姑子的哭聲讓付玉心軟了，心想：“我這么走，對得起他嗎？萬一，他要是回來了呢？”

就這樣，付玉留了下來。

23、33、43、53、63、73、82······，付玉這一等就是數(shù)十年。

紅嫁衣

在這幾十年里面，付玉只收到過一次丈夫的消息。

那是1938年，丈夫寄回來了一封沒有地址的家書，問候了奶奶、父親，問妻子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孩子現(xiàn)在咋樣了。并對妻子這些年的等待表示了歉意，說自己可能很長時間都回不了家，如果妻子愿意，可以另尋夫家，家人不要干涉。

當時，付玉哭了很久很久，沒有選擇離開。解放后，還是沒有丈夫的消息，公公勸她再找一個，因為他知道自己兒子可能不在了，但付玉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并為奶奶、公公送了終。

付玉對這個家的付出，崔家人都看在眼里，考慮到她將來沒人養(yǎng)老送終，在付玉54歲時，三個小叔子主動跟付玉表示，愿意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她養(yǎng)老。

付玉對九個侄子一直視如己出，讓她選一個有些為難，就請崔家長輩作主。長輩們經(jīng)過商議之后，選定了老五的長子崔大平。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崔大平的妻子是付玉的親外甥女，親上加親。

崔大平夫婦有兩子一女，小兒子崔建強是過繼后出生的，生下來時腦袋就很大，不哭也不鬧。

也正因此，崔大平夫婦擔心這個“不會哭”的兒子是個傻子，很糾結能不能養(yǎng)活。付玉知道后說：“我養(yǎng)，就算是傻子我也養(yǎng)。”

崔建強并不是“傻子”，付玉將這個孫子照顧得很好，從小到大就打過他一回。

那一次，付玉將自己的紅嫁衣拿出來清洗，晾曬。崔建強年幼不懂事，以為這是唱戲的衣服，將它披在身上在院子里到處亂跑。付玉在屋子里見了之后，趕緊沖了出來，對著崔建強的屁股就拍了一下。

之后，付玉就跟他講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

奶奶的故事讓崔建強很是感動，年幼的他心里有了一個模糊的志向：“長大之后，我要去把爺爺找回來！”

一轉眼到了1996年的冬天。

這一天早上，付玉目送孫子去上學后，發(fā)現(xiàn)他換下來的外套洗了還沒干，趕緊回屋坐在炕上，將雙腳放到爐子邊上，雙手撐著衣服烘干。

付玉沒注意到的是，一縷竄起的火苗碰到了她的綁腿········

沒過一會兒，附近的村民聽到了付玉的呼救聲，當大家趕過來搶救時，已經(jīng)晚了。

在付玉臨終前有兩個愿望，第一，就是能再見丈夫一眼，第二，就是死后穿著那一身紅嫁衣安葬。因為丈夫64年前離開時，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穿著紅嫁衣的場景，她怕自己死后穿著壽衣的話，丈夫認不出來。

崔家人當然不知道崔志堯是否還在人世，但他們又不愿意讓老人帶著遺憾離去，于是專門造了個假的靈牌和骨灰盒，讓她了卻了最后的心愿，穿著紅嫁衣安詳?shù)淖吡?。老人閉目前，雙眼一直盯著那個骨灰盒，眼睛里還流下來了兩滴淚水······

尋找

奶奶臨終前的表現(xiàn)，崔建強一直沒有忘卻。哪怕他后來大學畢業(yè)、娶妻生子，仍然難以忘記奶奶那兩滴最后的眼淚。也正因此，他發(fā)誓自己一定要幫奶奶圓了這個夢，找到爺爺?shù)恼嬲侣洹?/span>

一轉眼到了2011年，崔建強得到了確切消息，爺爺生前曾在江西高安停留過，他就抱著奶奶的遺像和藍包袱上了路。

經(jīng)過走訪高安的老人，崔建強得知1939年時本地曾發(fā)生過“團山寺大慘案”，日本鬼子在團山寺殺害了600多名中國難民。

崔建強知道消息后非常激動，迅速趕往團山寺慘案遺址。

在當?shù)厝说膸椭拢藿◤娬业搅藞F山寺慘案中的兩名女性幸存者，從她們嘴里得知，當年在本地一所學校里面的確有一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崔先生”。

時間回到1939年8月18日，日本鬼子來到團山村進行掃蕩，崔志堯和幾名地下黨的同志趕緊協(xié)助群眾到團山寺避難。

結果日本鬼子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風聲，將團山寺包圍了起來，并沖入里面大肆搶掠，奸淫婦女。

之后，日本鬼子將寺門鎖死，想將人全都燒死。

崔志堯見狀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踹開廟門指揮大家撤退，日本鬼子哪能讓他如愿，端起刺刀就威脅所有人撤回去。

在這種情況下，崔志堯當即沖上去和鬼子搏斗，并讓群眾快跑。

群眾們剛跑出廟門不久，鬼子的機關槍就開始掃射，數(shù)百名群眾因此喪生。一個叫做閔翠娥的女孩因為躲在父親身后幸免于難，躲在死尸下面的她，親眼看到“崔先生”被鬼子的刺刀刺中，尸體扔到了烈火之中。

后來，同樣死里逃生的閔翠娥媽媽安葬了崔志堯，并叮囑女兒年年為崔先生上墳、添土，免得崔先生的家人找不到他。

2011年，崔建強在閔翠娥的指引下，挖出了爺爺?shù)氖牵е棠痰倪z像哭著說：“爺爺，我和奶奶接您來了！”

不久后，崔志堯的骨灰在從河北聞訊趕來的親人們的陪同下，一起返回到了闊別78年之久的家鄉(xiāng)，和他最愛的妻子葬在了一起，這一次，他們再也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