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人:鄒漢明 朵漁 余叢 育邦 散文算個什么東西 育邦:談起這個問題,首先就面臨著什么是散文的問題。文學教科書上有一說,具體文學實踐中有它的姿態(tài)和存在方式,當然我們每個人心中還有一個“散文”。散文的概念有一個歷史演變的過程。我國是一個有散文傳統(tǒng)的國家,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百家爭鳴,各個政治集團、各個思想流派,都以散文為武器,抒發(fā)哲理,闡述政見。文學教科書上這樣說:在近代,有人認為,凡具有文學味道的一切篇幅較短的文章,都屬于散文的范圍?,F(xiàn)在,散文的概念漸漸縮小了。 從文體上講,散文可以說是一頭怪物。在文體分類史上,散文的概念曾有過一個演變過程。在我國古代,一般把韻文以外的文章,統(tǒng)稱為散文。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散文是與詩歌、小說、戲劇并列的文學樣式。這種散文,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這里有一些說法:廣義的散文,包括雜文、隨筆、通訊、報告文學、回憶錄等等。狹義的散文,指的只是以敘述和抒情為主的篇幅短小、取材廣闊、形式自由而又十分注意文情并茂的一種文學樣式。狹義的散文,從內(nèi)容和寫法上看,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以寫人敘事為主的,稱為敘事散文;以抒情議論為主的,稱為抒情散文。目前,大眾讀者們所指的一般就是這種狹義的散文。 其實,這也就是所謂的“大散文”和“小散文”之分。 這樣一來,散文就變得不可談了。中午休息時,隨手拿起一張黨報,感覺滿幅都是散文。這些,要不要談?如果都要談,會被文字淹死。討巧的辦法是,找?guī)妆旧⑽膶I(yè)雜志,但讀后我卻搞不清我到底讀到了什么。很多所謂的“專業(yè)散文”不過是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被作家們寫成了一個個豆腐塊,再加上一些并不高明的觀點,湊成一組,貌似力作。我覺得這樣的作家實在是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不舍得扔掉一個字,認為字字珠璣,實在是寫字寫多了產(chǎn)生的幻覺與自戀。 這是不是一種個人偏見?但愿是吧。我們這個時代實在是太“散文化”了,我們不會被電視劇淹死,不會被小說淹死,更不會被詩歌淹死,但我們會被無窮無盡的散文淹死。 余叢:散文其實從命名開始就是一個模糊化的概念,什么是散文或者說什么又不是散文,在寫作之初是非確定性的,而更多體現(xiàn)在表達上,這種表達可以是敘事的,可以是論述的,可以是抒情的,甚至也可以是莫名其妙的囈語。表達的隨意和多元化,來自于寫作者個人的習慣或當下的情境,這就構(gòu)成了散文風格的豐富性。我個人認為,散文應該是其他文體之外包羅萬象的一種文體,換句話說散文就仿佛是一個籮筐,什么東西都可以朝里面裝,可以是知性的也可以是觀念的。也只有這樣,散文才回到了它的常態(tài),回到它真正的位置上。 說到文體,其實就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概念,從文體角度來談散文顯然是學問家的事。作為通常的寫作者來說,我想在寫作的時候是很難想到用什么文體去寫,至多是習慣于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寫而更好。當然,如果寫作者的目的是去做文章的話,那么他很有可能是文體先行的,這對我來講顯然是不適合的,甚至是反對的。我認為,寫作是一種動力驅(qū)動下的自覺行為,這種動力可能是純粹的表達、靈感的語詞游戲以及內(nèi)心需要的第二力量語言,也可能是知覺和觀念激切書寫。