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老青年 關于我的父親,我的記憶實在是有限。但我怕他的感覺,卻仿佛是與生俱來的,現(xiàn)在仔細琢磨起來,可能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也許是一兩歲時,因為一家人的生計,母親就經常同父親不斷地爭執(zhí),而父親有大男子主義,不甘被我母親指責,就會動手打我的母親。也許我所親歷的這種恐怖場面就牢牢地潛伏在我的意識里了,反正我怕他就是與生俱來的那種,在我的記憶里他并沒有打罵過我,我卻由于莫名地怕他而沒有喊過他一聲爹。因而除了怕他使我記憶深刻外,我只零碎記得他的幾個片斷,而大多的事情都是從母親和二哥關于父親的講述里聽來的,因為在我七八歲時父親就去世了。 我父親很早就秘密加入了共產黨,因而我從母親口中聽到的是一個鮮少管顧自己小家庭的父親,娘跟著他受了不少苦。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每年都要背著他的破行李卷到靈壽縣城(受訓)開幾次會,每次多則十幾二十來天,少時也要幾天至十來天。這些全是義務的,沒有任何報酬的公務活動,這可以說是他對黨、國家和人民大眾的無私奉獻,是一種大愛。正因為他把時間和愛獻給了人民大眾,也因此而造成了他對于自己家庭的虧欠。由于忙于公務和開會,這必然的結果就是他每年都沒有別人在生產隊里掙的工分多,所以我們家分的糧食就沒有別人家多。 我娘幾次告訴過我說:“你爹其實是個傻子,他和咱的鄰居安連根都是村干部,但人家心眼鬼。每次縣里通知他去開會,他都會找理由說有事走不了,而讓你爹替他去,你爹大多時間都會毫不思索的就會答應下來。有時我有意見說他,他總是回答說,工作總要有人干,咱就吃點虧吧!”母親搖頭嘆息道:“這樣日積月累下來,到了秋天分糧食的時候,人家安連根同咱們家同樣多的人口卻比咱家多分幾乎一半的糧食,同樣的干部,結果差別卻是如此的大!” 但父親在縣里開會其間分給他的饅頭他自己舍不得吃,忍著饑餓節(jié)省下來,帶回來給年幼的我們吃,當他看到自己的兒子享受他帶回來的美食時的高興樣子,他就會很幸福地,很有成就感地微微一笑,此刻的他心中肯定是快樂的,也許他會認為這就是他當干部給兒子們帶來的“特殊”待遇之處吧。這也就是他當干部能為自己的兒女謀得的全部的“福利”! 大哥長大到十七歲時跟著南營村的表叔到山西太原去謀生,在那里幸運的被剛成立的大型國企太原橡膠廠招工而成為了一名正式工。 自此后父親在每年進入臘月后就會急不可待地盼望著他的大兒子回家來團聚。母親說父親挨到臘月的十四五之后,就會每天吃過早飯后,在家中屋里走到院里,又從院子里走回到屋里,就這樣幾乎不停地走動。母親問他走什么走?父親就會不好意思地掩飾支吾道:“沒,沒什么……”其實母親早知道,他是急著到南營車站去接大兒子回來,但時間還早,一天只有一趟公交車,還不到來的時候!可父親終究忍耐不住,就會說:“我上南營村里去串串門?!本痛掖易吡恕?/span> 其實,他到了南營并不去鄉(xiāng)親們家里串門子,而是守候在車站同人們聊天。左等右等,那公交車(名為公交車,實為卡車,只是敞開的車廂上面被帆布蒙?。┙K于開來了,父親就會馬上走到還沒有停穩(wěn)的車后,伸長了脖子緊盯著從車門下車的每一個人,希望能看到他的兒子。直到所有的人都下來了,他還是沒有看到兒子,可此刻的他并不死心,忍不住將腦袋從車帆布的開口處伸進里面去看看,直到他確認里面再沒有人了,才悻悻地、無限失落地走開。 其實母親也一樣,她也會不斷地向村口張望著,只要看到我的父親蔫頭搭腦地,有氣無力地慢慢往回走,就知道他今天白等了,兒子沒有回來。 那時沒有電話,父親自然不知道兒子哪一天會回來,只能這樣每天像貓撓心似地焦急地等待、接站。而母親只要是看到父親興沖沖地快步往回走,那兒子肯定是回來了,就在他身后…… 但讓我始終感到威嚴的父親卻對他的父母非常地和藹親近。本來我們家在土改清算時,農會為了獎勵我父親為革命所作的貢獻而將南營村地主的一處獨院分給了我們,我們從小村子龍?zhí)脺线w居到那里,那里是既寬敞,出行又平坦方便的大村鎮(zhèn),但居住過幾年之后父親心里老是記掛著他的父母,就說不在一個村里,又隔著一條大河,到發(fā)大水時就不能天天回去看望他們了。