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柳宗元大一歲的劉禹錫，雖然因?yàn)閰⒓诱胃镄禄顒油瑯釉馐艽驌?，但心理承受能力卻大得多了。劉禹錫貶到朗州——今天湖南常德時(shí)，是三十四歲。正感到春風(fēng)得意，一覺醒來卻被趕出了朝廷，苦悶是可想而知的。但他這個(gè)人求異心理很強(qiáng)，干什么都想與眾不同，不肯人云亦云： 《秋詞》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悲秋，從來就是詩人的職業(yè)病，他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認(rèn)為天高氣爽的秋天使人心胸開闊，更有詩意。 同時(shí)，他的自我表現(xiàn)欲也比較強(qiáng)，愛顯示自己。晚年與白居易登上一座高塔時(shí)，還得意洋洋地唱著： 《同樂天登棲靈寺塔》 步步相攜不覺難，九層云外倚欄桿。 忽然笑語半天上，無限游人舉眼看。  劉禹錫也研究哲學(xué)，也篤信禪宗，但效果與柳宗元不一樣。他能通過哲學(xué)的沉思，把生活中的愁恨化解為一種具有歷史深度的感悟，這樣他就能從無限的時(shí)空跳出來，在更高的層面上求得心理平衡。 《酬樂天揚(yáng)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在巴山楚水這樣的凄涼地區(qū)，被棄置二十三年，回來后成了出土文物一樣的老古董，許多朋友都死了，但他卻把悲痛凝聚在“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兩句詩中。盡管把自己比作“沉舟”、“病樹”，內(nèi)心悲苦，但他把這種悲苦擺到時(shí)光流逝的廣闊背景上來關(guān)照，使悲苦化為透徹的哲理。  《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 孔子曰：何陋之有？ 《陋室銘》不是詩，但這篇駢體銘文千古傳誦。全文短短八十一字，借贊美陋室抒寫自己志行高潔、安貧樂道、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意趣。 劉禹錫不僅心胸比較開闊，遇事能想得開，而且有一股不服氣的倔勁兒。他被貶到湖南常德呆了十年，召回長安后因到玄都觀去賞桃花，又寫了一首惹禍的詩： 《元和十年自朗州如至就戲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扶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這意思是說：如今滿朝新貴像盛開的桃花一樣紅火，都是我劉郎被趕出長安以后爬上來的。因?yàn)檫@首詩，他又被貶到連州，一貶又是十四年。等他五十七歲再回長安時(shí)，玄都觀里的桃花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片亂草。這老先生不怕惹禍，又寫了一首《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開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等于說，滿朝新貴曾經(jīng)像盛開的桃花一樣鮮艷，如今又都默無聲息了，可是我這個(gè)當(dāng)年被趕走的劉郎今天又回來了。不僅如此，他還在小序中聲言要“以俟后游”，就是說他以后還要來，看看這玄都觀還會變成個(gè)什么樣子。 據(jù)記載，就因?yàn)樗@種不怕惹事的倔勁兒，當(dāng)時(shí)人認(rèn)為他刻薄不厚道。在古代，只要是以皇帝名義被懲處的，那就即使是冤枉也不敢怨天尤人，這就叫臣罪當(dāng)誅。天王圣明，皇帝即便錯(cuò)了也不能算錯(cuò)。 劉禹錫心里，卻始終有一道拂拭不去的陰影： 《店園花下酬樂天見贈》 二十余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能幾人！ 他就這樣始終不忘自己曾經(jīng)是逐臣的身份，始終帶幾分桀驁不馴。 《詠紅柿子》 曉連星影出，晚帶日光懸。 本因遺采掇，翻自保天年。 連看見一棵漏摘剩在樹上的紅柿子，他也想到自己被排擠。其實(shí)，做人就該有這點(diǎn)倔勁兒，何必厚道得左臉挨了打，再把右臉伸過去呢！ 劉禹錫的詩經(jīng)過反復(fù)錘煉，語言精練自然，意象鮮明，內(nèi)涵深厚。  《飲酒看牡丹》 今日花前飲，甘心醉數(shù)杯。 但愁花有語：“不為老人開！” 《秋風(fēng)引》 何處秋風(fēng)至？蕭蕭送雁群。 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  《浪淘沙》其一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fēng)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椗?。 《浪淘沙》其二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 《望夫山》 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 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dāng)時(shí)初望時(shí)。 《和樂天春詞》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數(shù)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他的詠史詩，用經(jīng)過精選的景象，用虛實(shí)相生的手法，來抒發(fā)對歷史滄桑變化的感嘆，又深沉又悲涼，歷來為后人稱道： 《楊柳枝詞》 煬帝行宮汴水濱，數(shù)株殘柳不勝春。 晚來風(fēng)起花如雪，飛入宮墻不見人。 《臺城》 臺城六代競豪華，結(jié)綺臨春事最奢。 