如果沒有這種動力,我很難想象這樣的寫作意義何在,而這樣的要求并不局限于散文,對于其他文體寫作這是一個共通的道理。 鄒漢明:文學史上,散文就是與韻文對應的一個文體,這個兩分法,大抵也反映出中國人的模糊思維,什么東西都講究一個大概,不作精確的類分,這當然也沒什么不好,從作者的角度,韻文是有一套寫作標準需要遵守的,我們讀《詩經(jīng)》,那么早的東西,相對于后來的律詩,已經(jīng)是很自由了,但它仍有規(guī)則可以追尋,比如同類句式的反復,章節(jié)的反復,來增強情感的分量,也便于記誦。當然詩越到后來越是嚴格,以至嚴格地出現(xiàn)了一整套作詩的規(guī)則,在這套共同遵守的規(guī)則下,詩歌(這里專指古典詩)就可以在學校里講授了,這說明韻文的文體,其流變與發(fā)展,的確是比較成熟了。但散文不一樣,散文其實一直都是很難講授的,散文也就只能講究一個文氣什么的,散文發(fā)展到明清,倒是會講授了,但大抵變成了八股文一類的應制文,因為八股文形成了一個需要共同遵守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形式上的起承轉(zhuǎn)合。但這個八股文,是個完全實用性的應制文體,已經(jīng)離我們現(xiàn)在談論的文學性的散文背離得很遠了。等到散文在學校里能夠講授的時候,它竟然瓜熟蒂落到了一條死胡同里,這其實并不意外。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講到,八股文實是中國文學史上承先啟后的一個大關鍵,如果不明白這個東西,就既不能通舊傳統(tǒng)之極至,也不能知新的文學革命的起源。他呼吁“本科二三年應禮聘專家講授八股文”,“此課不及格者不得畢業(yè)”。我們的教育,對于這些本民族的散文傳統(tǒng)是非常漠視的,我們都不知道現(xiàn)代散文是怎么來到我們這里的了。 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學史上,你很難找到一個像現(xiàn)在專門為散文而散文的散文家。遠的,我們稱諸子百家的作品是散文,實在他們都是研究問題的專家——他們是思想家,哲學家。寫《史記》的司馬遷是歷史家,寫《孫子兵法》的孫武是兵家。再到后來,唐宋八大家,及至專注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公安竟陵桐城諸家,其實他們骨子里都把詩看成是嚴肅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人必備的文化修養(yǎng)的,詩之余,才去弄弄散文的。這里,我覺得只有歸有光是一個例外。只有他,對散文文體傾注了過多的感情。 育邦:至今我仍固執(zhí)地認為沒有什么“散文”的問題。這一概念是一種低級意義上的約定俗成,在學術上和文學事實上都很難站住腳。我記得蘇聯(lián)的文學批評家維·什克洛夫斯基,也就是形式主義的代表人物,他有一本重要的著作,就叫作《散文理論》。在這里,散文就是相對于韻文而言的,它包含了非韻文以外所有的文學體裁。在作為藝術呈現(xiàn)的文學這一范疇下,散文體文學作品是存在的,而并不能保證有一類可以與小說、詩歌、戲劇并駕齊驅(qū)的文學樣式叫“散文”?!吧⑽摹庇肋h是相對于“韻文”而存在的。譬如,虛構(gòu)作品可以有散文體和韻文體。散文體的虛構(gòu)作品就是神話、傳奇、故事、寓言或者今天意義上的小說,我們說《一千零一夜》是一個神話、是一個長篇小說都是沒有問題的。韻文體的虛構(gòu)作品往往是史詩,《荷馬史詩》可以說虛構(gòu)作品,但同時它以詩歌也即韻文的形式出現(xiàn)。廣義的散文顯然包含很多內(nèi)容,不過至于到具體形式,如所謂的雜文、通訊、報告文學、回憶錄等,如果它們本事并不蘊含文學事實,且無法產(chǎn)生文學遐思,我認為很難加入到“散文體”文學作品這一大家庭中。