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是本想叫一聲大伯的,可當(dāng)我詢問了他的年齡,被他的回答驚了一下。他說自己才58歲,但58歲的他,已是一臉皺紋,滿頭雪霜。他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林場工人,他那粗壯的手背上青筋漲滿,恰似無聲的語言,訴說著長年累月植樹、養(yǎng)樹、護樹的艱辛。而熱切、沉穩(wěn)的目光,則洋溢著林業(yè)工人特有的自豪與執(zhí)著。 在后來的各地林場,我經(jīng)常會看到這樣一些人,他們從不主動和人講話,坐在離我們略遠的角落,顯得有些拘束、沉默。就像所有的語言,都讓林濤給占去了,只剩山樣的沉靜,山樣的性格。然而,一旦步入森林,他們就又目光炯炯,談笑有聲,仿佛變成了快活的百靈,有山歌的吟唱,有愉悅的吆喝,山澗溪畔,到處活躍著他們矯捷的身影。 他們給我們講解有關(guān)種樹的經(jīng)過,教我們認識各種各樣的樹種,再小的或再大的樹木,都能說出那棵樹的名字,只要是在他們的林場,他們就成了一個計算器,一本教科書,林場里有多少種樹,占地有多少畝,每棵樹種植的年份、時間,都清楚于心,了如指掌。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里的每棵樹,背后還有這么多的曲折故事,有特殊時代的特殊背景,不平凡的經(jīng)歷和身份證明。 巡山護林,對他們來說駕輕就熟,條條山路,攀爬登高,曲曲折折,伴著林海濤聲,沐著清風(fēng)明月,方圓數(shù)十里的山頭,每日不殆,如履軍令,敏銳的目光,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哪怕是只小小的飛蛾,也要看它是否害蟲,威脅到樹木。他們守護那片林子,有如守護自己的家園,守護自己的陣地。他們,雖然沒有隱居文人那種飲月聽風(fēng),枕石漱泉的風(fēng)雅,但他們一年四季與森林為伴,與山雨為伍,與風(fēng)濤共眠。 山林里的日子是孤獨的,孤獨到只有自己的影子,吆喝是自己的,哼唱也是自己的,巡山時的腳步聲也是自己的,唯有秋雨風(fēng)聲的落木蕭蕭,不是自己的。 只要進山,他們都要帶著干糧,幾棵蔥,一包咸菜,幾個饅頭,一壺水,就是護林員的兩餐,因為午飯、晚餐只能在山上解決;一張嘴、一面三角紅旗,一只小小的喇叭,就是護林員的裝備。山里沒有電時,他們用蠟燭照明,山里沒有水時,他們?nèi)r縫里的細泉飲用。遇到陰天下雨,就找個山洞躲躲。經(jīng)常是星光作燭,雨水燒飯。他們在山上一住就是十年、八年,有的甚或幾十年。幾代人,代代相傳。 由于山路遙遠,任務(wù)特殊,他們幾乎足不出山,山外的繁華,對他們來說十分陌生。倒是有些常客,松鼠,野兔,以及各種小動物,在身邊活動,悄然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有的還跳上他們清冷的灶臺,像一只林中的“哨兵”,竊竊窺探屋內(nèi)主人的動靜。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便會旋即從高處跳下,一溜煙地竄出門去,眨眼就看不見它們的蹤影。 看到這,他們就會心地笑了。護林看樹,本就是維護生態(tài),圖個和諧,幾只野生動物算得了什么?他們把這些小動物當(dāng)作是自己的鄰居。鄰居來了,自當(dāng)歡迎。有的小動物來得多了,就在他們的領(lǐng)地駐扎,就像《聊齋》里面通些人性的狐子,陪著他們度過林中的漫長時光,迎來無數(shù)個日升日落。 就這樣,每天朝著一個方向,每天巡視一片山林,每天要步行幾十華里的路程。一路環(huán)繞下來,白天也就變成了晚上。經(jīng)冬歷夏,披霜沐雨。 他們,有的我能叫得出名字,有的卻不能叫出,因為,“他們”實在是太多太多,在我國的南方、北方,無論走到哪個林場,都有他們守護的身影。一座山林,要有兩三個“他們”,才能調(diào)動整個森林的防護工作,連綿百里的林場山頭,要由他們時刻不停地巡查,才能完成相當(dāng)艱巨的任務(wù)。 據(jù)說,省里的電視臺來采訪過他們,市里的電視臺也來采訪過他們。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即使你從他們的身邊走過,也未必一眼發(fā)現(xiàn)他們就在附近端坐,可他們卻能用鷹般的眼睛捕捉到你,防止一切隱患帶入山林。 他們守山護林,他們同時也播種育苗,植樹造林,為林場增添更多的青綠新幽。