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金瓶梅詞話》卷首收錄欣欣子的序、廿公的跋文、東吳弄珠客的序以及兩段詞作。 這些序跋文和卷首詞作,具有耐人尋味的深奧意義。 前半段四首詞不表題名,后半段詞作題曰「四貪詞」,各首前以「酒、色、財、氣」為題,認為人生在世總免不了貪酒、貪色、貪財及為氣所制,此四貪皆為世間致人家破身亡的要因,所以應(yīng)加倍小心,將之視為戒世的金科玉律。 對「酒色財氣」之「氣」,筆者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一般來說,「酒色財」害人的例子,我們從經(jīng)典的圣賢遺訓或父母師長的訓導(dǎo)中經(jīng)常能夠看到。 蓋因「酒色財」確為人之所喜、不易擺脫的人生欲求,但將「氣」和「酒色財」并舉,則稍有不類之感。 按「酒色財氣」之「氣」通常被理解為「生氣」,而筆者之好奇心,恐怕正來自對此詞語多重含義的理解上。 在中國漢語詞典中,「生氣」的第一義項就是發(fā)怒,第二義項是活力、活氣。 元明以來老百姓常用的「生氣」,已經(jīng)是發(fā)怒之意。但韓國漢字詞典里的「生氣」二字,卻只有活力、活氣、朝氣之義項,沒有發(fā)怒之意。 作為韓國讀者,我們覺得「四貪詞」將「氣」和「酒色財」并舉,總有不匹配之感。 在矚目《金瓶梅詞話》卷首「四貪詞」,著手將它翻成韓文時,筆者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韓文和日文翻譯本,沒有收錄卷首的這些序跋文和題詞。 即便是譯者聲稱以《詞話本》做底本的譯本,也找不到序跋文和「四貪詞」(如《完譯金瓶梅》,康泰權(quán)譯,松樹出版,2002)。 《金瓶梅》日本譯本 日文本中較權(quán)威的平凡社譯本(小野忍、千田九一譯,1967),同樣沒有收錄這些寶貴的序跋文與題詞,只有一部《金瓶梅詞話》(泉修一郎譯,美珠書房,1948)卷首收錄一篇「金瓶梅詞話的序」,即欣欣子序文的日文翻譯, 而其他的「廿公跋文」、「弄珠客序文」以及兩段題詞(包括「四貪詞」)皆沒有加以翻譯[1] 。 這使得通過譯本了解《金瓶梅詞話》的讀者無法接觸到這些成分,因而,對我們這些海外讀者來說,就更有研究這一部分的必要了。 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涉及「酒色財」的、有代表性的細節(jié),可以信手拈來。 有時,「酒、色」因素膠著在一起,有時「酒、財」或「財、色」膠著在一起,這些情節(jié)往往引起極端的犯罪行為,或至家破、或致人亡,貪戀者往往成為淪落街頭、流浪四方、無家可歸的可憐蟲。 在《水滸傳》中,有關(guān)「酒色財」的細節(jié)更多。 《金瓶梅》基本故事背景來自《水滸傳》,情節(jié)中滲透了酒色財因素,甚至可以說,《金瓶梅》的全部內(nèi)容都關(guān)涉到「酒色財」三字。 而從回目字句來看,有關(guān)「氣」的回目也不少,如氣打、怒罵、氣死(氣喪)、憤鬧、怒殺等。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暗氣惹病而死的情節(jié)。 由此看來,以「酒色財氣」為題的「四貪詞」,雖然是最早版本萬歷刊本《金瓶梅詞話》卷首的附屬性文字,不見于《金瓶梅》正文,卻意義重大,緊接序跋文之后,特地安排兩段題詞之意,絕非偶然,我們可以把它作為理解作品的提綱挈領(lǐng)的文字。 可以說,《金瓶梅》所描寫的內(nèi)容,不外于「四貪詞」所言之酒色財氣的種種表現(xiàn)。 本文將針對「酒色財氣」的來源、《金瓶梅》情節(jié)中「氣」的細節(jié)描寫,在作品人物描寫和情節(jié)安排上的作用,稍加探討,并將之與《紅樓夢》第一回的「好了歌」加以對比,分析其在作品所表達中的戒世意義及敘事功能。 二、《金瓶梅詞話》序跋及詞作 萬歷丁巳年(1617)出版的《金瓶梅詞話》卷首收錄三篇序跋文。 據(jù)中國山西本所收次序,先后為欣欣子序、廿公跋、萬歷丁巳年東吳弄珠客序[2]。為了準確了解序跋文作者的寫作意圖,以及與「四貪詞」的內(nèi)涵加以比較,不厭其煩全錄于下。 