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我和兒子像往常一樣出去散步，邊走邊說笑，在半山腰無意間看到路邊的桃樹上還留著一枚毛桃。我停住腳步，指著毛桃要兒子摘。夏末秋初，漫山遍野的毛桃被人摘去，蛻了皮，用桃核做微雕、裝枕頭、串車墊、做手串去了。這一顆因為長得高，幸免于難。摘下來蛻了皮捏在手中玩，也未嘗不可。

兒子踮起腳尖伸出手，忽然又停下來回頭問我：“你要把人家兒子摘走么？”

此時，新生大部分已經(jīng)開學(xué)報到了，兒子的學(xué)校因為在南方，還能多陪我?guī)滋臁Ｎ移割^算著他開學(xué)的日子，放下手頭的活兒，像他小時候纏著我一樣，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后，或山野漫步，或公園散心，十二分地珍惜著和他相處的時光。

“??！那……不摘了吧！”我馬上改口。

“不摘？留著有什么用？”兒子重新踮起腳尖伸出手，果斷摘下那枚果子。

“啪”一聲，桃樹渾身顫抖了一下，枝還在搖，葉還在動，毛桃已經(jīng)攥在兒子手心。

兒子望著樹，我望著毛桃。良久，母子無語。相同的汁液，在毛桃的根蒂，桃樹的枝桿，露珠一樣滲出來……

兒子把毛桃丟在路上，用腳揉了一下，桃核蛻去外皮，露出細(xì)密的、彎彎曲曲的紋路。我蹲身撿起桃核，放在掌心搓去塵土，搓干汁液，疼惜地捧在掌心。

兒子已經(jīng)邁開步子，朝山頂走去，我把核桃暖在掌心，緊走兩步趕上去。

我們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走到山頂時，夕陽西沉，暮色漸濃，找了一條羊腸小道，我領(lǐng)著兒子往山下走。山路逶迤在桃林與野草之間，我在前面走得踉踉蹌蹌。

“媽媽，我前面開道！”兒子兩步跨到我前面，穩(wěn)踏著步子往下走。

薄幕中，他單薄而修長的身影透著一股銳氣、英氣、虎氣。剛才難以行走的小路仿佛寬大平坦了許多，我踏著兒子的腳印，闊步前行。

十多年前我?guī)郎降那榫耙荒荒辉谘矍伴W現(xiàn)。幸好生了兒子，要不，十八年白白老去，什么也沒有，血脈從此中斷，多么凄涼。王寶釧十八年等來做了官的薛平貴，鳳冠霞帔在金殿上顯擺，和年輕美貌而英武的代戰(zhàn)女爭風(fēng)吃醋。下了金殿，不知薛平貴是否會和十八年守著寒窯，如今年老珠黃的原配“被翻紅浪”？劇作家很聰明，劇情就在大登殿的歡樂、榮耀和喜慶中落下帷幕，他將二美爭寵的尷尬永遠關(guān)在幕后，誤引著多少虛榮的女人，為凳上金殿，做無謂的犧牲。

到山下，手機響了，接電話時，被我研磨光滑了的桃核趁機溜走了，我站在原地接完電話，摸索著找桃核。

“丟就丟了吧。不找了?！眱鹤訜o所謂。

“找，一定要找到?！蔽疫€在黑暗中摸索。

“用手機手電筒啊……”

“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呀？”我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

“真笨！”兒子無可奈何地攤開雙臂，一下子找到了藏在磚縫里的桃核。

我接過桃核，合起雙手搓掉塵土，牢牢攥在手心。

兒子被一紙通知書騙走后二十多天，我一次次從貼身衣兜里掏出桃核細(xì)細(xì)研磨。我不敢去山上看那棵桃樹，一想到秋風(fēng)吹著桃葉沙沙作響，一想到那一天，在果實被摘去的一剎那，枝葉劇烈的戰(zhàn)栗，我……不敢正視——一棵走向遲暮的桃樹的萬千情愫。

我把自己的果實，丟在手電筒照不到的遠方啦！

轉(zhuǎn)眼快到中秋，今日清晨我問老公，筆架山上的桃樹，葉子掉光了沒有？

他笑答，桃葉一片緋紅，不亞于三月桃花。

我回望他，這么多天，我變化無端的情緒牽引著他，他小心翼翼察我顏觀我色，等到我稍一歡喜，他便也歡喜地說，今天心情好多了！

他何嘗不思兒念兒想兒？

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向臉頰，我洗臉梳頭，對著鏡子，淡掃眉，輕涂唇，轉(zhuǎn)身問站在身后的他，三月桃花美？還是秋日紅葉美？

當(dāng)然是秋日紅葉美了！老公環(huán)住我的腰。

我瞪眼審視，變?nèi)崮繛槔?，要戳破他的謊言。

真的！秋日紅葉——更有韻味么！

歡喜終于蕩上臉頰，我挽起老公的臂，柔柔地說——

上班，刷臉去吧！

                  2017.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