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  《蜀先主廟》 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勢分三足鼎，業(yè)復(fù)五銖錢。 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 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  《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后。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像這首《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shí)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石頭城，這座依山修建、以長江為天險(xiǎn)的城池，地形險(xiǎn)固，曾經(jīng)是六朝時(shí)候守南京的軍事重鎮(zhèn)。然而，陳朝滅亡以后，石頭城終于失去了它的重要意義。 六代豪華全都消逝了，沒留下一點(diǎn)痕跡，只有這四面的青山、長江的波浪和天邊的明月，還在寂寞地守候著這座空城。今天，連空城也沒有了，只剩下這片遺跡。然而劉禹錫這首詩，卻依然醒目地刻在石頭城的歷史上。 白居易曾經(jīng)預(yù)言，后來的詩人憑吊南京，都無法避開作為一代詩豪的劉禹錫“潮打空城寂寞回”這句詩的挑戰(zhàn)。果然，北宋著名詞人周邦彥寫《金陵懷古》時(shí)有“怒潮寂寞打孤城”的詞句。 元代頗有名氣的詩人薩都剌寫《金陵懷古》這首名詞，也把“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意象，巧妙地組織在詩里：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shí)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南京橫跨淮楊河的朱雀橋，橋邊的烏衣巷，野草野花映照著夕陽，燕子在普通老百姓家里飛來飛去。這是人人都能看到的眼前實(shí)景，說不上有什么新奇的。但第三句詩突然一跌，運(yùn)實(shí)入虛，睜開幻想的眼睛，看到了幾百年前顯赫一時(shí)的王謝兩大家族居住的高堂華屋。用這種繁華的幻影來襯托現(xiàn)實(shí)的悲涼，一下就使這首詩精神百倍，感嘆王謝兩大家族的煙消云散，其實(shí)也是提醒當(dāng)時(shí)那些炙手可熱的官僚不要得意忘形：歷史無情，何必那么不可一世！ 是啊，當(dāng)年瘋狂地彈劾劉禹錫的那些官僚，都像枯葉一樣凋落了。然而“人間要好詩”，一千多年來，劉禹錫的詩卻永遠(yuǎn)滋潤著后人的審美快感。 劉禹錫貶謫在四川奉節(jié)時(shí)，模仿當(dāng)?shù)孛窀鑼懥艘恍┢呓^，也是后代詩人極為傾倒的。 《楊柳枝》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 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 《柳枝詞》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堤上行》三首 酒旗相望大堤頭，堤下連檣堤上樓。 日暮行人爭渡急，槳聲幽軋滿中流。 江南江北望煙波，入夜行人相應(yīng)歌。 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 春堤繚繞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開。 日晚上樓招估客，軻峨大艑落帆來。 像這組《竹枝詞》： 《竹枝詞》其九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fù)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竹枝詞》其七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竹枝詞》其一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陌上動鄉(xiāng)情。 白帝城頭，白鹽山下，當(dāng)?shù)厝藖韥硗?，唱著?dāng)?shù)氐拿窀?，日子過得如魚得水?？墒?，詩人是北方人，還是被趕到這里來的，看到此景此情，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竹枝詞》其二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在重男輕女的小農(nóng)社會里，就連婚姻嫁娶，女子也總會有一種不安全感。這首有濃厚民歌風(fēng)味的詩，會使我們想起李白的《白頭吟》來，其中四句說： 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 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白頭吟。 而所謂卓文君的《白頭吟》中則說： 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晚唐女詩人魚玄機(jī)則說“易求無價(jià)寶、難得有心郎”。這都是動人心魄的詩句。 《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這是一首劉禹錫流傳最廣的詩。“東邊日出”是“有晴”，“西邊雨”是“無晴”，天晴的“晴”與多情的“情”正好同音。由于借用這種雙關(guān)隱語，使這首詩顯得特別有情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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