金瓶梅詞話序 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人有七情,憂郁為什。 上智之士,與化俱生,霧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為累。惟下焉者,既不能了于心胸,又無詩書道腴可以撥遣,然則不致于坐病者幾希。 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凡一百回。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yīng)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luò)貫通,如萬絲迎風而不亂也。 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其中未免語涉俚俗,氣含脂粉。余則曰:不然。《關(guān)雎》之作,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于淫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于傷者。 吾嘗觀前代騷人,如盧景暉之《剪燈新話》、元微之之《鶯鶯傳》、趙君弼之《效顰集》、羅貫中之《水滸傳》、丘瓊山之《鐘情麗集》、盧梅湖之《懷春雅集》、周靜軒之《秉燭清談》,其后《如意傳》、《于湖記》,其間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 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有可觀。 其他關(guān)系世道風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惡之。人非堯舜圣賢,鮮不為所耽。富貴善良,是以搖動人心,蕩其素志。 觀其高堂大廈,云窗霧閣,何深沉也;金屏繡褥,何美麗也;鬢云斜軃,春酥滿胸,何嬋娟也;雄鳳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錦衣玉食,何侈費也;佳人才子,嘲風詠月,何綢繆也;雞舌含香,唾圓流玉,何溢度也; 一雙玉腕綰復(fù)綰,兩只金蓮顛倒顛,何猛浪也;既其樂矣,然樂極必悲生;如離別之機將興,憔悴之容必見者,所不能免也; 折梅逢驛使,尺素寄魚書,所不能無也;患難迫切之中,顛沛流離之頃,所不能脫也;陷命于刀劍,所不能逃也;陽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逭也。 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禍因惡積,福緣善慶,種種皆不出循環(huán)之機。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歡離合,莫怪其然也。 合天時者,遠則子孫悠久,近則安享終身;逆天時者,身名罹喪,禍不旋踵。 人之處世,雖不出乎世運代謝,然不經(jīng)兇禍,不蒙恥辱者,亦幸矣。吾故曰:笑笑生作此傳者,蓋有所謂也。 欣欣子書于明賢里之軒 跋 《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丑態(tài),其亦先師不刪鄭、衛(wèi)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 今后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不知者竟目為淫書,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卻流行者之心矣!特為白之。 