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集 鴛鴦抗婚 (對應(yīng)電視劇劇集: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1 賈母院,垂花門外(初秋 清晨) 鴛鴦捧著一束金黃色的野菊花,匆匆跨進(jìn)東院門,急忙穿過竹徑,向垂花門走去。 “鴛鴦……”賈赦氣喘吁吁地邊喊邊邁進(jìn)東院門,朝鴛鴦?wù)惺帧?/p> 鴛貴只得停住腳步,低頭撫弄著野菊花:“大老爺……” 賈赦快走幾步,來到鴛鴦面前,左手倒背在后,右手捻著花白胡須,彎腰看了看野菊花,又渾身打量著鴛鴦,只見: 鴛鴦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發(fā),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賈赦快意地點點頭。 鴛鴦莫名其妙地看著賈赦。 字幕(疊) 第十二集 鴛鴦抗婚
2 邢夫人房內(nèi) 邢夫人向房內(nèi)侍候的丫鬟、婆子呶嘴兒,叫她們出去,悄悄地向鳳姐說:“叫你來,有一件為難的事,和你商議。老爺看上了鴛鴦……” 鳳姐一愣,略想一會兒:“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平日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jì),放著身子不保養(yǎng),官兒也不好生做去,做什么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里?這會兒和老太太去說,可是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 邢夫人不以為然地冷笑:“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 鳳姐低下頭,轉(zhuǎn)念一陣兒,笑道:“我才活多大,知道什么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么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 邢夫人聽了傻呵呵地笑:“這話還在理。” 鳳姐話鋒一轉(zhuǎn):“依我看,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 邢夫人歡喜起來:“我心里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wù)f,她自然是愿意的。那時再和老太太說。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就妥了?!?/p> 鳳姐調(diào)侃地:“到底是太太有智謀。憑她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頭?” 邢夫人滿意地點頭笑道:“正是這個話了。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fēng)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nbsp; 鳳姐暗中思忖著,滿臉堆上笑來:“我才進(jìn)大門時,見太太的車拔了縫,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毙戏蛉寺犃?,巴不得地:“那也好。” 3 榮國府儀門外 邢夫人和鳳姐坐著車緩緩行來。 鳳姐:“太太過老太太那里去,我跟了去,老太太問起來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p> 邢夫人:“這也有理。回頭我再找你,順便看看平兒,她倆從小在一處,讓她幫著說合說合。” “喲!這不是大太太和二奶奶嗎?我正要給你們報喜去呢,不想在這兒碰上了?!睆膶γ孀邅淼馁噵邒撸线h(yuǎn)就喊了起來。 邢夫人:“是賴嬤嬤啊?昨兒就聽璉兒說了,你孫子尚榮升了州官,真好福氣!” 鳳姐笑問:“多早晚上任去?” 賴嬤嬤嘆道:“誰知道,由他去罷!前兒穿了新官的服色,在家里給我磕頭,又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賴大家的急急忙忙從前面走過來。 鳳姐:“媳婦來接婆婆來了?” 賴大家的:“不是接她老人家,倒是打聽打聽太太奶奶們賞臉不賞臉。” 賴嬤嬤若有所悟,笑道:“可是我糊涂了,盡說些陳谷子爛芝麻。我們小子選了出來,在我們破花園子里擺三日酒,請老太太、太太、奶奶們?nèi)ド⑸灒廨x光輝?!?/p> 邢夫人:“多早晚的日子?我們一定去?!?/p> 賴大家的忙道:“明兒就是好日子?!?/p> 鳳姐:“別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辟嚧蠹业模骸澳棠陶f哪里話。奶奶要賞,賞我們?nèi)f銀子就有了?!?/p> 賴嬤嬤:“我這就請老太太去?!?/p> 邢夫人:“正好我也一道去。” 4 賈母堂屋 賈母歪在臥榻上,琥珀坐在榻沿,拿著“美人拳”給賈母捶腿。邢夫人和賴嬤嬤侍立在榻旁。 鴛鴦手捧針線笸籮走到榻邊,從笸籮中拿出一個新縫制的灰鼠暖兜,遞給賈母,笑道:“昨兒夜里趕做了一個,老太太先戴戴試試,要合適了再往上繡花兒?!?/p> 賈母接過暖兜,翻來復(fù)去看了一陣,連連點頭稱贊:“這塊毛料子選得不錯,顏色好,樣兒也考究,真比外頭裁縫師傅做的還強(qiáng)呢!” 賴嬤嬤奏上去看了看,邢夫人也俯身過去。 賴嬤嬤點頭稱道:“是不錯,樣子裁得大方,針腳又細(xì)密,比我們年輕時候做的活計強(qiáng)多了!” 賈母拿起暖兜來試戴,鴛鴦忙放下笸籮,幫賈母戴好。 鴛鴦從笸籮中拿起一面帶把的鏡子,給賈母轉(zhuǎn)著照了照。 賈母邊用手撫摸,邊夸耀說:“人都說'可著頭做帽子’。我昨兒說想做頂新暖帽兒,她悶聲不響連夜就做好了。先也不量量頭,不大不小剛剛好。真難為了她!” 鴛鴦笑著,從賈母頭上摘下暖兜,又從笸籮中拿出一個花樣,壓在暖兜上,遞到賈母跟前,笑道:“看看這花樣兒。” 琥珀忙把榻上小幾上的眼鏡匣子打開,取出一副老花眼鏡,遞給賈母。 賈母拿眼鏡向暖兜照了一照,只見銀灰色的帽邊上,鑲著一枝赭枝紅花的老梅,不覺喜上眉梢:“好,好! 正合我的心思,就用這個吧?!?/p> 邢夫人湊上來說:“姑娘,我也瞧瞧?!闭f著,瞧瞧暖兜上的梅花,又看看鴛鴦的花容月貌,贊許地點點頭。鴛鴦?wù)艘幌?,趕緊收好暖兜,端起笸籮,向賈母:“我這就去扎花兒了?!?/p> 邢大人目送鴛鴦出門后,想和賈母說什么,又想了一想,把話咽了下去。 5 鳳姐房中 平兒在伏侍鳳姐換衣服,問道:“大太太請你去商議什么事兒?” 鳳姐笑而不答,等換好衣服,見房內(nèi)無人,才對平兒說:“大老爺看上了鴛鴦,要討去做小老婆,讓太太做媒。” 