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先生 讀《童子與魔法——瑪塔·阿格里奇?zhèn)鳌?,發(fā)現(xiàn)里面有阿格里奇與傅聰交往的記載。原來,這對當年的“金童玉女”相識于1963年的紐約。傅聰正籌備美國巡演,借用朋友家鋼琴以作練習,而阿格里奇恰好也寄居于那位朋友家。 一天上午,傅聰如約前往朋友家練琴,有趣的是,房門居然虛掩,僅有一張留言表示歡迎,女主人則在里屋酣睡。傅聰未及多想,便坐在鋼琴前練習,直至四小時之后,阿格里奇才頂著一頭卷發(fā),走到客廳,“兩個鋼琴家開聊起來,到了他們想知道時間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曼哈頓。他們到一個叫'扎巴爾’的小店買了點吃的,瑪塔常常到這個甜點鋪買吃的,然后在電視機前所狼吞虎咽……傅聰和瑪塔很快成知心朋友……傅聰很驚訝于自己會跟瑪塔如此心心相惜,別人都說她野氣十足,不易接近、任性;在傅聰眼里,她清澈見底,而對她,就像閱讀一本打開的書。他覺得瑪塔十分迷人,他從沒遇見過如此直爽,對別人這么好奇的人。他很欣賞她的謙虛,毫無虛榮心和使人神魂顛倒的幽默。清晨離開她,讓她去睡覺的時候,他明白他已經愛上她?!?/p> 傅聰與阿格里奇 《童子與魔法——瑪塔·阿格里奇?zhèn)鳌?/span> 然而,事情發(fā)展峰回路轉,傅聰將阿格里奇介紹給好朋友,中國作曲家陳亮聲認識。不想,他倆竟墜入愛河,并暗結珠胎。傅聰聞訊,尷尬不已,對好友的背叛更是怒不可遏,他“對事態(tài)的發(fā)展感到無所適從?,斔鷦e人生孩子了,還是一個他介紹的朋友,這個一半中國血統(tǒng)的孩子,以后肯定人人都會問是不是他的孩子。陳亮聲和瑪塔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他?” 時過境遷,傅聰先生對阿格里奇的“愛”,從來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變得寡淡,反而愈加濃烈。當然,這個“愛”已從當年的小情小愛,升華至對其藝術與品格進行贊美的大愛。 傅聰先生畢生推崇父親傅雷先生的至理名言:“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边@也是他自己做人、彈琴的準則。他判斷音樂雅與俗的分界線,在于彈琴者奏出的音樂是否真誠地發(fā)自內心,華麗的音色固然可喜,而感動人的音樂才是珍貴神圣的,故此,按其評判標準,從未喪失過赤子之心,從未喪失對音樂忠誠的鋼琴家,只有阿格里奇與魯普。 傅聰與父親傅雷,以及母親朱梅馥 在傅聰看來,他們的音樂總是忽冷忽熱、大起大落,從未有過“溫吞水”的狀態(tài),尤其是阿格里奇,常人難以望其項背,“我很喜歡瑪塔·阿格里奇,她的技術當然沒有問題,她有一種火花迸發(fā)的青春活力?!?/p> 上世紀九十年代,傅聰與阿格里奇四手聯(lián)彈舒伯特《回旋曲D951》成為樂迷們追捧的經典,其實,舒伯特時而抒情憂郁,時而歡快明朗的個性,與傅聰先生的人生態(tài)度極為相似。 記得他曾對我說,“事實上,我常常感到憂郁、痛苦,甚至痛不欲生,死亡的念頭也會間或出現(xiàn);但同時,我也相當開朗,自感比很多人幸福。身邊有太多世俗意義意義上所謂的'成功人士’,但我一點也不羨慕他們,他們苦得很吶!整天想著人家怎么看他們,對我來講,人家怎么看,我從不在意,最重要的是,我如何看待自己!” 所以,有人說,傅雷先生是貝多芬,傅聰先生則是舒伯特。從傅聰與阿格里奇合作的舒伯特《回旋曲D951》,可以感受到音樂中明朗和積極向上的情緒,擁有交響樂般的磅礴之勢,也寄托著兩位音樂大師的純真情感。 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傅聰先生演奏的斯卡拉蒂、莫扎特、肖邦和德彪西,已經在歐洲古典樂壇享有盛譽。那個時候的倫敦,堪稱世界青年文化發(fā)源地,人們稱之為“搖擺倫敦”,面對不同文化背景,藝術家們平等切磋,共同成長。 傅聰肖邦音樂會海報 而傅聰先生的音樂詮釋辨識度極高,人們往往能從其觸鍵、音色、分句和氣息中,察覺到屬于他個人的獨特風格,并進一步品味出其深厚的東方文化基因,因為傅聰先生習慣以東方文化視角來審視音樂。 譬如,他彈肖邦時,會想到李后主的句子;莫扎特是賈寶玉加孫悟空,溫柔深情而又變化莫測;德彪西有“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的韻味;舒伯特則像陶淵明的詩境。