廿公書 金瓶梅序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 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凈,應(yīng)伯爵以描畫世之小丑,諸淫婦以描畫世之丑婆、凈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 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shè)此一著耳。同座聞之,嘆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dǎo)淫宣欲之尤矣!奉勸世人,勿為西門慶之后車可也。 萬歷丁巳季冬東吳弄珠客漫書于金閶道中 序跋文之后,收錄兩段詞作,各有四首,前段題「詞曰」只收四首詞,如下: 新刻金瓶梅詞話 詞曰 閬苑瀛洲,金谷陵樓,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繡地,莫也風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熟堪酬,客至須留,更無榮,無辱無憂。退閑一步,著甚來由。但倦時眠,渴時飲,醉時謳。 短短橫墻,矮矮疏窗,忔[忄查]兒,小小池塘。高低疊峰,綠水邊傍。也有些風,有些月,有些涼。日用家常,竹幾藤床,靠眼前,水色山光??蛠頍o酒,清話何妨。但細烹茶,熱烘盞,淺澆湯。 水竹之居,吾愛吾廬,石磷磷,床砌階除。軒窗隨意,小巧規(guī)模。卻也清幽,也瀟灑,也寬舒。 懶散無拘,此等何如,倚欄桿,臨水觀魚。風花雪月,贏得工夫。好炷些香,說些話,讀些書。 凈掃塵埃,惜耳蒼苔,任門前,紅葉鋪階。也堪圖畫,還也奇哉。有數(shù)株松,數(shù)竿竹,數(shù)枝梅。 花木栽培,取次教開,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貴幾時來。且優(yōu)游,且隨分,且開懷。 這四首詞,無題名[3],有研究者指出,前三首出自元代西天目山住持中峰禪師明本[4]之手,詞牌為「行香子」,雙調(diào)小令,六十六字。 元代西天目山中峰禪師圖 搜索「詩詞名句網(wǎng)」可見其文,第二首曰“行香子,此首歷代詩語卷一百十九及詞林紀事”,只題“宋代無名氏”,一些詞句有出入。 第三首曰“行香子,案歷代詩語卷一百二九錄此首外又錄”有題“元代明本”。 一些詞句也有出入。尚不能確認其他兩首的來源,待考。 其后收錄《四貪詞》,每首前有小題「酒、色、財、氣」,如下: 酒 酒損精神破喪家,語言無狀鬧喧嘩。疏親慢友多由你,背義忘恩盡是他。切須戒,飲流霞,若能依此實無差。失卻萬事皆因此,今后逢賓只待茶。 色 休愛綠鬢美朱顏,少貪紅粉翠花鈿。損身害命多嬌態(tài),傾國傾城色更鮮。莫戀此,養(yǎng)丹田,人能寡欲壽長年。從今罷卻閑風月,紙帳梅花獨自眠。 財 錢帛金珠籠內(nèi)收,若非公道少貪求。親朋道義因財失,父子懷情為利休。急縮手,且抽頭,免使身心晝夜愁。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 氣 莫使強梁逞技能,揮拳捰袖弄精神。一時怒發(fā)無明穴,到后憂煎禍及身。莫太過,免災(zāi)迍,勸君凡事放寬情。合撒手時須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序跋文的作者至今尚未考出真實姓名,作品作者笑笑生和序文作者欣欣子,可能擁有同樣的文化背景,文字中表現(xiàn)出明末文人對財色財氣、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付諸于笑的淡薄情緒。 欣欣子對笑笑生這部社會名聲極壞、因而引起極大爭論的作品,極力加以辯護。他和弄珠客都認為這部作品對彌漫著奢侈濃艷的世風提出了警戒。 金學史有關(guān)作品主旨的論述中提出的「寓意說」、「世戒說」、「諷勸說」、「勸誡說」、「諷刺說」、「憤世疾俗說」等,皆是摘自提出者的文章字句,其基本含義并無明確的區(qū)別。 與此不同的「誨淫說」、「財色說」、「暴露說」、「自然主義說」、「人生欲望說」等說法,則皆著眼于作品所描寫的內(nèi)容,而不是作者真正的寫作意圖。 