充其量,那些東西可能擁有無庸置疑的社會學意義,而不能堂而皇之地走進作為藝術存在的文學殿堂。 鄒漢明:前幾年提倡什么“大散文”,但看來看去,無非篇幅增大而已,大多“大而無當”,“大”是大了,但空洞無物的居多。上世紀初,文學革命的時候,胡適之提倡文學改良,第一條即是“須言之有物”?!拔膶W革命”后一個世紀,又回到這個老問題了。我倒是很向往散文的“小”,散文是局部性的東西,強調(diào)散文家個人的在場,往細處開掘。我還記得博爾赫斯在一次訪談時說的話,他以為,唯有個人問題才有意思,什么共和國的未來,美洲的未來,宇宙的未來,那些東西毫無意義。時代在粗線條地發(fā)展,我們所缺乏的正是給予萬物一個凝神的那種細膩,是去強調(diào)個體的在場,散文家不去做這個,是不是有點南轅北轍?當然,具體的操作上,小,不是瑣碎,而是堅定不移地重新發(fā)現(xiàn)細節(jié),以及細節(jié)的驚心動魄,重新發(fā)現(xiàn)事物與事物之間,事物與心靈之間的微妙關系。這難道不是散文的使命? 育邦:大小散文的區(qū)分,可能是毫無意義的事情。對于作品而言,只有高下之分。 散文的姿態(tài) 育邦:在呈現(xiàn)形態(tài)上說,散文最為多姿多彩。請大家談一談。 朵漁:散文的確是多姿多彩,因為它沒有明確的界限。這多姿多彩的散文作品,大多我都不喜歡。我不喜歡那種一事一議式的小品文寫作,比如我們在報屁股上最常見到的莫小米式的(請原諒)散文;我不喜歡那種為大眾情感尋找寄托或周國平式的(也請原諒)為普及大眾哲學而進行的心靈雞湯式的寫作;我不喜歡那種有抱負的散文作者,圍繞某個闊大的主題,或者仿佛單純是為了湊夠一本書的厚度而寫就了類似的矯情文字。我有時在想,那些想成就自己散文大事業(yè)的家伙寫下那么多字,那么多本書放在同一家書店出售,他會不會心生恐怖?我不喜歡呈自戀狀地尖著嗓子說話,比如那些小女人寫作;我不喜歡呈小資狀地顫著嗓子說話,比如那些無厘頭的、“比你較為聰明”的酷評一派;我也不喜歡散文領域的高音區(qū),披著精英的外衣平庸地談論一些大而無當?shù)墓苍掝};我更不喜歡有意地玩兒低音,比如那些老派文人的下腳料。 余叢:形式與題材的多樣性,決定了散文呈現(xiàn)形態(tài)的多姿多彩,比如抒情、敘事和言論,游記、書信和日記等等。當然,我們在寫作的進行狀態(tài)下卻非一味追求于散文的多姿多彩,而是為了更好的服務于“主題”的本身。否則,我們的寫作很容易進入形式主義的怪圈,“不是因為它太看重形式,而是因為它太不看重形式,達到了讓形式脫離意義的地步?!保仿?龐蒂語)在此,我想特別強調(diào)的是回到散文的內(nèi)在本身,而不是散文的外在形態(tài),外在形態(tài)上的謀篇、構(gòu)思到語言特色是因?qū)懽髡叨惖摹R话愣?,當我們擁有了豐富的生活閱歷、深刻的生命體驗、敏銳的觀察力和嚴密的思維能力,又具有一定的人文修養(yǎng)和駕駑文字語言的能力,那么要完成一篇象樣的散文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然而,所謂的象樣散文卻非嚴肅寫作者的終極目標,因為標準的修煉必然導致散文寫作的同質(zhì)化趨勢,而失去獨創(chuàng)性的多姿多彩只能是散文的窮途末路。 鄒漢明:當下散文作品的形態(tài)已非中國古典散文那樣的單一,標準也比較地趨同。我們有歷史散文,紀實散文,鄉(xiāng)土散文……多到我說不上來的莫名其妙的分類,但是,我們唯獨缺少原創(chuàng)散文。原創(chuàng)散文不是分類學上的散文的新品種,而是散文的文學品質(zhì)的召喚。我認同的原創(chuàng)散文,其靈感應該來源于活生生的現(xiàn)實,來自作者親身體驗到的經(jīng)驗,推而廣之是一個中國人的中國經(jīng)驗,而不是古典散文或是翻譯體散文之類的書本上得來的東西——書店里,類似于《文化苦旅》的東西,已經(jīng)很多,這不應該成為散文的一個方向,說到底,它們是談不上文學原創(chuàng)的。