陳薩跟我說,傅聰先生在家中跟她講解肖邦《幻想波蘭舞曲》的時候,正逢夕陽西下,溫暖的陽光照射進琴房,只見傅聰先生邊彈邊喃喃自語,“殘陽如血,蒼山如?!?;郎朗也向我轉述過巴倫博伊姆對摯友傅聰的評價:“通常來說,用東方語言來解釋西方音樂,往往令人費解。然而,傅聰用中國詩詞與肖邦所作的銜接,卻一目了然,曉暢明白?!?/p> 曹可凡與傅聰 傅聰簽贈曹可凡(1) 傅聰簽贈曹可凡(2) 傅聰先生個性倔強,且始終如一,無懼任何表達。他討厭李斯特,認為他“夸夸其談”,說拉赫馬尼諾夫“只有肉沒有骨頭”,而勃拉姆斯則是“故弄玄虛”,對音樂也好,對世事也罷,他永遠秉持自己的原則,從不退縮,并愿意為此付出代價。也正因為如此,傅聰與巴倫博伊姆的友誼經歷了半個世紀嚴峻考驗。 當年傅聰與小提琴大師梅紐因女兒喜結連理,他們在倫敦的住所幾乎成為音樂沙龍,一批才華橫溢的藝術家聚集于此,暢談音樂,其中就有已威震四方的大提琴演奏家杜普蕾。傅聰曾與之合作弗朗克大提琴奏鳴曲,得到音樂界高度評價。 傅聰與梅紐因女兒彌拉結婚 傅聰先生記得,他們每次演奏完畢,杜普蕾就像經歷火山爆發(fā)之后那樣,癱軟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有時候甚至要躺上半天才可緩解。因此每次排練結束,傅聰總是讓巴倫博伊姆陪同杜普蕾回家,而那時的巴倫博伊姆還只是一個剛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但傅聰極為看重其才華,兩人有“手足之情”。沒想到,天長日久,巴倫博伊姆與杜普蕾感情升溫,有情人終成眷屬。 即便是這種交情,中東“六日戰(zhàn)爭”后,巴倫博伊姆前來邀請傅聰參加慶祝音樂會,也遭到傅聰先生斷然拒絕。許多年之后,傅聰先生談起此事,仍保持其一貫觀點:“戰(zhàn)爭與殺戮不可原諒?!彼虼说米镂鞣焦诺錁穳瘷鄤萑宋铮聵I(yè)呈雪崩似下墜,也從此與巴倫博伊姆割袍斷義,但傅聰絕不退縮。 眾人皆感迷惑不解,其實,傅聰先生的舉動并非心血來潮,而是完全受其父親影響。當年,圣雄甘地遇刺,傅雷先生將自己關在屋里絕食近兩周,以此抗議冷酷與邪惡。失去昔日摯友,傅聰先生內心之痛無以言表,閑談之間,也會不由自主地說起“丹尼爾”這個“小兄弟”。 直到上世紀末,巴倫博伊姆與巴勒斯坦學者共同組織“西東合集樂團”,讓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音樂家并肩演奏貝多芬《命運交響曲》,并宣告:“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會人人平等。但在貝多芬的交響曲面前,人人平等。音樂是武器,我們用音樂來了解自己,了解社會,了解人類?!备德斚壬勚?,老淚縱橫。他反復觀看那場音樂會錄像,還不停地說:“那是我兄弟!那是我的兄弟!”一種自豪感油然而升。 傅聰先生曾說,自己甘愿一輩子做音樂的仆人,每次上臺演奏更彷佛“從容就義”,因為他渴望用鋼琴來與心中至善至美的音樂對話。由于年輕時練琴不夠系統(tǒng),他的手常年受疾病與疼痛困擾,可對音樂的虔誠,促使傅聰先生每天堅持不懈地練習。 他晚年不止一次取消音樂會,只是因為他固執(zhí)地要演奏肖邦24首前奏曲,卻又力不從心。朋友們寬慰他,其實彈什么曲目并不重要,瑪祖卡、夜曲都行,但他仍執(zhí)意與自己較勁。他的人生是與鋼琴這個并不馴服的樂器搏斗的一生。直至生命最后階段,他仍每日爬到四樓琴房練琴,結果不幸摔倒,導致尾椎骨骨裂,只得臥床休養(yǎng),視力與聽力也急劇退化。 于是,一個如此熱愛生活、如此熱愛音樂的大師,漸漸陷入一座孤島。然而,當弟子孫韻去他倫敦家中探視時,傅先生那渾濁的雙眸又發(fā)出光亮,詢問老友的近況,談及紅燒肉、臭豆腐、黃魚面、生煎包、小籠包那樣的上海美食,不禁哀嘆道:“我回不去了!” 弟子問他是否懼怕死亡?“不怕!因為我都空了!我已看見街角邊的那扇門了……”這位哈姆雷特式的騎士如是說。 傅聰晚年與弟子孫韻 傅聰先生一生追求音樂,始終以一顆赤子之心去無限接近理想中的藝術與品格。他把他的愛、他的美德,獻給了音樂。在生命的最后樂章,鋼琴詩人仍用心靈進行演奏,直至走入那扇生死之門…… 傅聰先生的人生是痛苦的,但也是豐盈的,因為他真正活過! 2022年4月28日 PM3:00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2741篇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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