而序文作者的看法可以確認,即「警戒說」,卷首收錄的詞作內(nèi)容可為補證。 「四貪詞」的詞牌是鷓鴣天,雙調(diào)五十五字,來源未知,應(yīng)該是新作的作品。 至于「四貪詞」的具體作者,至今尚無定論,可以從幾個方面推測。首先應(yīng)該指出,「四貪詞」不可能是作者笑笑生的手筆,也不像是出自序跋文作者欣欣子和廿公之手。 而東吳弄珠客的序文和前錄的序跋文,風格相異,筆名的起名方式也截然不同,看來是由刊刻者另貼的。 或可由此推測,「四貪詞」的作者,最有可能是東吳弄珠客。 姚靈犀在《金瓶梅版本之異同》中,曾認為東吳弄珠客為“龍子猶,亦即馮夢龍” [5],而在馮夢龍編輯的小說中,便有著重描寫「酒色財氣」故事的。 對「酒色財氣」四要素的關(guān)心或可成為姚說的佐證。 筆者雖然不能茍同《金瓶梅》作者為馮夢龍的說法,卻對東吳弄珠客是《金瓶梅》的刊刻者、他的真實身份可能是馮夢龍的說法頗為認同,而且刊本卷首收錄的兩段詞作,很可能也是出于他手。 前段詞作或從前人的作品中挪移而來,或按同樣風格創(chuàng)作,后段的「四貪詞」則表明了他自己的想法。 他對《金瓶梅》全書的核心內(nèi)容加以概括,將元明通俗文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酒色財氣」四要素來做標題。 欣欣子極力為《金瓶梅》中一些引起爭論的內(nèi)容辯護,明確指出此書的作用是“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他堅持“禍因惡積,福緣善慶”的善惡觀念,結(jié)語中重新強調(diào)《金瓶梅》的作者(即笑笑子)“蓋有所謂也”。 廿公跋文雖然較短,也明確指出此書“蓋有所刺”。 而東吳弄珠客的序文則明確指出“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雖然對這里的“所謂”、“所刺”,學者各有己見,不過筆者認為并未隱藏太多深奧的內(nèi)容,大可不必索隱。 其主旨還是向人提出警世之言的,正如后邊收錄「四貪詞」的心態(tài)一樣。由此來看,卷首的「四貪詞」在闡明作品之警世意圖上,實有積極作用。 三、「酒色財氣」之「氣」的來源及其盛行 關(guān)于「酒色財氣」的來源問題,鄭培凱先生早有長篇論述,其《酒色財氣與金瓶梅詞話的開頭—簡評金瓶梅研究的「索隱派」》[6]一文,在學界有相當影響,這篇論文中涉及元明文學資料的部分對本文多有助益。 「酒色財」合稱的用法歷史悠久。《后漢書》楊秉曾經(jīng)說道:“我有三不惑,酒、財、色也?!?/span> 清代筆記史料梁章巨(1775-1849)的《浪跡續(xù)談》(成書于1846-1847年)中,引用此句,對「酒色財」一條加以說明。 今人率以酒、色、財、氣為四戒,莫知其始。按《后漢書》楊秉嘗從容言曰:「我有三不惑,酒財色也?!雇跣劇度A川卮辭》云:「財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酒者毒腸之藥,人能于斯三者致戒焉,災(zāi)禍其或寡矣?!故枪旁谷?,不知何時添一氣字,殆明人。[7] 從上文中可以看到,漢朝楊秉言及三種警戒時,順序是「酒、 財、 色」,明人王袆解釋說明時,卻是「財、 色、酒」,清人梁章巨引用此句時,已經(jīng)使用「酒色財氣」了,但他推測三戒之外再添一「氣」的時間是明朝。 可是,在元人散曲中,以「酒色財氣」為名的作品已經(jīng)不少。隋樹森《全元散曲》中關(guān)涉到「氣」的部分如下: 滕斌《中呂·普天樂》:「酒、色、財、氣」(四首) 氣 少年時。風云志。記篇詩杯酒。顛倒群兒。吾善養(yǎng)。今方是。睡眠來時休教拭??从⑿圩怨湃绨V。前程萬里。饒人一步。卻是便宜。(梨園樂府下,樂府群珠6) 范康《仙呂·寄生草》:「酒、色、財、氣」(四首) 氣 形骸隨紅塵化。功名向青史標。七英雄事業(yè)真堪笑。六豪王蹤跡平和掃。兩下里爭戰(zhàn)圖前鬧。一壁廂淡煙衰草霸王城。一壁廂西風落日高皇廟。(雍熙樂府19,北宮詞紀外集6) 湯式《黃鐘·出隊子》:「酒、色、財、氣」(四首) 氣 圖王爭帝。半乾坤心未已。鴻門會上失兵機。