平兒連連搖頭笑道:“據(jù)我看,這事未必妥當(dāng)。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那主意,斷乎是不肯的?!?/p> 鳳姐:“所以我才不跟了去?;仡^太太要來找我商議,鴛鴦若不依,白討個臊,當(dāng)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p> 平兒:“那我回自己房里去吧。” 鳳姐:“太太說,想讓你給鴛鴦?wù)f合呢。我看你索性到園子里逛逛去,估量著她去了再來?!?/p> 平兒“喛”了一聲,拔腿就走。 李紈帶著探春、迎春、惜春、黛玉、寶釵等姐妹進(jìn)來。 鳳姐忙起身笑迎:“喲!今兒來得這么齊,倒象下帖子請了來的。” 平兒一一讓坐。 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我想請你去作個監(jiān)社御史?!?/p> 鳳姐掃了探春等眾姐妹一眼,又瞅瞅李紈,格格笑道;“我又不會作什么濕的干的,你們別哄我。哪里是請我作監(jiān)社御史,分明是想出這個法子來,好和我要錢?!?/p> 眾人相顧而笑。 李紈點著鳳姐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鳳姐:“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交給你,原為帶著念書學(xué)規(guī)矩針線的。她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這會子你怕花錢,調(diào)唆她們來鬧我。” 李紈:“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xì)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她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要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得出手來!氣得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 鳳姐忙笑道:“瞧這臉子,竟不是為詩社來找我,倒是為平兒來報仇的。平姑娘,過來!我當(dāng)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dān)待我酒后無德吧?!?/p> 李紈笑問平兒:“怎么樣?我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氣才罷。” 平兒笑道:“奶奶們?nèi)⌒?,我可禁不起?!?/p> 鳳姐提醒平兒:“平姑娘,你去告訴他們,把舅母那邊送的鵪鶉炸了,再配幾樣菜,回頭大太太要來吃飯。”平兒會意地一笑,擠擠眼,轉(zhuǎn)身走了。 鳳姐笑向李紈:“好嫂子,你且同她們回園子里去,賞我一點空兒?!?/p> 李紈追問:“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 鳳姐:“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里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p> 李紈點頭笑道:“這難為你。既然如此,咱們就家去吧?!闭f著,帶著姐妹們走了。 6 鴛鴦臥室 鴛鴦?wù)鲠樉€。 一個身影落在鴛鴦面前。 鴛鴦抬頭瞥見是邢夫人,忙站起來:“大太太……” 邢夫人走近鴛鴦,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地給你道喜來了?!?/p> 鴛鴦一愣,疑問地看著邢夫人。 邢夫人:“你知道,你老爺跟前沒有個可靠的人,冷眼選了半年,滿府女孩子里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封你做姨娘。走,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她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把手掙脫出來。 邢夫人:“這有什么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p> 鴛鴦只低了頭不動身。 邢夫人不解地:“難道你不愿意不成?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頭?” 鴛鴦仍是低著頭,不言語。 邢夫人焦急地:“你這么個爽快人,怎么又這樣積粘起來?” 鴛鴦仍不語,抬頭瞅瞅邢夫人,苦笑了一下。 邢夫人想了一想,忽又“噗哧”一笑:“想必你有老子娘和哥哥嫂子,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讓我問他們?nèi)?,叫他們來問你??nbsp; 7 大觀園,沁芳池畔 彤云漫天,黃花遍地,西風(fēng)凄緊,孤雁南飛。秋蟬噪于樹,草蟲鳴于野。 池中蓮藕已殘,荷葉枯黃。 鴛鴦佇望良久,臉上泛過陣陣憂傷的神情。 堤邊一棵石榴樹上,花已開敗。殘枝枯葉間張著蜘蛛網(wǎng),一只金色蝴蝶不慎被蛛絲兒粘住,使勁掙扎著。 鴛鴦走來看見,用手輕輕捏住蝴蝶翅膀,掙脫羅網(wǎng),放它飛回空中。 鴛鴦跟隨飛蝶穿花度柳,沿著沁芳溪前行,來到一片楓樹林下。 平兒從對面走來,遇見鴛鴦,見無旁人,打趣道:“新姨娘來了!” 鴛鴦紅了臉:“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p> 平兒自悔失言,拉她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告訴說:“大太太早起叫二奶奶過去,商量大老爺討你的事。奶奶回來都告訴我了,還說太太要找我來說合呢,所以奶奶讓我進(jìn)園來逛逛?!?/p> 鴛鴦紅著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紫鵑、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么話兒不說?什么事兒不作?如今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但我心里仍是照舊,有話有事,并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里: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剛想開口,只聽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 二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尋,襲人笑著走出來。 