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七年（1074年）12月，蘇軾知密州，同年的四月，王安石罷相，韓絳為相，呂惠卿為參知政事。從繁華的江南到凄涼的密州，心情無比沉重。但是也不能阻止他對田園生活的向往，他也欣賞陶淵明，對其詩很是喜愛，如詩《西齋》不僅可以看出真正的寧靜滿足，還有與自然的融為一體的喜悅：

西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覺日長。

昏昏既非醉，踽踽亦非狂。

褰衣竹風(fēng)下，穆然濯微涼。

起行西園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開一枝，桑棗沃以光。

鳴鳩得美蔭，困立忘飛翔。

黃鳥亦自喜，新音變圓吭。

杖藜觀物化，亦以觀我生。

也只有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才能寫出下面的詩句，《吏隱亭》

縱橫憂患滿人間，頗怪先生日日閑。

昨夜清風(fēng)眠北牖，朝來爽氣在西山。

剛到密州時，心中思念子由。蘇軾只要想到弟弟，他就詩意大發(fā)，經(jīng)典出口成章，如詩《沁園春》：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dāng)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尊前。

每每遇到蘇軾的詩都好想細(xì)細(xì)地品讀，這首也不例外。

詞的大意是：孤零零旅舍燈光青冷，厭聽這荒野雞鳴，收拾起旅枕殘夢。曉月漸漸淡去了白絹似的皎潔，微亮的晨霜一片晶瑩；山上云白如展開的錦緞，朝露點點與晨光輝映。人世間的行程沒個盡頭，有限的是這勞頓的人生。似這般無足稱道的平庸，難得有歡愉的心境。我這里獨自低吟罷，征鞍上，悄無聲息，許多往事涌心中。

當(dāng)年我們風(fēng)華正茂，同時客居在汴京，如同陸機(jī)、陸云兄弟，初到京城還年輕。幸有妙筆在手文思敏捷，詩書萬卷在胸，自以為輔佐圣上使其成為堯舜，該是星月同輝，事業(yè)必成。其實重用與否在于時勢，入世出世須由自己權(quán)衡。不妨閑處袖手看風(fēng)云，少不得那分明哲與淡定。好在你我身體康健，只須終年悠閑游樂，姑且杯中尋醉慰平生。

這首詞是蘇軾于熙寧七年（1074）七月在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寄給其弟蘇轍的作品。由景入情，由今入昔，直抒胸臆，詩中的“往事千端”，“且斗尊前”都表達(dá)了作者人生遭遇的不幸和壯志難酬的苦悶，不愧為大才子，暢意抒懷讓人身臨其境。

密州是一個很窮的縣，主要只長麻、棗、桑樹，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淵之別。當(dāng)時官員的薪俸已經(jīng)減低，百姓貧困潦倒愁容滿面。此時的密州正陷入蝗災(zāi)和旱災(zāi)之中。此時蘇軾作為行政主管所面臨的治理環(huán)境：“公私匱乏，民不堪命”?；群迪嘟?，災(zāi)難開始蔓延。密州處處流殍。蘇軾的第一個舉措就是停止新法，讓密州百姓看到了希望。

既然密州有了饑荒，那蘇軾吃什么呢？菊！蘇軾從酒食地獄的杭州來到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密州，一時有說不出的寂寞。如詩《蝶戀花·密州上元》：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nóng)桑社?；鹄錈粝∷断?，昏昏雪意云垂野。

大概意思是：杭州城的元宵夜，明月好似霜，照得人好似一幅畫。帳底吹笙，燃香的香氣好似麝香，更無一點塵土隨著馬而去。

寂寞的密州城里人們都老了，人們沿街擊鼓吹簫而行，最后卻轉(zhuǎn)到農(nóng)桑社祭祀土地神。燈火清冷稀少的霜露降下，陰暗昏沉的烏云籠罩著大地，要下雪了。

上元節(jié)即今天的元宵節(jié)，在宋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jié)日。

這首詞題目是“密州上元”，卻以整個上闋描寫錢塘上元節(jié)的景致。錢塘即杭州，蘇軾在那里三年時間，整整過了三個上元節(jié)，明月郎朗，彩燈萬盞，滿路行歌，讓人留戀。下闋描寫密州上元。起句“寂寞山城人老也！”既是一句自艾自憐的感慨，又使情調(diào)陡然一轉(zhuǎn)，卻毫無沉滯，將杭州上元那一片熱鬧景象與將要描述的密州上元形成鮮明對比，一片清冷蕭索，更無須多著一字。

密州期間，許多試圖幫助他的人為近侍的舉薦都石沉大海，在最高統(tǒng)治者眼中，蘇軾成為了不佳之士。蘇軾因儒家積極用世的思想與道家超然物外的思想共存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矛盾，密州的諸多困窘也加劇了這種沖突，蘇軾實在是太痛苦了。

