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福其人

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其實，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村子大了，也什么人都會有的。這個何順福，就是人口千余的何家莊，一位名噪一時的另類人物。

他的名字，取得蠻好，順利且有福，但他的一生，過得并不如意。

據(jù)村上長輩人說，他家祖上，還算是小康之家。他父親在世時，嗜賭成性，打麻將，吆麻雀，推牌九，擲色子，掀花花，抹黒胡，諸般武藝，無所不能。輸輸贏贏幾十年，一份家業(yè)被他弄了個精光。三間上房被債主強(qiáng)拆頂賬后，自己另蓋了兩間沒有柱子的廈房居住。三年之后，竟被又一債主逼得他投入渭河自盡了。父死母改嫁，家里只有剛二十歲出頭的順福和妻子了。

十賭九輸，這不是還有一贏嗎？他父親生前的這一贏，還真是次大贏，給他贏了一個長相不俗的媳婦。這也曾是他父親借以炫耀賭技的唯一資本。

新中國建立前后，他靠打短工謀生，合作化時，帶著土改時分得的土地，入了社。

生產(chǎn)隊是按勞動日分配的，像他這樣男女兩個全勞力，養(yǎng)活一個兒子的家庭，一般還不至于成為透支戶的，但因他太懶，掙的工分比女人掙的還要少得多，所以連年透支。隊長派活時，他今天說頭痛，明天說腰痛，后天又說肚子痛，反正總要找個借口，躺在炕上不下地。欠生產(chǎn)隊的，一年更比一年多。

妻子給他說：“你只要勤快些，咱家就不當(dāng)透支戶了?！?/span>

他說：“當(dāng)透支戶怕啥？隊長他敢不給咱分口糧？誰都餓不死?！?/span>

妻子一次又一次連哭帶罵，他仍我行我素。在對他徹底失望后，妻子堅決與他離了婚，和喪偶幾年的副隊長結(jié)了婚，一年后生了個女兒，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沒有了妻子的督促，順福越來越懶。從隊上借不到錢，他把常用的家具都賣錢買燒餅吃了。

這天隊長高懷德叫他上工摟地，他說沒有菜耙子，隊長順手把自己扛著的給了他，他這才跐跐逶逶地下了地。不久后的一次鋤地，他用的還是隊長的鋤頭。日子久了，隊長找他要借給他的家具，他說不見了，啥時找到啥時還。隊長知道準(zhǔn)是被他賣了，說了句“死狗爛娃”就走了。

好在他的兒子建國，高小畢業(yè)后，回隊參加勞動，派什么活都干。他給父親說：“你上不上工，我管不了，但你要是敢賣一件隊上給我的家具，我就過去跟我媽了，你一個人愛咋過咋過去!”他這才有所收斂，使家里的透支款沒有不斷增加。

在上世紀(jì)六五年冬至次年春的社教運動中，住大隊的工作組組長，是縣上某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老劉，社員們稱他為劉主任。住各生產(chǎn)隊的工作組成員，青一色的都是年輕的解放戰(zhàn)士，大家用姓氏前加個小字稱呼。

順福被確定為本隊的積極分子后，應(yīng)工作組要求，生產(chǎn)隊免費為他家翻修了那兩間岌岌可危的廈房。從此，他跟換了個人似的，腰桿挺直了，說話聲音宏亮了，連走路的腳步也加快了，只是在地里干活的人群中，總還是找不到他的身影。有人問他：“你一天到晚不上工，都忙啥哩？”他說：“我和工作組小程，商量咱隊上的工作哩。”其實，他整天緊跟小程，心里一直想的是，看什么時候，能把四不清干部上交的退賠款，分給他一部分。

順福所在的生產(chǎn)隊，這天召開社員大會，其他各隊的社員也被要求參加。在這四五百人的大會上，社員們大多自帶小凳，坐成一片，少數(shù)年輕人站在外圍。會議主持位置，擺放兩張條桌，一張桌后，坐著親自坐鎮(zhèn)的工作組組長，另一張桌子還空著?？吹降綍藬?shù)差不多了，小程走到空桌前，示意大家安靜下來，隨即宣布：“會議現(xiàn)在開始。

順福昂首闊步，從人群中走到桌前，看了看已在老劉身旁落座的小程，雙手撐著桌面，掃視一眼會場，唾沫星子飛濺，開始了他慷慨激昂的發(fā)言：“廣大社員們，大家都知道，我是我們隊最貧窮的貧下中農(nóng)，而他，”他指了指低頭站在一旁的高懷德，“是我們隊最富的四不清干部。解放十幾年了，早都公社化了，為啥還是窮的窮，富的富哩？就是因為有這些四不清干部。他以前給人說，我是個死狗爛娃，這明明是糟蹋人哩，糟蹋咱貧下中農(nóng)哩么！他嫌我把他給的幾樣家具賣錢買燒餅吃了，我總不能把爛家具擱著，把人餓死吧？他這不是盼我死哩嗎？他當(dāng)隊長，全隊人都由他調(diào)配哩，調(diào)配來調(diào)配去，把我的女人調(diào)配給了他的幫手副隊長?！?/span>

突然，順福的兒子建國，從人群中站起來，大聲打斷了他父親的發(fā)言：“爸！你說夠了沒有？真不嫌丟人！”

人群中一片哄笑聲。

小程站起來，雙手作下壓狀，大聲說：“不許笑！嚴(yán)肅些！”他招呼兩個民兵，把建國帶出了會場。

會場安靜下來，順福繼續(xù)發(fā)言：“他，四不清干部，說我透支隊上的太多了。乃是透支集體的，不是透支你的哩。再說，隊上透支戶多了，不是我一家。我有兒子，以后還會有孫子，子子孫孫，不信就還不了透支款。大家知道，我以前住的那兩間廈房，要不是社教運動給翻修，說不定冬天那場大雪都給壓倒了，今天有沒有我這個人都難說。再看他家，三間大上房，前邊還連著六間對峙檐廈子。土改時，不知道誰搗的啥鬼，給他訂了個中農(nóng)成份。叫我看，光憑這些房，就該給他改成地主成份。那一年，我娃上學(xué)，他給了幾塊錢的報名費。咋哩？想憑這收買我，叫我跟他轉(zhuǎn)哩！沒門，我的立場堅定的太太著哩！一直都是跟他對著干哩?！?/span>

小程到他身邊耳語，他雖意猶未盡，也不得不住口了。

小程對大家說：“時間有限，現(xiàn)在各隊按順序，去順福和高懷德家進(jìn)行參觀，看看兩家的差別后，各自回家，下午上工，晚上討論?！比珪龅娜硕颊玖似饋?。

自從這次大會過后，順福一下子成了全大隊的名人，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那次的大會發(fā)言，都是人們談?wù)摰脑掝}。

兩個月后，工作組悄然撤離，高懷德的家庭成份沒有改變，順福分錢的愿望成了泡影，農(nóng)村恢復(fù)了往日平靜。順福變得更加懶散，終日沒精打采，沒人招理，獨自游來蕩去，就像游走在荒原的幽靈。

幾個月后，聲勢空前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席卷全國。有一天，從大街上回村的幾個社員說，他們在街上看到了以前住大隊的工作組組長老劉，頭戴紙糊的高帽子，手腳都染成了黒色的，被紅衛(wèi)兵押著，正在游街哩。

幾十年過去了，順福其人，早已作古，當(dāng)下村上還能記得他的，也只剩下幾位耄耋老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