三人坐在石上。 襲人氣憤地說:“真真這話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微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肯放手。” 平兒:“你既不愿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fèi)事就完了。” 鴛鴦:“什么法子?你說來我聽?!?/p> 平兒笑道:“你只要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jīng)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p> 鴛鴦啐道:“什么東西!你還說呢!” 襲人笑道:“他們兩個你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已經(jīng)把你許給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p> 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跺著腳,捶著平兒、襲人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你們當(dāng)正經(jīng)人,告訴你們給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以為都有了結(jié)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jù)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金文翔媳婦興沖沖地走來。 平兒一眼瞥見,忙拉了拉鴛鴦的衣角,使了個眼色:“你嫂子來了?!?/p> 襲人悄聲:“太太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p> 鴛鴦輕蔑地:“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她有個不奉承去的!” 鴛鴦嫂子來到跟前,笑道:“哪里沒找到,姑娘跑了這里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p> 平兒、襲人忙讓坐:“嫂子請坐。” 嫂子:“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p> 平兒裝不知道:“什么話這樣忙?” 襲人故意拉著鴛鴦的手說:“我們這里猜謎兒贏手板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p> 鴛鴦穩(wěn)坐不動,冷冷地:“什么話,你說吧?!?/p> 嫂子拉扯鴛鴦的衣襟,笑道:“你跟我來,到那里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 鴛鴦霍地立起身來,照她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她罵道:“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看得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币幻嬲f,一面哭。 平兒襲人攔著勸說。 鴛鴦嫂子臉上下不來,看見平兒、襲人在場,故意挑唆說:“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說,犯不著牽三掛四的。俗話說,'當(dāng)著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并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么過得去?” 平兒忙說:“你可別這么說,她又不是說找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p> 襲人:“你聽見哪位太太、太爺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嫂在這門子里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她罵的人自有她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p> 鴛鴦嫂子被搶白一頓,自覺沒趣,嘟囔了一句:“我回太太去。”賭氣去了。 平兒問襲人:“你剛才在那里藏著做什么?” 襲人:“我來找寶二爺,可巧你們一先一后從那里來,我一閃,藏在山子石后,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山石后蹦出一個男子的聲音。 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只見寶玉從襲人藏身之處走出來。 襲人:“叫我好找,你從哪里來?” 寶玉:“我從四妹妹那里出來,迎頭看見你過來,我就跟在后面,躲在你躲的那里,聽你們說話?!?/p> 鴛鴦知道剛才的話都被寶玉聽見,不好意思地伏在石頭上裝睡。 黃昏降臨,烏云密布,晚風(fēng)穿過楓林,紅葉飄滿草地。 寶玉看著鴛鴦,又看看天色,推著鴛鴦笑道:“天陰上來了,這石頭上冷,仔細(xì)睡出病來!咱們回房里去說話,好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讓著平兒,同襲人一起往怡紅院走。 8 鳳姐房中(黃昏) 金家媳婦羞惱地對邢夫人說:“不中用,她倒罵了我一場,襲人也幫著她搶白我。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吧,諒那小蹄子沒這么大福,我們也沒有這么大造化。” 邢夫人:“又與襲人什么相干?還有誰在跟前?” 金家的偷眼瞅了瞅鳳姐,低聲說道:“還有平姑娘?!?/p> 鳳姐忙說:“你不該拿嘴巴子打她回來?我一出了門,她就逛去了,回家來連個影兒也摸不著?她必定也幫著說什么呢?”邊說邊逼視金家的。 金家的含糊其詞地:“平姑娘沒在跟前,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倒象是她,可也不真切?!?/p> 鳳姐:“小紅,快叫平兒回來,說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里,請她來幫個忙兒?!?