散文現(xiàn)在是無法與小說、詩歌、戲劇相提并論的一個文體,它的文學地位是過去獲得的,它缺乏真正的文學品質(zhì),散文若要獲得與小說、詩歌、戲劇同等的文學地位,必得強調(diào)原創(chuàng)性,拋棄附麗在散文身上的非文學的因素。它須得向詩歌求取精神性的元素,向小說討教敘述的要領,向戲劇,要求某一個集中且充滿張力的主題。 育邦:我愿意列舉出那些可以被大眾讀者稱為散文的文學作品,也就是所謂的“小散文”。即便在這個相對狹隘的地帶,它們?nèi)耘f足夠地搖曳多姿。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乃壯士扼腕之作,一份知識分子的自供狀;沈復的《浮生六記》是情迷繾綣的華章,情深意長的水墨畫;作為畫家的東山魁夷,其作品《通往唐招提寺之路》對“生命的根本”是那樣的深入、那樣的自得;蒙田的《隨筆集》娓娓道來,開創(chuàng)了法國散文體文學作品的偉大文風;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憶錄》和圣·艾克絮佩里的《要塞》都是屬于那些深刻和磅礴的偉大散文作品;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文化與價值》也可以作為散文看待,是本質(zhì)而徹底的思想流動。我最愿意特別提及佩索阿的《惶然錄》,這本讓人久久難以釋懷的隨筆集,一個尖銳靈魂的低語,一個局內(nèi)人-局外人的沉默。作為寫作者,面臨這樣的作品,我們總是默無聲息,它們既是多姿多彩的,又是單一純粹的。它們給我們鞭笞,使我們警醒,讓我們明白自己從事什么樣的寫作才能慰藉我們焦躁不安的心靈。 朵漁:我喜歡兩類散文風格:一類寫出世間真相,一類寫出人間真理。世間是有真相的,寫作得以成立的基礎就是揭示世間真相,真相是人類共通的、普遍的、自身存在的東西,你找到它,用文字讓它呈現(xiàn)。不要太緊張,要“返回到佇立、安坐或躺的舒適狀態(tài)”(朱大可),呈現(xiàn)一種任性而自由的話語風度。 鄒漢明:即便散文如此豐富多彩,但我覺得這是一個單一的、荒涼的“散文”時代。散文的出現(xiàn)一定與一個時代文禁的松弛以及作者心靈的自由有關。我們這個時代可以稱其為散文時代,因為所有粗通文墨的家伙都可以敲鍵盤寫散文,而且寫出來的都有它們的去處,比如我們有任何時代所沒有的龐大的報紙副刊的版面,近來還有容量巨大如太平洋般的博克可以盡情安放。但我們又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散文的荒涼,散文文字的質(zhì)地,散文的文學品質(zhì),從來沒有這樣的粗鄙過。所以我對現(xiàn)時代所謂豐富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很懷疑的,對提升散文的文學品質(zhì)基本上持悲觀態(tài)度。 育邦:散文類作品與其他類型文學作品有相當密切的關系。 余叢:我會簡單的理解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指詩歌和小說,戲劇則是一個變異的文體,而散文是屬于任何一個人的。撇開詩歌、小說、戲劇寫作的體裁區(qū)別,誰都可以寫出他自己的散文,政治家可以寫政論,思想家可以寫思想,作家可以通過語言實現(xiàn)“我說”,農(nóng)民可以寫他的耕作日記……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全在于心中所想,腦中所思??梢哉f,散文是無處不在的,而這個“在”除了寫之外還存在于人心。相對于散文來說,詩歌就是一種發(fā)現(xiàn)和等待,而小說則是經(jīng)驗的再現(xiàn)和虛構(gòu),戲劇則可稱之為小說的變種。