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等云腳平了,才能天晴。 這是婆婆告訴我的。她在家鄉(xiāng)五里排生活了將近五十年,這是經(jīng)過一千八百多個時日的觀察得來的結論。 春季以來,云腳就沒有平整過,五里排不是雨就是霧,到了雨水節(jié)氣,老天索性名正言順地撒起潑來,從夜深的躡足而至,到白日的傾瀉而下,整整兩天兩夜了,仍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我在二樓陽臺,沏一壺熱茶,獨對著一座空山,看雨。不,說空山并不準確,山的內容豐富著呢:雨有聲音,山有色彩,林有鳥鳴。我手中的六堡茶有歲月的陳香,偶爾也聽到人語。 雨在山里,無非是落到草尖、樹葉、竹梢上,落到泥地里、溪澗里,或者落在鴨子和鳥兒的羽翅上——都是些柔軟的事物,雨即使是急匆匆地從天而降,被它們溫柔地承接住,也就緩了聲氣和腳步,聽在耳里,就總是溫和寧靜,不像落在城里的鋼筋水泥之上,到處是金屬之聲,聽著吵,讓人著急。 雨中,山的色彩也總是格外豐富。 門前屋后的竹林就不要說了,一年四季,無論晴雨,總是這么翠生生的綠著,雨中綠意要更深一層。古詩詞中說的秋山滴翠、吳山滴翠、亂山滴翠,指的都是雨中的竹林吧? 如若是初春,雖然氣溫還維持在個位數(shù),山中的楓樹已迫不及待地抖落一身紅葉,換上嫩生生脆生生的鴨絨黃,看著就喜人;金枝玉葉盛花期要到四五月,這時也有心急的,皎素的瓣沾著雨一閃一閃地探出身來,一只白鷺,就要輕盈地從一山的翠色中飛出來了;另有一種樹,山上長著很多,我們家菜園邊上就有兩棵,這時節(jié)正萌發(fā)玫瑰紅的嫩葉,美勝春花。 初夏時節(jié)山花爛漫,我去摘菜時看見便順手折上幾枝,插在瓶里,那色彩,那生機,比插花還要美。 深山鳥鳴聽起來也格外有趣。這幾天,總有幾只拖著長長尾巴的鳥兒,飛到門前的土厚樸樹上棲息、嬉戲,也唱和,它的羽毛是五彩的,啼囀時極盡委婉,飛翔時身姿輕靈。我好幾次探起身,欲拿相機捕捉它的倩影,還未邁動腳步,百米之外,它已先我一步猜到我的心思,消失于茫茫雨霧中。 這雨下得真是漫無邊際。雨水多了,對于山里人而言,也是愁。愁什么?愁雨多了,本不好走的山路就塌方了,愁菜就要爛在地里了,更愁的還有一樁,就是屋前屋后哪個坡坎的泥塌了,把房屋給壓壞了。衣食住行,雨一泛濫,就愁了三樣。所以,山里人最重視的活計有兩樣,一是修溝渠,二是修路。 小時候,我跟著媽媽修過溝渠。農(nóng)閑時節(jié),阿婆見不得我們閑著,一坐下就趕我們去修溝渠,先把屋后坡坎的荒草清除干凈,再把排水溝里積聚了一年的泥塵雜物清理疏通好。阿婆說,這是保護屋宅平安很關鍵的一環(huán)。山里人家,房屋就山勢而起,排水溝的通暢尤其重要。雨下了三天三夜,我家房子后背的擋土圍墻,門前的坡坎也經(jīng)受著滑坡塌方的考驗。 雨越下越大了,我現(xiàn)在開始發(fā)愁回城的路了,擔心路上有落石,有塌方。這條通往鎮(zhèn)上的山路,十年前寸步難行。如今,托鄉(xiāng)村振興的福,大部分已鋪了水泥,但還有二三里是泥路,一下雨車就打滑。山里人家深知路的重要性,每年自發(fā)修補山路,往泥濘的路段壓碎石,往低洼的地方填沙泥。村里修路是件大事,要發(fā)動叔伯兄弟,有錢捐錢,有物捐物,有力出力,捐了款的,還要鄭重其事地在路碑石上刻上名字、金額,捐款數(shù)目大的,還要在路口拉上大紅橫幅,上面書道:某某某捐資多少元修建某某路,讓路過的四鄉(xiāng)八鄰一抬頭就都能看見,真是十分光彩的事。 由這一場雨我不禁想到,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和諧共處,人與惡劣氣候的對抗,它們幾乎是共生共存的,在某種意義上,也與人一生的遭際命運相通。歡喜也好,揪心也罷,都是需要以平常心去面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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