/p> 小紅上來回道:“林姑娘煩她有事,打發(fā)人來請了三四次,她才去的?!?/p> 鳳姐看看邢夫人,故意地說:“天天煩她,有些什么事!” 9 沁芳池畔(黃昏 秋雨) 鴛鴦等一行四人,沿著沁芳溪前行,忽見涓涓溪水中游來一群彩色鴛鴦,隨波逐流,順?biāo)h去。 平兒挽著鴛鴦,惋惜地說:“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得著的??上闶沁@里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是單在這里?!?/p> 鴛鴦不服氣,倔犟地:“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吃水強(qiáng)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四人緣溪而行,來到沁芳池畔。 細(xì)雨暝濛,淡煙迷漫。 四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平兒和襲人緊緊挽著鴛鴦,快步前行,繼續(xù)談心。 寶玉同情地:“鴛鴦姐姐,你放心,我去和老祖宗說,不讓你去?!?/p> 鴛鴦看了看寶玉,低頭不語。 平兒憂心忡仲地向鴛鴦:“大老爺?shù)男宰幽闶侵赖?。雖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早晚要出去的,那時落到他的手里,倒不好了?!?/p> 鴛鴦冷笑道:“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他先納小老婆的!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fā)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干凈呢!” 烏云壓頂,涼風(fēng)橫空,刷刷的落下一陣大雨來。 寶玉看著鴛鴦姐妹三個頭上滴下水來,夾衣裳登時濕了,不禁跌腳喊道:“你們還不跑!大雨就要來了,快到怡紅院去避一避吧!” 襲人回頭喊了一聲“你也快點兒跟上”,便與鴛鴦、平兒手拉手兒跑了起來。 寶玉剛想邁步,忽見那雨絲風(fēng)片吹打著殘荷敗葉,一只五色絢爛的鴛鴦,孤獨地飄泊在被西風(fēng)吹縐的水面上,不覺得看呆了。 一陣急風(fēng)驟雨過來,荷葉翻卷,蓮梗搖動。 那只鴛鴦向一莖粗壯的荷葉梗浮游過去,依偎著,在荷葉下躲避風(fēng)雨。 凋殘的荷葉上,滾動著圓溜溜、亮晶晶的水珠,不時從裂痕和空洞中滴落下去,掉在鴛鴦身上。 “寶玉,快回來!難道你倒是不怕雨淋的?”襲人打著傘邊喊邊往寶玉這邊跑。 寶玉聽了,“喛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打了一個冷戰(zhàn)。低頭一看,身上全都濕了。說聲“不好”,抬腿便往怡紅院跑。 襲人趕來,打著雨傘,扶著寶玉,在雨中趲行。 10 賈赦房中(雨夜) 邢夫人一副尷尬相,無可奈何地向賈赦訴說著什么。話聲被窗外的風(fēng)雨聲、雷電聲吞沒了,聽不分明。 賈赦也是一副尷尬相,在房中踱步,想了一想,叫了一個小廝進(jìn)來,吩咐了些什么。 11 鴛鴦臥室(雨夜) 窗外風(fēng)雨大作。 鴛鴦和衣倒在床上,前思后想,輾轉(zhuǎn)反側(cè)。 一陣狂風(fēng)吹來,“哐”地一聲把房門刮開,夾著雨灑進(jìn)屋來。 鴛鴦打了一個冷戰(zhàn),翻身起來,走去關(guān)門。 借著昏暗的燭光,鴛鴦看見茶幾上放著日間未做完的灰鼠暖兜,柳條編的針線笸籮里亮著一把銀光閃爍的剪刀。 鴛鴦急行幾步,頂著凄風(fēng)冷雨,把門關(guān)好。 鴛鴦回到茶幾前,沉思片刻,拿起灰鼠暖兜,坐了下來。她一邊思忖,一邊一針一線地扎著花。久而久之,銀灰色的暖兜上,繡出了一枝枯乾的暗紅色的老梅。 鴛鴦拿起剪子將線頭剪斷,捏著剪子凝視良久,若有所思,終于又輕輕放下。 12 賈赦房中(雨夜) 賈赦向金文翔吼道:“金文翔,叫你女人向你妹子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來,此后誰還敢收?” 金文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是,老爺說得是。” 賈赦咬牙切齒地:“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她細(xì)想,憑她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她。若不然時,叫她趁早回心轉(zhuǎn)意,有多少好處?!?/p> 金文翔點頭哈腰,連聲應(yīng)諾:“是、是、是……” 13 鴛鴦臥室(晨) 夜幕消逝,曙色臨窗。鴛鴦倦眼朦朧,神思恍惚,伏在茶幾上。忽聽得房門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睜眼看時,只見一雙男人的大腳立在跟前,頓時緊張起來。抬頭一看,原來是她哥哥金文翔,才放下心來。 金文翔拉著她:“好妹子,我想接你家去逛逛,才剛回老太太,老太太已答應(yīng)了。” 鴛鴦驚訝地:“老太太也讓我去?” 金文翔不解其意,只顧說:“對呀,老太太親口對我說的,命你跟我出去?!?/p> 鴛鴦一把攥住灰鼠暖兜,盯著親手繡的紅梅看了一回,終于無力地松開了手。 14 金文翔家 金文翔夫婦盤腿坐在炕上,鴛鴦坐在炕下的一張凳子上。 金文翔:“好妹子,昨兒晚上大老爺叫我去,談了五六頓飯的功夫。他說的那個事兒,你可愿意?” 鴛鴦默不作聲。 金文翔:“大太太還說,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jìn)去了,進(jìn)門就開了臉,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這是老爺、太太看重了你,……” 鴛鴦白了她哥了哥一眼,咬定牙關(guān),一字一頓地:“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叫他們趁早死了這條心!” 金文翔:“我的好妹子,老爺說了,只要你趁早回心轉(zhuǎn)意,會有多少好處??蓜e……” 金文翔媳婦也幫著勸說:“我的姑奶奶,你就聽哥哥嫂子一句話,依了老爺罷;要不然時,終久逃不出他的手心去!” 鴛鴦沉吟了一會兒:“就是愿意去,也得你們帶了我回老太太去。” 她哥嫂聽了,轉(zhuǎn)憂為喜,樂得眉飛色舞。 15 賈赦房中 賈璉進(jìn)門:“老爺找我什么事?” 賈赦:“叫你去弄的東西,弄著沒有?” 賈璉:“好扇子倒有,只是弄不來。” 賈赦急切地:“是誰的?怎么弄不來?” 