它們之間的關系更多是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散文卻更適宜表現(xiàn)寫作者的思想、個性和藝術風格,它的題材和內(nèi)容范圍更寬泛更自由。甚至于可以這樣來理解,所有詩歌、小說和戲劇中的技巧和修辭的實驗性,都可以為散文寫作所用,是散文持續(xù)創(chuàng)新的重要因素之一。 育邦:桑塔格在《靜默之美學》中言:“事實上,尋求表達所不可表達的,恰恰被作為藝術的標準,有時還是嚴格區(qū)分——在我看來,是站不住腳的——散文文學和詩歌的界限。”在這個被認為是站不住腳的觀點上,散文體文學作品和詩歌在爭奪表達內(nèi)容的疆域,我們誰也不能確定作為散文體作品(如虛構(gòu)的小說)就不能表達那些難以言說的文學事實;同理,也不能說詩歌就一定能表達那些“不可表達的”、溢于語言之外的東西。 瓦萊里曾有一個偉大的偏見,他認為小說根本就不是一種藝術形式。他的理由是:既然散文的目的在于溝通交流,那么散文語言的使用就完全是直截了當?shù)摹T姼?,作為一種藝術,目標完全不同:要表達本質(zhì)上不可言喻的體驗;使用語言表達沉默。也許,我們可以理解作為詩人的瓦萊里是那么看重詩歌。但隨著文學形式的不斷變化,作為散文類作品的代表之一——小說也越來越多走向原本屬于詩歌的領地。阿蘭說,小說在本質(zhì)上應是詩到散文。我想,隨著時間的流逝,小說在到達散文的時刻起,它又要轉(zhuǎn)向詩了。普魯斯特和貝克特給我們作了精確的示范。 散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意義 育邦:中國其實是有偉大傳統(tǒng)的散文國度。我個人認為這與它廣泛的功能有關系。從廣義散文的功能上講,至少包含了以下幾種功能:歷史的敘事功能(例如司馬遷《史記》、普魯塔克《名人傳》),虛構(gòu)的敘事功能(小說), 抒情認識的功能(所謂的抒情散文和各類隨筆),宗教的敘事功能(如《圣經(jīng)》、《古蘭經(jīng)》)。 朵漁:與偉大的韻文傳統(tǒng)(詩、詞、歌、賦等)相對應,中國確實有一個偉大的散文傳統(tǒng),這其實是一個敘事的傳統(tǒng)。我們傳統(tǒng)的散文體裁包括史、傳、書、敘、碑、銘、志、表、狀、論、記等等,它不僅僅作為“文學”而存在,而是更多地承擔了歷史的、虛構(gòu)的、宗教的敘事功能以及日常的交流功能。當下,韻文的衰落凸現(xiàn)出“散文”的興盛。事實上自白話文運動以來,漢語已經(jīng)泛散文化了。規(guī)范一旦消失,作為“文學”的散文在傳統(tǒng)散文的映照下就會顯得不倫不類。我記得在我們的中學教育中有一個“形散而神不散”的說法。這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也無道理可言。散文若作為一種文體仍有價值存在,端在于它的自由和創(chuàng)造,而這與其他文體也并無二致。它無形,隨物賦形,內(nèi)容大于形式;它真誠,無法掩飾(布局謀篇本身就是一種掩飾),是個人氣質(zhì)、精神氣象的自然表達。 余叢:如果說散文寫作在我國是有偉大傳統(tǒng)的話,那么它的意義是使我們一開始對散文的認識就更寬廣,而不被一些偏面的認識所局限和固化。但事實上,這些傳統(tǒng)并沒有得到發(fā)揚光大,而是經(jīng)常被一些無形的手引向一條狹隘的寫作之路上去,他們說散文應該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這使我們總要圍繞一圈彎路后再回到清醒的地方。直至今天一些評論家們還在迫不及待地為散文歸類,因此這種所謂的偉大的散文傳統(tǒng)(如果有的話)是可疑的,因為真正的傳統(tǒng)是既具有開放性又具有識別性的。毫無疑問,散文寫作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那么這就必然會面臨寫作本身的創(chuàng)新和探索,任何傳統(tǒng)不能立足于創(chuàng)新和探索,則必然會束縛我們的藝術表現(xiàn)力。