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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經(jīng)常去博物館，會有一個體會，那些國寶，鎮(zhèn)館之寶級別的展品在博物館里并不會有特別的標注。又加上現(xiàn)在很多大博物館已經(jīng)不提供講解服務(wù)，哪怕是有償?shù)亩疾惶峁?。而你又剛好不在志愿者講解的時段看的話，那基本上你就可能錯過了所有的鎮(zhèn)館之寶。因為他們往往就在一個角落里，燈光昏暗，毫不起眼。

在上海博物館青銅館，兩個展室之間過道的靠墻處，有一排編鐘。說明極簡單“晉侯穌鐘，西周厲王（公元前九世紀中葉） 1992年山西省曲沃縣北趙村8號墓出土”

上海博物館藏14枚晉侯穌鐘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上海這樣一個不主要產(chǎn)青銅的地方，上博的青銅館獨步天下，從夏代晚期的王權(quán)象征物十字紋方鉞到上過國家寶藏的商鞅方升。但是上博青銅器藏品，曾經(jīng)缺了青銅器最重要的一個門類，編鐘。

當(dāng)然不是說上海博物館里沒有編鐘，但上博的編鐘都是單件，缺乏成組，并且可以演奏的編鐘。因為區(qū)別于其他博物館主要是收藏本地出土的文物，上博主要是收藏傳世文物，也就是各種藏家的捐贈，所以成套的編鐘自然是很難在個人藏家手中保存。

1992年11月的一天，香港中文大學(xué)張光裕教授打電話給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在香港出現(xiàn)了一套西周時期的編鐘，一共14個，這么多個一組的編鐘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但是這套編鐘有點奇怪，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段時間了，但是沒人敢買。

馬承源院長

為什么？編鐘上的銘文多達300多個，這本該是好事，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青銅器的價值就以銘文的數(shù)量決定，一個字就加100萬300多個字，絕對是天價，但是這套編鐘上的銘文卻有些奇怪，它們是刻銘而非鑄銘。在此之前所有發(fā)現(xiàn)的青銅器的銘文都是在鑄造前模范上已經(jīng)刻好，和青銅器本身是一起成型的。而在青銅器上刻字一直認為是在戰(zhàn)國以后鐵器發(fā)展到了一定水平以后才出現(xiàn)，所以這個體量巨大，銘文豐富的編鐘銘文竟然是后來刻上去，就讓人不敢出手，擔(dān)心是贗品。

馬承源院長在電話里聽張光裕描述完編鐘和銘文的具體信息后，在還沒有看到實物的情況下就拍板決定買下。后來在張光裕做好銘文拓片傳給馬院長后，他們商定，把12件大的編鐘打包寄來上海，剩下兩件小的由張先生親自抱著坐飛機飛到上海。（價格不詳，有說法是100萬港幣，我在博物館聽的說法是馬承源館長個人出資購入后捐贈給上博）此時是1992年年底。

張光裕教授

編鐘到達上博以后，修復(fù)組去除了編鐘上面覆蓋銘文的銅銹，這同時也證明銘文是在生銹以前就刻好而不是出土以后加刻的。而且刻字是連點成線的鑿刻，而不是一筆刻好，這說明了當(dāng)時的工具的局限性。清理好以后一排序。發(fā)現(xiàn)了幾個從沒見過的情況。

第一，編鐘的銘文是吧一整篇文章分別刻在了這一組編鐘上。每個編鐘上文字數(shù)量不一。

第二，按照銘文排序以后發(fā)現(xiàn)，編鐘原來并不是按照從大到小的順序排列。而是分成了兩組，從第一組的最后變一直往左，到最小的一枚以后再換到下一組的最右邊一枚繼續(xù)。

第三，測試了編鐘的音律以后，發(fā)現(xiàn)編鐘的音律和銘文的刻字排序完全一致，并不是依照大小的順序而變化。

西周晚期的編鐘，是八枚一列，稱為一肆。而上博收購的14枚晉侯穌鐘的名為到了第二列的第六枚就中斷了，顯然這第二組起碼是缺了兩枚。那剩下的編鐘到底在哪呢？

綁繩子的地方整個柱子叫甬，中間突出的箍用來綁繩子的地方叫旋，而旋中央突出的圓環(huán)，讓繩子穿過的地方叫斡。我們常說的斡旋，就是出自這里。

此時，我們放下上海博物館，來到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山西省臨汾市曲沃縣。

1962年，曲村—天馬遺址被發(fā)現(xiàn)，之后30年間考古工作一直時斷時續(xù)。1991年，當(dāng)?shù)匕l(fā)生了嚴重的盜墓事件。北京大學(xué)考古系會同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于1992年上半年在此進行了搶救性發(fā)掘。此次發(fā)掘不得了，總共發(fā)掘出9代一共19位晉侯和夫人墓。而其中最早的一位晉侯燮父，則是晉國的第一任國君。（他的父親叔虞在位時，并沒有晉國而是叫唐國。）換言之，曲沃是晉國最早的國都。