賈璉:“城南有個混號叫石呆子的,窮得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 賈赦:“你沒見過,怎么知道好不好?” 賈璉:“我怎么沒見過。好容易煩了多少情,才見了石呆子,在他家里略瞧了一瞧。原是不能再有的,都是古人寫畫真跡?!?/p> “噢,都有誰的?”賈赦急切地問。 賈璉:“有一把扇骨是湘妃的,也叫斑竹,扇面是吳派宗主沈周的山水真跡,文征明為他老師題的詩?!?/p> 賈赦驚喜地:“真的?妙極!還有什么?快說!” 賈璉:“還有一把是棕竹做的扇骨,也叫桃花竹;正而是院派大家唐伯虎在桃花塢畫的人面桃花,背面是祝枝山的行草?!?/p> “也不錯。還有呢?”賈赦急不可耐地問。 賈璉想了想道:“還有糜鹿的、玉竹的……” 金文翔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jìn)來。拱手向賈赦回稟:“恭喜老爺!小的今早親口轉(zhuǎn)說大老爺?shù)脑挘x鴦已經(jīng)回想過來。她嫂子帶她去回老太太,我特來報喜。” 賈赦大喜過望,對邢夫人囑咐:“快傳下話去,預(yù)備迎接新姨娘!” 邢夫人竭力巴結(jié),殷勤地:“我這就去吩咐。還得預(yù)備花轎,讓費(fèi)婆子和秋桐去迎新。洞房我自己來張羅?!辟Z赦又命賈璉:“你去找石呆子,買他的扇子,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順便去告訴賴大,今兒他們家的宴席,我和太太都不去了?!?/p> 賈璉應(yīng)聲“是”,跟著邢夫人匆匆出房,金文翔也跟隨出去。 16 賈母堂屋 賴大的媳婦又進(jìn)來請賈母赴宴:“老太太,今兒天氣正好,請您老人家賞臉,到我們破花園子里去散一日悶?!?/p> 賈母高興地:“好,我一定去!”回頭忙找鴛鴦:“鴛鴦,鴛鴦……” 王夫人著急地:“鴛鴦呢?哪兒去了?” 琥珀急忙進(jìn)來回道:“老太太,今兒一早鴛鴦被她哥哥接了家去,到現(xiàn)在還沒送回來呢!” 賈母生氣地:“這還了得!她哥哥原說接她家去逛逛就送來的,怎么這會子還不回來!” 鳳姐:“闔府中誰不知道:老祖宗離了鴛鴦,連飯也吃不下去的!她哥哥、嫂子又都在老太太這邊當(dāng)差,難道連這個規(guī)矩都不懂?快傳了他們來!把鴛鴦姑娘接回來!” “鴛鴦姑娘回來了!”琥珀進(jìn)來報告。 眾人聽了,一齊回過頭來,把視線集中在門口,室內(nèi)鴉沒雀靜的。 鴛鴦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遲疑了一會,才款款向賈母走來。步履呆滯,神情木然。 17 賴大花園 賈母左手扶著鴛鴦肩膀,右手拄首鳳頭拐杖,在賴大花園中漫步。 賈母右邊由賴嬤嬤陪伴,后面跟著王夫人、薛姨媽、鳳姐、寶玉,李紈、寶釵、黛玉等眾姐妹。 探春走在最后,由賴大家的女兒陪同,觀賞園景,閑話家常。 探春指點著園景笑道:“你們家這個花園,雖然不及大觀園,倒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p> 賴大女兒指著正在蒔花、耘草、植樹、修竹的幾個老媽媽說:“我們這個小園子包給這些老媽媽收拾料理,除了帶的花和吃的東西,一年還有二百兩銀子剩呢?!?/p> 來到一處涼亭,賈母坐下來歇息,對大家說:“骨頭都走疼了,我就在這兒歇歇腳,鴛鴦陪我在這里,你們還跟賴嬤嬤逛去吧?!?/p> 賴嬤嬤忙道:“我也走乏了,想歇息,讓我媳婦陪著逛吧?!?/p> 賈母:“那也好,咱們且說著話兒。鴛鴦,你也跟去逛逛散散心?!?/p> 鴛鴦應(yīng)聲“喛”,跑上去尋著平兒、襲人,三人邊走邊談天。 賴嬤嬤看著鴛鴦的背影,感嘆道:“鴛鴦這孩子,是從小兒看著長大的,論忠實可靠,孝順主子,滿府里丫頭也就數(shù)她了。要沒有鴛鴦,老祖宗哪里就能這樣事事如意,萬福萬壽了!” 賈母呵呵地笑起來。 18 賴大家中,外面廳上 廳北地上有一個一尺來高的木板戲臺,臺上正在演唱《西廂記》里的《游殿》。柳湘蓮扮演張珙,豐神俊逸。 席上賴大、賴尚榮陪著賈珍、賈璉、賈蓉、薛蟠及其他現(xiàn)任官長并世家子弟飲酒看戲,自在取樂,不時被法聰?shù)目普煻旱么笮Α?/p> 薛蟠卻并不跟隨眾人哄笑,只管看著張生出神,忽然問賴尚榮: “尚榮兄,這個扮小生的相公好生面熟,是哪里請來的名優(yōu)?” 尚榮笑道:“他就是柳公子湘蓮呀,你上次會過一面,怎么就忘了?” 薛蟠拍著腦袋傻笑道:“對了對了,他最喜歡客串生旦風(fēng)月戲文,一上裝倒不認(rèn)得了?!?/p> 賴大問賈璉:“今兒老太太高興都來了,大老爺和太太怎么倒不來?” 賈璉神秘地:“哎呀,差點忘了這碼事。老爺要討鴛鴦作姨娘,今兒就迎過去,這會子家里正忙著預(yù)備迎新呢,所以就不來了?!?/p> 賈珍:“那你怎么不去幫忙,倒躲到這里來高樂?” 賈璉:“老爺讓我去找石呆子買扇子,順便來告訴一聲,反正出來了,樂得先自在半日。” 薛蟠拍著手笑道:“噢,原來令尊大人還有這等喜事,咱們越性多喝幾壺,好生樂一樂?!币贿呎f,一邊瞅著柳湘蓮,左一杯,右一杯,也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已有幾分醉意。 薛蟠乜斜著醉眼,死盯住正在扮演張生的湘蓮看。湘蓮忽而變?yōu)樾∩龆優(yōu)榛ǖ?,忽而變?yōu)榈恶R旦,看得薛蟠眼花繚亂。 ?。ɑ糜X) 柳湘蓮扮演《牡丹亭》中的扇子生柳夢梅,風(fēng)流儒雅,瀟灑倜儻。 湘蓮扮演《洛水悲》中的閨門旦洛神,大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tài)、“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 湘蓮扮演《紅拂記》中的刀馬旦紅拂女,時而是使女模樣,嬌艷婀娜,時而具俠客風(fēng)神,嬌健英武。 ?。ɑ糜X完) 湘蓮回到席上,滿座賓客紛紛向他敬酒祝賀。 薛蟠醉貌咕咚地提壺移席,挨著湘蓮坐下,說長道短。擠眉弄眼,挨肩擦膀,百般輕薄起來。 湘蓮面有慍色,把酒盅一撂,離席出來。 賴尚榮跟了出來,一把拉住湘蓮:“柳二哥,今兒是我們家的好日子,咱們素來相好,特意請來作陪,酒宴未散,你怎么好獨自先走?” 湘蓮不無歉意地:“尚榮兄,你的盛情美意,我心領(lǐng)了。方才的形景,你也看見了,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 賴尚榮想了一想,無奈地:“既是這樣,倒是回避他為是,你快走吧。” 湘蓮拱手一揖:“多多包涵,后會有期?!?/p> 19 賴大家大門口 湘蓮大步流星來到大門前。 薛蟠早在那里亂嚷亂叫:“誰放了小柳兒走了!” 湘蓮聽了,火星亂迸,忍氣吞聲往前走。 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骸拔业男值?,你往哪里去了?” 湘蓮:“走走就來。” 