正如梅洛-龐蒂所說,偉大的散文乃是獲取一種到現(xiàn)在為止尚未被客觀化的意義、并使它能為說同一語言的所有的人理解的藝術。反之,當一個散文寫作者不能在作品中提供新意,缺少形式或內(nèi)容上的創(chuàng)造性,那么他的寫作必然是無效的。正如我前面所說,散文是包羅萬象的,那么它的功能同樣是具有無限可能性。我們今天所理解散文的幾種功能,只能說是在目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從縱向橫向的認識,而未來或未知之處卻是不可窮盡的。在我的寫作中,我并不關心這些所謂的功能,而是為我的一篇文章的需要服務的。如果我的寫作不能滿足內(nèi)心的表達需要(這可能涉及到寫作技巧、知識面以及自我儲備),那么我會毫不猶豫的放棄這樣的寫作,也許我會更在意于“主題”,即我手寫我心。如果說取材是“形”,感悟是“神”,那么“形”一定從屬于“神”,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散文功能。 鄒漢明:中國散文源遠流長,蔚為大觀,如果說詩歌的發(fā)展呈明線狀態(tài),散文則一直是一條隱線,是潛伏在詩歌下面的。五四文學革命,詩歌從根本上革新,完全取法西洋詩,舊袍子徹底換了一件新西裝。散文的革命比之詩歌要不徹底得多,結(jié)果也兩樣。周氏兄弟曾經(jīng)認為,文學革命最成功的試制品是小品文,也就是散文。那個時代散文的豐富,是因為有大量高質(zhì)量的報紙副刊支持,談及文體革命,雖有西洋散文的影響,更多的卻是承接晚明小品文的余續(xù)。換言之,現(xiàn)代散文與古代散文的血脈沒有斷,還是有溝通的地方的。五四以后,大量翻譯的西文著作形成了另一個漢語散文傳統(tǒng),所以,如果要考察我們就近的散文傳統(tǒng),我以為,是不能舍去其中的任何一個的。 育邦:中國傳統(tǒng)的散文,我以為有幾類:一種是寫景抒情的,如王勃《滕王閣序》; 一種是陳請說理的,如諸葛亮的《出師表》;一種是寫人寄情的,如歸有光《項脊軒志》、沈復《浮生六記》。這幾類就是我國現(xiàn)當代散文所繼承的主要傳統(tǒng)。這也沒有什么不好。但這些散文對從生命意義上、純粹文學意義上說是有些淡薄的。我個人喜歡一些看起來頗為另類的篇什,如阮籍《大人先生傳》和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可以說獨立知識分子的心靈宣言;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和《自祭文》是與它們一脈相承。有人說,中國散文的傳統(tǒng)是風花雪月,這也未嘗不可。但知識分子的從容和決絕也從未疏離,至20世紀以來,像魯迅的《野草》、瞿秋白《多余的話》都可以說是朱利安·班比說言的那一類純粹知識分子的心靈獨白,它們在文學上是成熟而偉大的。但是當代散文似乎很難看到這類作品,主要原因是人的精神品質(zhì)與他們不可比。 朵漁:就單純的形式而言,我喜歡那種斷片式寫作,類似于卡夫卡寫在那八個八開的筆記簿上的東西,我覺得是最有魅力的隨筆寫作,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中,隱藏了太多個人的精神秘密和人世間的真相。與故事性和情節(jié)化的寫作相比,詩歌是一種斷片寫作,散文則是另一種更自由的斷片寫作。事物的連續(xù)性非我們所能想象,如果我們在文章中追求一種結(jié)構(gòu)精巧、均衡如流水般的連續(xù)性,事實上我們大半是在歪曲事實。 散文的斷片式寫作意味著自由,這是一種毫無負擔的自由。因為毫無負擔,所以要防止對自由的放縱。它不是一種思維過剩的表演。它關注細節(jié),關注點,但并不就意味著一種隱喻式的思考方式。