晉侯墓原址上蓋得晉國博物館

但由于當(dāng)?shù)孛磕?月初進入收麥季節(jié)，所以參加發(fā)掘的民工回家收麥去了，因此考古發(fā)掘也不得不暫停。就在這段暫時停工的時間盜墓賊再一次下了手。其中被盜的，就有8號墓。

就算農(nóng)忙，考古工地也不可能沒人啊，為什么還會被盜？因為人為財死，敢在發(fā)掘時還來盜墓的都是亡命徒，當(dāng)時當(dāng)?shù)匾恢庇小耙敫?，挖古墓，一夜一個萬元戶”的說法，背后又有文物販子的資金做支持，他們來盜墓不是簡單拿個洛陽鏟和鐵鍬就來了，而是沖鋒槍，炸藥和越野車的“豪華配置”一起上。

不要說農(nóng)忙，當(dāng)時考古隊白天作業(yè)，晚上旁邊就能聽到炸藥的聲音，但是對此無能為力。

晉侯穌的棺槨

被盜后，1992年下半年清理8號墓時，模內(nèi)殘剩的青銅鼎上有銘文為“晉侯穌”，確定了墓主人的身份，另有帶銘文的編鐘兩件，稍微大點的銘文內(nèi)容為：“年無疆，子子孫孫”，第二件銘文為“永寶茲鐘”，從銘文內(nèi)容看，所謂“年無疆”說不通，前邊肯定還有別的內(nèi)容，既然此墓已經(jīng)被盜，編鐘明顯是不全的。

山西博物院的兩枚晉侯穌鐘之一

沒多久，考古隊聽說上海博物館收購了一批青銅器，據(jù)說好像上面還有晉侯的字樣。1993年初，負責(zé)發(fā)掘的北大考古系教授鄒衡老先生提出要去上海博物館看看。一行人到了上海博物館，馬承源院長接待了他們并并安排他們看了這次他搶救回的所有青銅器。

鄒衡先生（中）

當(dāng)他們看到十四件編鐘后，完全可以肯定是出自晉候墓地8號墓，首先，編鐘銘文字體風(fēng)格一致，兩地編鐘的文字都是刻上去，且內(nèi)容連貫，上博編鐘的最后一件（第14件）銘文內(nèi)容為“…穌其邁（萬）”，8號墓出土的第15件編鐘銘文內(nèi)容為“年無疆，子子孫孫”，連起來就是“穌其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茲鐘“，正好是西周銘文的標準格式。說明馬館長從香港搶救回來的這批青銅器毫無疑問都是出自山西曲沃晉侯墓地的。

萬年無疆，子孫永寶用在銘文里的典型形式。

在這些青銅器被確認之后，馬館長非常嚴肅地向鄒先生深深鞠了一躬，當(dāng)時沒人知道原因。肩上巨大的壓力終于卸下來了。后來在上海的一次關(guān)于晉候墓地出土青銅器的研討會上，馬館長說：“當(dāng)我在香港看到這批編鐘時猶豫再三，首先，器物器形無疑是西周時期的，銘文字體結(jié)構(gòu)也符合當(dāng)時的風(fēng)格，銘文的內(nèi)容，從敘事的語法上看也沒問題，但問題是這批字體全部都是刻上去的，按照慣例，這個時期的銅器銘文都是鑄造器物時就鑄上去了，銅器上刻字的做法要到戰(zhàn)國時才出現(xiàn)，而這批銅器卻是西周的。買了吧，有這份疑惑，不買吧，它們很快就會流失到國外，最后還是冒險搶購回了這批文物，買是買回來了，但私下里也有不少議論，說，馬館長花大價錢買回假文物了，我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可見這份壓力有多大，正當(dāng)我疑慮重重之時，鄒先生來到了上海，在他的鑒定下確認了這批文物的真實性，打消了我的疑慮”。