薛蟠:“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p> 湘蓮心生一計,拉他到避人之處:“你真心和我好,還是假心和我好呢?” 薛蟠聽了,喜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我要是假心,立即死在眼前!” 湘蓮:“既如此,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后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p> 薛蟠聽說,喜得抓耳撓腮,問:“果真如此?” 湘蓮:“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 薛蟠:“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個不信的呢!” 湘蓮:“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 薛蟠忘乎所以地:“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么!” 湘蓮:“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 20 賈赦房中 臥室內(nèi)煥然一新,燈燭輝煌,儼然一個洞房。從窗戶看出去,人們在懸燈掛彩,院中停放著一乘花轎。 賈赦在“洞房”內(nèi)踱著方步,左手倒背在后,右手捻著滿頜白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樂滋滋地頻頻頷首。 當(dāng)他把目光落在花轎上時,頓時感到焦燥不安起來。 賈赦看著正在門口引頸眺望的邢夫人,干咳了兩聲,待邢夫人回過頭來,才開腔說:“聽說老太太吃過中飯就回來的,你到那院去打聽打聽。只要老太太答允了,叫她嫂子立刻過來報信,著花轎去抬過來就得,一應(yīng)虛禮都可免了?!?/p> 21 賈母堂屋(晚) 賈母歪在臥榻上,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眾姐妹并外頭的幾個執(zhí)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團(tuán)團(tuán)圍在跟前湊趣兒。 金文翔媳婦走進(jìn)來,四處尋找。 鴛鴦進(jìn)來,小立片刻,環(huán)顧一周。 金家媳婦推著鴛鴦:“姑娘,你自己回老太太吧,說呀!” 鴛鴦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金家媳婦笑嘻嘻地:“嗨,這是天大的喜事,快說出來讓老太太高興高興!” “什么'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滿是喜事!”鴛鴦氣狠狠地頂了她一句。 金家的一愣。 驟然間,鴛鴦拉了她嫂子,奔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泣,一行訴說:“昨兒大太太來我我,給大老爺保媒,要娶我去做小老婆。我不依,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和璉二爺,不然要等著往外聘,還命哥哥嫂子來逼我?!?nbsp; 賈母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指著金家的責(zé)問:“真有這樣沒天理良心的事?” 金家的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眾人面面相覷。 鴛鴦悲憤決絕地:“我是橫了心的,當(dāng)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嫂子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dāng)尼姑去!” 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戰(zhàn)。 鴛鴦略一停頓,鎮(zhèn)定地:“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 鴛鴦一面說著,一面用左手打開頭發(fā),用右手從袖筒里拿出剪子便鉸。 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幸而她的頭發(fā)極多,鉸得不透。連忙替她挽上。 一見這種情景,賈母怒不可遏,顫巍巍地坐起來,手指著賈赦處的方向:“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回頭見王夫人在旁,便遷怒于她:“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么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 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了。 李紈、鳳姐、寶玉等都不敢出聲。 探春走上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 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她極孝順我,不象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yīng)個景兒??墒俏怂!?/p> 薛姨媽只答應(yīng):“是?!?/p>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醒我?!?/p> 鳳姐笑道:“我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 賈母聽了,向眾人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p> 鳳姐:“誰教老太太會調(diào)理人,調(diào)理得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p> 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 鳳姐:“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p> 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吧!” 鳳姐:“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吧。” 