那種將隨處可見的東西主題化的傾向,事實上是在用一種庸常的哲學來點綴和美化我們的日常生活。這是一種饒舌的哲學,它的表演性超過了哲學意義本身。 寫作實踐與其他 育邦:漢明著有散文集《江南詞典》、《少年游》)、余叢著有散文集《疑心錄》,我想請你們各自談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感受。 鄒漢明:對一個詩人來說,散文只是他的“末技”。詩歌給了散文很多東西,散文回流給詩歌的有什么呢?我看除了清晰,什么都沒有了。 詩人寫散文,語言上肯定有一個優(yōu)勢,一般會利用詩歌的語言優(yōu)勢來發(fā)展出一種新的散文語言,但就我來說,我倒不是有意朝著一種詩化的散文語言發(fā)展,而是努力克制著這種發(fā)展,這在《少年游》中已比較明顯了,我希望在散文中獲得一種沉潛的品質(zhì)。語言上的努力是適當納入日常生活中鮮活的方言俚語,努力與千人一腔的普通話做一次無妄的抗衡。此外,最近以來,散文中的虛構(gòu)越來越引起我的注意了,我想努力寫一部融匯了虛構(gòu)的散文作品。當然,在我本人的創(chuàng)作中,虛構(gòu)的成分并不是很多的,偶爾需要虛構(gòu)的話,大多也就用在了細節(jié)的摹寫上。我知道,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散文,是摒棄虛構(gòu),講究真實的,但真實是什么?詩人斯蒂文斯追求“最高虛構(gòu)的真實”,也就是說,他經(jīng)由“最高虛構(gòu)”而獲至真實。我讀中國古典散文,發(fā)覺局部的、細節(jié)的虛構(gòu),即使在某些經(jīng)典散文片斷中,也是不難找尋的。 余叢:關于《疑心錄》一書的寫作,在本書后記里我已經(jīng)作了交代,是在一知半解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或者說并沒有全部完成,只是不緊不慢地寫了這些東西??瓷先ィ瑢懙囊膊皇肿杂?,貌似理性的表達,卻多是感性的宣泄。最初也沒有這個寫作計劃,只是筆記本上隨意劃過的片段,而無法讓它們形成另外的樣子。我想,不妨把這些東西當一種文本嘗試和練習來寫,反正那時候心里很亂又不知如何下筆。于是就以闡釋“詞語”為突破口,在寫作中尋求瞬間的潛意識的敘述,使跳躍的、快感的、支離破碎的語言渾然一體,打破文體和形式的局限,使自由的文字得以重構(gòu)。雖然這樣的表達隱藏了寫作狀態(tài)下渾濁、矛盾的思想痕跡,但卻是自然而然的未經(jīng)雕飾的作品,使我在發(fā)泄中得到一股壓抑許久的快感,我想或許有它的道理。 如果說《疑心錄》是我寫給自己上帝的文字,思辯、詩意而理性,是心靈的獨語,那么我想這更多得益于多疑的性格,作為一個沉湎于自我搏弈并且自戀的詩人,我無法不對這個世界保持警惕和疑心。在理性與感性交織的矛盾中,我甚至是不可自拔的,我的思想藏匿于其間,一個疑心者只會寫下怨天尤人的篇章。選擇這樣的寫法,確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或者是我當時的心境需要——我的思想正在發(fā)生變化,我越來越不相信冠冕堂皇的話了,越冠冕堂皇我就越懷疑。我發(fā)現(xiàn),人不僅可以被蒙蔽,而且是可以被洗腦的。而這些朦朦朧朧地醒悟,和那些一知半解,就在我的胸口堵得慌?,F(xiàn)在,它已經(jīng)成了我寫作中的慣性,不再是激情裹挾里的“詞語的秘密”,而更多是我駕輕就熟的文字。即使這里面有許多好東西,直至現(xiàn)在我從頭去看仍會被感動,但我還是非常厭倦——嫻熟的寫作。書出版了,我也中止了這個貌似創(chuàng)作的行為,放下正是為了更好的重新拿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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