直殺得血濺陰陵后悔遲。氣。則為你斷送了英雄楚項籍。 到了明朝,有關(guān)「酒色財氣」的俗曲更是風行。其中「氣」的部分,仍有因襲之痕,郭勛《雍熙樂府》中的俗曲中,有如: 南曲西河流:「氣」 又氣。膽志矜,勇力憑。虹霓氣吐貫日星,不肯絲毫心讓人。漢陵芳草生,楚江空月明,看來總是閑奔兢,勝負如何,枉使劃強性。將這氣再休爭,氣悞了高人性命。 快活年:「氣」 又氣,志氣昂昂逞豪家,我其實怕他怕他。休到剛強敢矜夸,膽氣天來大。禮法難容納,不是要。 駐馬亭:「氣」 斗勇爭強,各逞英雄不自由。便做道筑壇拜將,項羽烏江,也只休休。饒人一步未為羞,是非只為多開口。你早早回頭,強中自有強中手。 殿前歡:「氣」 饒人一步不為癡,存仁存義休爭氣。枉費心機,得讓時且讓伊。待爭甚名和利,夸買甚能知會。忍了耐了,快活是便宜。 俗曲之外,雜劇中涉及「酒色財氣」的作品,主要集中于「度脫」劇,劇中極力勸世人千萬別沉緬其中,應(yīng)當超脫俗塵,有所省悟,以成仙家正果。有如: 邯鄲道省悟黃粱夢雜?。好摬坏镁粕敋膺@四般兒……「后庭花」……氣競剛強損陷身 馬丹陽三度任風子雜?。壕朴植伙嬌譄o,財又不貪氣不出(又除)。……氣逼烏江楚項羽。 元劇涉及的「酒色財氣」是作為世俗誘惑出現(xiàn)的,要超脫塵世的羈絆,應(yīng)該看破這四種罪惡。 《金瓶梅詞話》卷首的「四貪詞」,應(yīng)該說是對元曲傳統(tǒng)主題的繼承。 到了明代,在一些短篇小說中,仍然因襲對「酒色財氣」的傳統(tǒng)看法,戒氣為戒世內(nèi)容之一。 例如,《清平山堂話本》中《錯認尸》中提到一句:“只因酒色財和氣,斷送堂堂六尺軀。” 至于同樣出現(xiàn)「酒色財氣」內(nèi)容的馮夢龍的短篇小說,和《金瓶梅詞話》萬歷本出版在同一時代,以此可證,明代晚期文人社會比較盛行這些戒世口號。 馮夢龍《古今小說》封面 馮夢龍《古今小說》是「三言」小說的第一部,再版時為了一套整齊的名字,改成《喻世明言》,第一卷作品就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此卷卷首收錄一首詞,然后說明,如下: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說起那四字中,總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是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后去,喪魄銷魂。……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這段話,非常強調(diào)「酒色財氣」的害人之甚,尤其更凸顯出「色」的一面,簡直放在《金瓶梅》故事的開頭,未嘗不可。 馮夢龍編撰短篇小說集,竟選出這樣一篇作品,應(yīng)有他的深刻的意圖。 《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蘇知縣羅衫再合》的入話中,則有「酒色財氣」的擬人化故事,更有意思,具有它的象征意義。 文中寫到杭州一位李姓秀才夢中遇「酒色財氣」化身的四位美女。李生極力為「酒色財氣」辯護,如下: 若無酒,失了祭享宴會之禮。若無色,絕了夫妻子孫人事。若無財,天子庶人皆沒用度。若無氣,忠臣義士也盡委靡。 四女則各自夸耀己身長處,指斥其他三者之短,其中代表「氣」的黑女道: 一自混元開辟,陰陽二字成功,含為元氣散為風,萬物得之萌動。 但是代表酒色財?shù)狞S紅白三女一起批評「氣」的短處: 霸王自刎在烏江,有智周瑜命不長,多少陣前雄猛將,皆因爭氣一身亡。 在她們的爭執(zhí)中,李生終于醒悟到「酒色財氣」皆為應(yīng)該警惕的壞事。最后一首戒詩曰: 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無義之財君莫取,忍氣饒人禍自消。 現(xiàn)在我們看《金瓶梅詞話》正文的開頭,有如下描寫: 詞曰:丈夫只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首。