因而決計非要再搬回到小村龍?zhí)脺先ァ?/span> 結果搬回去了卻沒有房子住,再加上三叔還誤以為父親回去是同他爭老宅的地盤,因而鬧的兄弟不和。再想返回南營村時,那里的生產隊也不要我們了,所以只得又自己蓋房子,以致于我父親積勞成疾,身體出現(xiàn)了大毛病。 母親還告訴我說,爺爺?shù)貌『筒≈睾蟾赣H就天天守在他面前,前后伺候,一刻都不想離開。最終爺爺死在他的懷抱中而他還久久不愿放下。 在那個剛剛建國沒幾年的年代,我們的國家還相當貧窮落后,我們家里自然更是生活艱難,在吃了上頓沒下頓時,發(fā)愁的父親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就提條麻袋上十幾里的大深山上去挖一種叫黃節(jié)腿的中藥材根莖回來上大鍋里焐熟了全家人開吃,沒什么味道的,就如同白蘿卜一樣,但它能填飽肚子,余下的還可以賣給收購站換取零花錢;又或者是父親提了王八叉走到大河里去扎王八,那時河里有這種東西,運氣好時,也會帶回來幾個。娘煮熟了給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吃,不僅填飽了肚皮,也改善了我們常年四季清湯寡水的生活。 有次正在上中學的二哥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同我村里的另一名同學從幾十里之外的學校跑回家來,不想再上學了。家里雖然窮,雖然說經常為他的生活費和零花錢而發(fā)愁,但父親卻是不準他輟學的,硬是逼著他立馬返回學校去,但這時已是晚上了,二哥就是不肯。于是父親便大發(fā)雷霆,隨手扯了一條背柴用的大背繩就要打他。二哥見勢不妙,撒腿就跑,但父親卻窮追不舍,二哥只得借著月光奔上我家不高的土房頂上去。但父親也隨著追到房上去,用那條大背繩狠狠地抽打了他,就這樣,二哥第二天便哭著返回了學校。 這不是心狠,實在是父親明白,有文化的重要性,他自己就因為不識字而無法讀上級給他發(fā)放的文件。對于一窮二白的父母,只有兒女們有了文化,今后才有出路,我大哥被招工就是很好的證明,人家工廠正是看中了他的小學文化! 從這以后,二哥就再也沒有逃學回來過,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成就了他一生人民教師的光榮。雖然說當教師也是沒多大出息的職業(yè),但他的一生終究是衣食無憂的。他現(xiàn)在退休在家,一個月也有幾千元的工資可拿,基本生活還是有保障的。 (一九六六年父親生病后大哥帶他到太原市醫(yī)院去檢查,右邊是大哥,左邊是二哥。這是父親留下的唯一一張影像。本圖片由作者提供。) 父親四十九歲上得了癌癥,對于生死他已然看淡了,但最讓他放心不下的還是奶奶和我們。 母親說,父親曾經吩咐她說:“如果我死后你實在活不下去了,那么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就是跳崖自盡,在地下繼續(xù)與我做伴吵架;但考慮到兩個孩子還未成人,所以你還有第二條路可走,那就是選擇改嫁,不論你走到哪里,都要將這兩個小的孩子帶著,撫養(yǎng)他們長大成人!”一個丈夫,居然建議自己的妻子改嫁,這絕對是一件痛苦的事,但為了他的兒女,他選擇了這條路給母親! 在父親臨終時,緊緊抱住我的奶奶大呼道:“娘,娘呀,兒子不管你了!”說完這句話后,他便淚如泉涌,那枯瘦如干柴般的手指緩緩垂下…… (本文圖片由內蒙古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賀廣生提供) 老青年 柴米油鹽百姓事,鍋碗瓢盆皆文章。關注【黃土地文學】,體驗有滋有味的生活。 你若喜歡本文,就在最后右下角點個“在看”讓更多朋友看到哦! 聲明:平臺文章為原創(chuàng)作品。允許轉載和責編,授權轉載請聯(lián)系平臺編輯并注明來源:“黃土地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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