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詩，主要寫社會生活，寫內(nèi)心感受，寫對老百姓的同情，比較直接，只要緊扣時代背景，比較好理解；陶淵明雖然也寫社會生活，寫人生經(jīng)歷，但更多的是寫對人生，對生命的感受和思考，還涉及老莊哲學(xué)和玄學(xué)，就不好懂了。總之，詩歌里社會和人民的離亂多了，中年人的憂患多了，不到四十歲，沒有經(jīng)歷艱難的人會讀得一知半解。

一知半解，就覺得陶詩平淡。連那么喜歡陶詩的蘇東坡，真正認(rèn)識到陶詩的好處，也是在坎坷潦倒的晚年。宋代的黃庭堅(jiān)、陸游和楊萬里都說過年輕的時候讀不懂陶淵明，晚年以后才懂的話。黃庭堅(jiān)《書陶淵明詩后寄王吉老》：“血?dú)夥絼倳r，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知決定無所用知，每觀此篇，如渴而飲泉，如欲寐得啜茗，如饑啖湯餅。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标懹巍蹲x陶詩》：“我詩慕淵明，恨不造其微。退歸亦已晚，飲酒或庶幾。雨余瓜壟，月下坐釣磯。千載無斯人，吾將誰與歸？”楊萬里《讀淵明詩》：“少年喜讀書，晚悔昔草草。迨今得書味，又恨身已老。淵明非生面，稚歲識已早。極知人更賢，未契詩獨(dú)好。塵中談久睽，暇處目偶到。故交了無改，乃似未見寶。貌同覺神異，舊玩出新妙。凋空那有痕，滅跡不須掃。腹腴八珍初，天巧萬象表。向來心獨(dú)苦，膚見欲幽討。寄謝穎濱翁，何謂淡且槁？”

對六朝到唐代的詩人，黃庭堅(jiān)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杜甫，一個是陶淵明。黃庭堅(jiān)對陶詩的愛好與仰慕，從他的詩歌理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都表現(xiàn)出來。所以，四十歲以后有了閱歷的人，讀陶的興趣會更多。

也許——我猜想，說那句話的人，就是從蘇東坡、黃庭堅(jiān)、陸游、楊萬里讀陶體會中概括出來的吧！

詩人是一個“埋藏者”，詩人寫詩，是把自己的胸襟、志向、情感，用押韻的形式，加密以后埋藏起來；讀者讀詩，方向相反，像一個“盜墓人”，他要發(fā)掘詩人埋藏的東西，破譯密碼，領(lǐng)會詩人的志向、情感，使之大白于天下。

在我讀過的詩人中，陶淵明是在詩中把自己“埋”得很深的一個，其深度甚至超過謎語一樣的阮籍《詠懷》。阮籍的詩，顏延之、鐘嶸、李善異口同聲地說難懂，這是定論。但阮籍畢竟把煎熬自己的心里話寫出來了，而陶淵明有話經(jīng)常不說，讓你摸不著頭腦。明明劉裕和桓玄在離他家不遠(yuǎn)的地方廝殺，陶淵明和他們都有很深的關(guān)系，但作于此時的《時運(yùn)》，展現(xiàn)的卻是田野的風(fēng)景：“有風(fēng)自南，翼彼新苗?！闭f是比興也不像；只有《停云》詩自注“思親友也”，戰(zhàn)亂中的焦慮，吐露了一點(diǎn)點(diǎn)。

更重要的還在于，陶淵明在向你訴說他歡樂和苦痛的時候，你理解這位高士的喜怒哀樂嗎？你讀陶淵明，與陶淵明進(jìn)行思想和藝術(shù)的雙人舞時，你配得上他的節(jié)奏，跟得上他的騰挪嗎？

假如不理解，不欣賞，不匹配，像王維以前對魏居士說：你不要學(xué)陶淵明；像杜甫說，他忍受不了陶淵明忍受的窮困；那么，就會和陶詩隔著一層。永遠(yuǎn)也不會像蘇東坡那樣，看出陶詩的“質(zhì)”（樸），其實(shí)是“綺”（麗）；“癯”（痩），其實(shí)是（豐）“腴”。杜甫沒有看出來，他的《遣興五首》說：“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dá)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薄@也是許多人覺得陶詩難懂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