他們中有年過七旬的老人,有年富力強的中年人,也有朝氣蓬勃的青年人。許多的年輕人,就是這樣在漫長的護林工作中變成了中年人、老年人,歲月留給他們的是兩腳泥巴,一身塵土,滿面風(fēng)霜。唯有森林公園里枝繁葉茂,葳蕤蔥蘢,野花爛漫,果實飄香,百鳥啼鳴,才是大自然給他們的豐厚饋贈。 是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林場人,或者,他們有個共同的身份:護林員。 有這么一段佳話,至今在林場職工中傳頌著。六十年代初期,兩個年輕的知青,他和她,同時分配到不同的林場,進行勞動鍛煉。人生中意外相遇,使兩人彼此產(chǎn)生了誠摯的感情。當(dāng)知青返城的大潮來臨,他們選擇了留在林場,結(jié)婚過起了林業(yè)工人尋常的日子。他們的家具相當(dāng)簡陋,衣食匱乏,可他們的精神生活卻異常富有。不久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隨父母住在山上,十幾歲了,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模樣,直到有一天走出山去,這才發(fā)現(xiàn)天地是這般廣闊,人群是這般熱鬧,積木玩具是這般靈巧。好奇的孩子,從此每月要求下山一次,就是為看看城里的車來人往,看看樓房、商店,集市,那些精美圖書、玩具…… 現(xiàn)在,這對夫妻已經(jīng)年過六旬,他們的孩子也如山中的小鳥,展開翅膀飛出山外,可他們依然堅守在那片屬于自己管轄的山中,守護那片綠色如同守護自己的孩子。他們種植了一輩子樹,有的樹長大成材,綠冠擎天,可他們一輩子都沒走出山里,不知道現(xiàn)代化交通的快捷,沒用過高級家用電器,沒喝過幾元錢一瓶的純凈水,沒赴過一次親友豪華的晚宴。 還有一對佳偶,在嵩山林場,他們也是樹木的種植者,山林的守護者。他們駐守在不同的山上,平日里只能“隔山相望”,傾聽彼此的歌聲,直到被一片片樹林淹沒。除此以外,每個月見不上幾面。林場的職工都和他們開玩笑,說他們過著“牛郎織女”的婚姻生活,然而他們卻微笑著對人們說,這里遠離縣城,人煙稀少,工作條件固然很艱苦,但漫山遍野的林子總得要有人來看護。不管多苦多累,他們都能支撐下去,無怨無悔。 他們擁有三個“家”,一個在此山,一個在彼山,還有一個,是孩子跟著爺爺奶奶住著的家,那才是在享受天倫的、山下的家。孩子在慢慢長大,山里的生活艱苦這不怕,怕的是孩子沒有學(xué)校就近讀書。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讓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樣,在優(yōu)越的環(huán)境里學(xué)到更多的知識,為孩子將來有個好的出路。 每到一個林場,我們都會看到,山上的樹木茂密森森,綠蓋擎天,這些樹便是當(dāng)年的林場職工親手種植的,綠化是他們的追求,種樹是他們的工作,每人每天,種多少株樹,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任務(wù)。山上土地瘠薄,水源缺乏,每種下一棵樹,就要從山下運水來到山上,一瓢一舀澆灌到樹下。百年樹木,十年樹人,年復(fù)一年,樹終于長大了,堅守崗位的護林員也老了。 對他們來說,有三個時節(jié)是最令人歡欣的,一個是在春天,陽光溫淡,萬物生發(fā),植物在這個時候播種,多能萌芽成活;另一個時節(jié)是秋季。秋季植樹,落葉后,樹液基本停止流動,水分蒸發(fā)減少,樹木易成活,這個時候種樹,不會損傷一枝一葉;再一個時節(jié)是雨季,梅雨連綿,這個時候種樹更容易生發(fā)繁殖。然而也就是這個時節(jié),是最讓人受累的時候,需要加大種樹量不說,為了保證把樹種活,還要忍著腳下一步一滑,在光禿的山上搶植搶種。我們所看到的那些林場,那些茂密的森林,幾乎都是這樣用人工鎬刨鍬挖,一株株種植出來的。 他們的手,幾乎看不出哪雙是老林場職工的手,哪雙又是年輕林場職工的手,滿手心的老繭,都變成黃褐色的了。是被荊棘扎爛了,是被鐵鍬磨破了,各種跡痕烙印在掌心,仿佛給我們講述曾經(jīng)的艱辛。對林場工人來說,這些老繭代表了一個過程,對我們來說,這些老繭代表的是一種堅韌,一種摯誠。老繭如花,每一個手掌之上,都盛開著幾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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