蘇軾還是那個想做范滂的蘇軾，無法袖手閑處看。在密州的生活還在繼續(xù)，蘇軾投入密州的政務(wù)里，筋疲力盡。

于是蘇軾帶領(lǐng)民眾全力滅蝗，用米糧來獎賞補(bǔ)得的蝗蟲，降低蝗災(zāi)帶來的損失。但是要抵御旱蝗必須要有降雨，于是他又開始祈雨。密州，本來民風(fēng)彪悍，遇上連年的災(zāi)難，導(dǎo)致盜賊猖獗，氣氛緊張。于是，派兵捕捉，除此禍患。后又解救百姓無力撫養(yǎng)然后拋棄的孩子，拿出管庫中剩余的糧食，用于收養(yǎng)遺棄的孤兒。

治蝗、祈雨、滅盜、救嬰。在密州困苦的生活里，蘇軾依然完成了一個官員所能完成的一切。

除去生活的艱苦，蘇軾漸漸地感受到密州深切的人文之美，諸城之俗“好學(xué)重儒，習(xí)禮儀，尚齒讓”，無論同僚、朋友、員外、百姓都能和睦相處。

在密州的超然臺上，蘇州寫出了特膾炙人口的“密州三曲”：《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我們一一品來。

《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穼懹?075年，也就是妻子王弗去世了10年之后，東坡來到密州，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夢見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dāng)徹天，有淚當(dāng)徹泉 ”且傳誦千古的悼亡詞。如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詞的大意是：你我夫妻訣別已經(jīng)整整十年，強(qiáng)忍不去思念可終究難忘懷。孤墳遠(yuǎn)在千里之外，沒有地方能訴說心中的悲傷凄涼。即使你我夫妻相逢怕是也認(rèn)不出我來了，我四處奔波早已是灰塵滿面兩鬢如霜。

昨夜在夢中回到了家鄉(xiāng)，看見你正在小窗前對鏡梳妝。你我二人默默相對無言，只有淚落千行。料想你年年都為我柔腸寸斷，在那凄冷的月明之夜，在那荒寂的短松岡上。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jié)合以及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方法，來表達(dá)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jìn)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dá)得深婉而摯著，使人讀后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1076年中秋之夜，想起不能見面的弟弟，蘇軾寫出了公認(rèn)最美好的中秋詞。批評家說這首詞寫出之后，其它以中秋為題的詞都可棄之不足惜了。如下：

丙辰中秋，歡飲達(dá)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像中秋佳節(jié)如此明月幾時能有？我拿著酒杯遙問蒼天。不知道高遙在上的宮闕，現(xiàn)在又是什么日子。我想憑借著風(fēng)力回到天上去看一看，又擔(dān)心美玉砌成的樓宇太高了，我經(jīng)受不住寒冷。起身舞蹈玩賞著月光下自己清朗的影子，月宮哪里比得上人間煙火暖人心腸。

月兒移動，轉(zhuǎn)過了朱紅色的樓閣，低低地掛在雕花的窗戶上，照著沒有睡意的人。明月不應(yīng)該對人們有什么怨恨吧，可又為什么總是在人們離別之時才圓呢？人生本就有悲歡離合，月兒常有陰晴圓缺，（想要人團(tuán)圓時月亮正好也圓滿）這樣的好事自古就難以兩全。只希望這世上所有人的親人都能平安健康長壽，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共賞明月。

蘇軾就是把前人的詩意化解到自己的作品中，熔鑄成一種普遍性的情感。正如詞前小序所說，這首詞表達(dá)了對弟弟蘇轍（字子由）的懷念之情，但并不限于此?？梢哉f這首詞是蘇軾在中秋之夜，對一切經(jīng)受著離別之苦的人表示的美好祝愿。

同樣令人難忘的，還有那首《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我姑且抒發(fā)一下少年的豪情壯志，左手牽著黃犬，右臂托起蒼鷹，頭戴華美鮮艷的帽子，身穿貂鼠皮衣，帶著浩浩蕩蕩的大部隊像疾風(fēng)一樣，席卷平坦的山岡。為我報知全城百姓，使隨我出獵，我要像孫權(quán)一樣，親自射殺猛虎。

我痛飲美酒，心胸開闊，膽氣更為豪壯，兩鬢微微發(fā)白，這又有何妨？什么時候皇帝會派人下來，就像漢文帝派遣馮唐去云中赦免魏尚一樣信任我呢？那時我將使盡力氣拉滿雕弓就像滿月一樣，瞄準(zhǔn)西北，射向西夏軍隊。

這首詞通過描寫一次出獵的壯觀場面，借歷史典故抒發(fā)了作者殺敵為國的雄心壯志，體現(xiàn)了為了效力抗擊侵略的豪情壯志，并委婉地表達(dá)了期盼得到朝廷重用的愿望。

熙寧九年（1076）年十二月，蘇軾任滿離密。離開前夕，蘇軾又登上超然臺，艱難困苦的歲月著實也讓人難忘，于是乎一首《江城子·前瞻馬耳九仙山》，足見其難舍之情。如詩：

前瞻馬耳九仙山。碧連天。晚云間。城上高臺，真?zhèn)€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嬋娟。

小溪鷗鷺靜聯(lián)拳。去翩翩。點輕煙。人事凄涼，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處，垂柳下，矮槐前。

至此，蘇軾告別了生活了兩年的密州，走向他人生的下一站，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