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 鳳姐打趣地:“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吧?!?/p> 大家聽得都笑起來。 22 賈母院里 邢夫人滿面春風(fēng)地進(jìn)了賈母院門。 有個丫鬟眼尖,看見大太太一進(jìn)院門,便大聲向屋里報道:“大太太來了?!?/p> 邢夫人進(jìn)院后,早有幾個婆子迎上去,悄悄向她回稟,嘁嘁嚓嚓了一陣。 邢夫人轉(zhuǎn)喜為愁,遲疑了一會,倒退了兩步,剛轉(zhuǎn)過身子去想溜,猛聽得—— “大太太來啦……”王夫人迎了出來,見邢夫人要溜,一聲喊住。 邢夫人一看里面已知,王夫人又接了出來,少不得“嗯”了一聲,跟隨王夫人蹭進(jìn)屋去。 23 賈母堂屋 邢夫人硬著頭皮,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屋內(nèi),向賈母請安。 鴛鴦扭身走進(jìn)白己房中。 屋內(nèi)鴉雀無聲。 鳳姐若無其事地:“老太太、太太,有件事林之孝家的還等著我回話呢,我先去了?!?/p> 賈母:“去吧?!?nbsp; 鳳姐又看看王夫人和邢夫人。 王夫人點頭。 邢夫人垂手站著,毫無反應(yīng)。 鳳姐走出房門。 薛姨媽款款起身:“來了這半天了,我該回去了。老太太也歇著吧?!?/p> 賈母:“我這里有事,沒得和姨太太說話,過一會子我再去請你?!?/p> 薛姨媽走出房門。 王夫人:“我去送送姨太太?!备隽朔块T。 李紈、寶玉等人也隨著王夫人走出房門。 屋內(nèi)只剩賈母和邢夫人二人。 賈母:“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只是賢慧得太過了!你們?nèi)缃褚彩菍O子、兒子滿眼了,你還由著你老爺性兒鬧。” 邢夫人滿面通紅:“我勸過幾次,他都不依,我也是不得已?!?/p> 賈母:“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多病,上上下下哪兒不是她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笆兒弄掃帚。她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鴛鴦那孩子還心細(xì)些,我的事情她還想著一點子,該要去的她就要了來,該添什么,她就抽空告訴她們添了……” 邢夫人滿臉惶愧,神情尷尬,垂手侍立。 賈母:“……鴛鴦再不這樣,反倒要我去操心不成?我這屋里有的沒的,剩了她一個,年紀(jì)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她還知道些。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這會子她去了,你們弄個什么人來我使?我正要打發(fā)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么人,我這里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她服侍我?guī)啄?,就比他日夜服侍我盡了孝的一般。……” 24 賈赦臥房 賈璉沮喪地:“石呆子堵在家門口,不讓我進(jìn)屋,還大聲嚷嚷:'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 賈赦急得亂罵賈璉:“沒能為的東西,你再去!許給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后拿扇子?!?/p> 25 賈母堂屋里間 八仙桌上擺著麻將牌。 賈母與薛姨媽、王夫人、鳳姐娘兒四個斗牌。 鳳姐:“老祖宗,再添一個人熱鬧些?!?/p> 賈母:“叫鴛鴦來,叫她在下手里坐著。姨太太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她瞧著些兒?!?/p> 鴛鴦進(jìn)來,坐在賈母下手幫襯。眾人在四周圍觀、聊天。鋪下紅氈,洗牌告幺,五人起牌。邢夫人默默地站在一邊觀望。 斗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嚴(yán),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與鳳姐。 鳳姐故意躊躇了半晌,發(fā)下一張牌來,送在薛姨媽跟前。 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會意地笑道:“我倒不稀罕它,只怕老太太滿了?!?/p> 鳳姐聽了忙說:“我發(fā)錯了?!毖鹱魃焓秩∨茽?。 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 薛姨媽笑道;“果然是鳳丫頭小器,不過是玩兒罷了?!?/p> 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著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里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里頭的錢就招手兒叫它了……” 話未說完,引得賈母眾人笑個不住。 偏有平兒怕錢不夠,又給鳳姐送了一吊來。 鳳姐推著平兒:“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吧。一齊叫進(jìn)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里的錢費(fèi)事。” 賈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道:“快撕她的嘴!” 平兒依言把錢放在老太太跟前,也笑了一回,方出來。 26 賈赦臥房 賈赦已換上新郎官兒的禮服,一會兒正襟危坐在“洞房”的繡床上,一會兒在楠木箱子里翻檢扇子,坐臥不安。 賈赦快步來到門口,翹企而待。 適逢賈璉從石呆子處碰壁回來,一進(jìn)屋,垂頭喪氣地:“我好說歹說,石呆子只是喊:'不賣!不賣!要扇子,先要我的命!’這有什么法子?” 賈赦罵道:“幾把扇子你都弄不來,真是個沒能為的窩囊廢,你給我滾!” 賈璉巴不得這一聲“滾”,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回來!”賈赦一聲喝住,想了一想說:“快到老太太那邊去,把太太請回來?!?/p> 賈璉剛回到屋里,還沒站穩(wěn)腳跟,又轉(zhuǎn)過身去,連跑帶顛地去了。 27 北門外橋頭上(晚) 湘蓮跨馬加鞭,直出北門,來到橋上等候薛蟠。 