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抱著非文學的目的讀小說,似乎是對小說的不公和不恭,但這樣的閱讀又怎么免得了呢?尤其是讀有濃重地域特色的小說更是這樣,因為小說有了人物的血肉之軀活動其間,本來是讀人物命運的,不期然人物的背景卻成了閱讀的前景,這種創(chuàng)造性閱讀也是讀者的自由和福氣。 最近又讀起老舍的《四世同堂》,因為早就讀過,故事早就稔熟于心,耳畔還回蕩著電視劇的主題歌“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可謂有聲有色,甚是享受。這次復習似乎是重點研究其京味特色。可讀著讀著趕上了清明節(jié),正好讀到里面對北平當年的城鄉(xiāng)格局的描寫,就忘了研讀京味兒,想起了北平城外的墳場。這種閱讀用老舍先生的話說,也算“迎時當令”吧。有趣的是老舍這個“迎時當令”被美國譯者蒲愛德女士翻譯成英文也逗,是“according to the seasons”。我又出神兒了,想象當年老舍在美國和蒲愛德合作翻譯他的小說,老舍讀中文,蒲愛德聽完口譯成英文,然后與老舍商量,討論達成一致后蒲女士啪啪啪在打字機上敲出英文來,是怎樣的情形。他們最后定下的“迎時當令“就是這樣的英文,如果不知道老舍的習慣用法,回譯成中文可能就成了“趕時令兒”呢。 老舍描述北平這座幾百年的“帝王之都”跟城外的農(nóng)村連著,可城外的農(nóng)民們并沒從這城得到什么好處,城里城外天壤之別,多年下來城里的達官貴人和有錢人在這里買地做自家的祖墳,很多農(nóng)民就租種墳地兼管看墳,而且那些墳四周都沒有樹木遮擋。難怪北京很多地名都是什么”公主墳“和”八王墳“呢,只是口語里加個兒話音令這地名聽著不陰暗了而已??梢韵胂蟋F(xiàn)在的北京二環(huán)路之外當初什么樣,簡直是孤墳遍野。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城外還能看到很多這樣的墳包,順鐵路出城,鐵路兩邊到清明時節(jié)就能看到很多祭拜后擺著貢品、布滿紙花的土墳。后來城市大發(fā)展后,這樣的景象就很少見了。但京郊的田野河灘上還是有很多這樣的景色。有時去郊游,也時常趕上人們掃墓燒紙。 當然這并非京郊特有的墳景,幾乎各處的鄉(xiāng)野都有,多少年下來一直沒有改變。有時看上去很是令人黯然神傷。記得九十年代聽說某處建了郊野公園,興沖沖趕去,一片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登上山遠眺,卻發(fā)現(xiàn)山下一片煙霧彌漫的墳場,狂風吹過,各色塑料袋和紙花、紙錢飛舞,令這本該肅穆的地方變得慘不忍睹。那時我就在悲哀中暢想我們的“墳“文化何時能有改觀,能讓生與死的陰陽兩界成為和諧的景觀。 正好那時李輝出版了他的瑞典游記《人在天地間》,我讀到了徜徉于墓地的優(yōu)雅描述,感受一種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墓地文化。從那之后,我出國時也會注意以前從來不屑或懼怕關注的國外的墓地。而在英國的那一年游歷,則更是徹底體驗了英國城鄉(xiāng)的墓地,經(jīng)常是城區(qū)居民區(qū)里就有大片的郁郁蔥蔥墓園,與居民區(qū)僅一墻之隔,人們在墓園里散步休閑,完全是在公園里的悠閑狀。而每個教區(qū)的教堂周圍都是墓地,布滿了長滿青苔的墓碑和巨大的雕花石頭棺槨,偶爾會有幾束鮮花擺放墓前,有人在沉思默念,沒有混亂,沒有煙火。而人們的各種禮拜和包括婚禮在內的儀式都在教堂舉行,歡樂的人們從墓地穿過,甚至就坐在墓地中休息,墓碑與教堂塔尖聳立,很多舉行婚禮的人他們的祖父母和親戚就葬在教堂外的墓地里,如此之近地觀看他們的幸福美滿,那樣的場景早就成為人們生活的常態(tài)。 一個晚上我們在圣艾維斯海邊漫步,沙灘上支著很多小帳篷,很多人就在大西洋畔聽濤過夜,彈著吉他唱歌跳舞。走出人群上岸,驀然抬頭看到的是一面高聳的山坡,那是布滿墓碑的一座墓園,墓園與旁邊的居民區(qū)甚至沒有圍墻,只有一條小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安詳?shù)囟冗^自己的夜晚,這個海濱旅游勝地的喧鬧與肅穆就是這樣和諧相處。 于是你不得不想起瓦萊里那首著名的《海濱墓園》來:白色的屋頂如白鴿展翅,一望無際的白色墓碑在陰魂上顫抖,波濤洶涌拍岸,松樹的清香彌漫,詩人在寧靜的墓園里眺望神明。這樣的海濱墓園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無數(shù)次了,但這樣瑰麗雄奇的詩歌卻只有瓦萊里這一首,蕩漾,蕩漾,在陰陽界上空。我還不敢向往,但如果我碰巧又路過這樣的海濱墓園,我不會不欣然走進去親近無數(shù)個濤聲中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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