完整的16枚晉侯穌鐘

好了，至此16枚編鐘已齊。編鐘上總共355字，大意如下：

某位周王的33年，周王親自去東方和南方巡視，晉侯穌跟隨周王，先從陜西的宗周，到成周洛陽，再向東方進軍。周王命令晉侯穌向東方的夙夷發(fā)起進攻，晉侯穌一路攻下多個城邑，還一路追擊，接連取得大勝，前后總共率軍斬首480人，俘虜104人?；氐阶谥苤?，周王史無前例地賞賜了晉侯穌兩次。第一次賞賜馬駒4匹，第二次賞賜香酒，弓箭100發(fā)和馬四匹。晉侯穌為了弘揚周王的恩賜，特地制作編鐘，以此昭顯先人的美德，乞求他們的保佑。晉侯穌的后代萬事子孫，都要好好的愛護保衛(wèi)這套編鐘。

雖然銘文，編鐘的真假已無爭議，但是銘文的內(nèi)容卻依然困擾了學(xué)界20余年，因為銘文開篇的王卅又三年，西周晚期只有周厲王和周宣王在位超過33年，但是周厲王33年時，晉侯不是穌而是他的爺爺靖。但是到了周宣王33年時，晉侯穌又已去世多年。其中還有多處重復(fù)的月相，天干地支的時間都有沖突，有的學(xué)者根據(jù)月相推斷，記錄的這一年可能最多出現(xiàn)了15個月。這個我就沒有能力展開討論了，有興趣的可以去網(wǎng)上搜索“晉侯穌鐘銘文”，會有很多論文討論，可以自行研究。

山西博物院的兩枚晉侯穌鐘之二

后來根據(jù)文物歸屬地的原則，晉侯穌鐘的最后兩枚入藏山西博物館，而上海博物館購入的這14枚則成為上博的鎮(zhèn)館之寶之一。至于曲村-天馬遺址后來在一直上修建了晉國博物館，只不過最重要的文物鳥尊在山西博物院成為鎮(zhèn)院之寶，晉侯穌鐘在上海博物館，晉國博物院本身都只有復(fù)制品了。

為了看晉侯穌鐘我跑了兩趟山西博物院，第一次去沒看到，然后我跑去曲沃晉侯博物館，以為會在這里，但是被告知還是在山博，于是我又跑去山博，才確定兩枚晉侯穌鐘不知道什么原因并未展出，可能借展，可能維護。甚至連個牌子都沒有，不能說不遺憾。

晉國博物館的晉侯穌鐘復(fù)制品

文物有不同的命運，有的流失海外，有的分隔幾地。而比起博物館里簡單的介紹，探究文物背后的故事，追尋文物的足跡，對我們來說，才回讓國寶變得更加鮮活和平易近人。

最后我們總結(jié)一下晉侯穌鐘到底有哪些與眾不同：

1.整套編鐘的銘文從頭到尾只有一整篇，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而不是像以往的例子不停重復(fù)某種句式體例。

2.銘文中出現(xiàn)了多個日期，多個月相，日期加月相是西周時期銘文的特點，好處就是幫助我們可以根據(jù)天相準確的推斷出這些重要日子的日期，甚至準確到小時，比如利簋上的銘文，就可以幫我們準確的推斷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zhàn)的準確日期。但同一篇銘文里出現(xiàn)多次時間，月相以前也從未有過，這說明銘文講述的是一個宏大，跨越時間長的戰(zhàn)爭。

3.整套編鐘并不是同時鑄造好的，而是分為了前中后三個時期。

4.編鐘的排序和音色并不是以尺寸的大小而決定的。是按照音律選擇了一套，然后再刻銘。

5.第一次出現(xiàn)西周時期的刻銘，在此之前所有的刻銘都在春秋以后才有。

6.此前從沒發(fā)現(xiàn)這么一套的西周編鐘。

7.銘文記錄的戰(zhàn)爭，以前從未見諸任何文獻。

8.銘文記錄的歷史，歷法等，很可能打破我們目前所有對西周的認知。

關(guān)于我：

那個老撕機  攝影師，行者，師從三屆奧斯卡最佳攝影獎得主維托里奧.斯托拉羅先生，老司機，貓奴，夠嗎？我還能編。

我看過這世間許多的書，走過這世間許多的路，遇見過這世間許多的美好，錯過過這世間許多的姻緣。才讓自己成為一個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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