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yuǎn)遠(yuǎn)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 薛蟠來到橋上,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望遠(yuǎn)處瞧,不曾留心近處,瞪眼踩過去了。 湘蓮又是笑,又是恨,撒馬隨后趕來。 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 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薛蟠驚喜萬狀,傻呵呵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 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xì)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p> 湘蓮策馬前去,薛蟠緊緊跟隨。 28 賈赦臥房 邢夫人哭喪著臉:“……老太太生了氣,反倒把我教訓(xùn)了一頓?!?/p> 賈赦氣急敗壞,腳用力跺著地:“好個鴛鴦崽子,憑你到天上地下,這一輩子也別想跳出我的手心!……” 說完,已經(jīng)氣喘不迭,站立不住。 邢夫人忙上前扶住他。 賈赦又生氣,又羞愧,坐在炕沿上喘息。 “老爺!”秋桐捧著一個紫檀木匣進(jìn)來。 邢夫人忙問:“這是什么?” 賈璉見了,驚奇地問:“這不是石呆子的古扇匣子嗎?你從哪兒弄來的?” 秋桐把匣子放在床上,忙答道:“這是賈雨村老爺命家丁送來的。聽來人說,雨村老爺把石呆子拿到衙門里,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又抄沒了這些扇子,作了官價送了來?!?/p> 賈赦驚喜地:“哦?” 29 北門外頭葦塘 湘蓮見前面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shè)個誓,日后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yīng)了誓?!?/p> 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 薛蟠先在葦塘邊跪下,起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 一語未了,只聽“嘡”的一聲,薛蟠頸后好似鐵錘砸下來,身不由己,癱倒在地。 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捱打,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開了果子鋪——滿臉青紫紅腫。 薛蟠想掙扎起來,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嘴里還不服:“原是兩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說,為什么哄出我來打我?” 湘蓮指著薛蟠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rèn)認(rèn)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吧。” 湘蓮取過馬鞭來,從背至脛,抽打起來…… 薛蟠疼痛難禁,直喊“喛喲”。 30 賈赦臥房 賈赦急忙打開匣蓋,取出黃綾包袱,哆哆嗦嗦打開包袱,從中拿出一把古扇來把玩。 賈璉:“這就是湘妃扇骨的……” 賈赦用扇子指著賈璉的鼻子責(zé)問:“人家怎么能弄了來?” 賈璉不服氣地:“為這點小事,弄得人家坑家敗業(yè),也不算什么能為!” 賈赦一瞪眼:“什么好下流種子!不說自己沒能為,還敢拿話來堵我!早就想捶你一頓!”邊說邊動起怒來,抬起手劈頭蓋臉混打起來。 賈璉揚(yáng)起胳膊招架,不慎把賈赦撞了一個趔趄。 賈赦一屁股跌在繡床上的古扇堆中,兩眼翻白,昏厥過去。 “老爺!老爺!”邢夫人、賈璉急忙上前,口中連聲驚叫。 31 北門外頭葦塘 湘蓮冷笑道:“也不過如此!我只當(dāng)你是不怕打的?!币幻嬲f,一面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泥濘處拖了幾步,滾得滿身泥水。又問:“你可認(rèn)得我了?” 薛蟠不應(yīng)聲,只伏著哼哼。 湘蓮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 薛蟠便亂滾亂叫:“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jīng)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p> 湘蓮:“不用拉別人,你只說現(xiàn)在的!” 薛蟠:“現(xiàn)在沒什么說的。你是個正經(jīng)人,我錯了?!?/p> 湘蓮:“還要說軟些才饒你!” 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毕嫔徲质且蝗?。 薛蟠“喛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毕嫔徲诌B打兩拳。 薛蟠忙“喛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吧!從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蓮指著葦塘:“你把那水喝兩口?!?/p> 薛蟠朝塘中看了一眼,直皺眉頭:“那水臟得很,怎么喝得下去?” 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說:“我喝,喝?!?/p> 薛蟠說著說著,緊閉了眼,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還未咽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湘蓮:“好臟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p> 薛蟠面有難色,叩頭如搗蒜,苦苦哀求:“好歹積陰功饒我吧!這是至死也不能吃的?!?/p> 湘蓮用手捂著鼻子:“這樣的氣息,倒熏壞了我?!闭f著丟下薛蟠,走到樹下,牽馬認(rèn)鐙,揚(yáng)長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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