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請看項籍并劉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只詞兒,單說著情色二字,乃一體一用。故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亙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崞甬敃r西楚霸王,姓項名籍,單名羽字……因與漢王劉邦,單名季字……有詩嘆曰「拔山力盡霸圖隳,倚劍空歌不逝騅。明山滿營天似水,那堪回首別虞姬?!??!性妵@曰「劉項佳人絕可憐,英雄無策庇嬋娟。戚姬葬處君知否,不及虞姬有墓田。」(第一回) 此處文字雖要在表現(xiàn)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不能擺脫女色,終于落于失敗,以此提醒讀者。 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項羽和劉邦的故事,在元明俗曲和小說中,常在「氣」的描寫中出現(xiàn),尤其是項羽在烏江自刎,被人們看作是不能忍一時之「氣」的行動。 這么說來,卷首「四貪詞」中的「氣」的一面,已經(jīng)在《金瓶梅》第一回正文開頭中出現(xiàn),這也印證了「四貪詞」在解讀《金瓶梅》主旨之時,確有提綱挈領(lǐng)之作用。 還有值得注意的一點,自從元明俗曲之傳統(tǒng)因襲,明代小說中一再強調(diào)「酒色財氣」,主要還是「三言」的作家馮夢龍,因此我們?nèi)匀灰⒁獾今T夢龍與《金瓶梅》的關(guān)系。 四、《金瓶梅》細節(jié)中的「氣」 從《金瓶梅詞話》全書的回目來看,有關(guān)「氣」的描寫的確不少,這里「氣」的內(nèi)涵為憤怒、發(fā)怒,以不同的方式顯示這些怒氣,有時直接表達,有時暗中表現(xiàn)。 先看回目上直接出現(xiàn)的部分, 有「鄆哥不憤鬧茶肆」(第4回)、「楊姑娘氣罵張四舅」(第7回)、「花子虛因氣喪身」(第14回)、「西門慶大鬧麗春院」(第20回)、「惠祥怒罵來旺婦」(第24回)、「西門慶怒打鐵棍兒」(第28回)、「潘金蓮共李瓶兒斗氣」(第41回),「月娘含怒罵玳安」(第45回)、「李瓶兒因暗氣惹病」(第60回)、「潘金蓮不憤憶吹簫」(第73回)、「衙內(nèi)怒打玉簪兒」(第91回)、「張勝怒殺陳經(jīng)濟」(第99回)等十幾回。 崇禎本《金瓶梅詞話》插圖 在這些回目中,人物都因「氣」之一字,或興波作浪,或一身亡喪。因種種「氣」之功用,情節(jié)進程也在深入發(fā)展。 在「鄆哥不憤鬧茶肆」一回中,鄆哥忍不住「氣」,遂將潘金蓮與西門慶的奸情密告武大郎,而武大郎也忍不住氣,無謀想要捉奸,反被踢傷,導(dǎo)致冤死。接著是武松一怒,殺傷人命,這一系列情節(jié),都是由「氣」促動的。 「花子虛因氣喪身」是李瓶兒和西門慶密謀合作的結(jié)果,花子虛在外只貪玩樂,不知輕重緩急,太相信自己的夫人和結(jié)拜的朋友,最后覺悟情況時,已經(jīng)人財兩空無法恢復(fù),只能氣死而已。 而花子虛之死則使小說的主要人物李瓶兒有了進入西門府邸的條件。 「惠祥怒罵來旺婦」也是一系列因「氣」而生的情節(jié)。 荊都監(jiān)來訪,來旺媳婦拒供茶水,冷落客人,惹惱西門慶,一系列連鎖事件發(fā)生,小氣腦引起大風波,終致惠蓮丈夫來旺酒后大罵西門慶, 結(jié)果「遞解徐州」,引起宋惠蓮「含羞自縊」,宋惠蓮的生父宋仁,告官不成反被判問倚尸敲詐,下獄問罪,既夾又打,一氣身亡。也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具體例子。 「潘金蓮共李瓶兒斗氣」,正面描寫潘金蓮氣壓李瓶兒的具體過程。 西門慶家官哥結(jié)親,李瓶兒以親母之尊,簪花披紅遞酒,潘金蓮暗中生氣,她遷怒罰打秋菊,驚吵隔壁官哥,氣傷了李瓶兒。 潘金蓮又在背后說道吳月娘自己沒得養(yǎng),巴結(jié)別人家孩子,把吳月娘氣得吞聲哭泣,又得罪了吳月娘。為潘金蓮日后被發(fā)賣埋下伏線。 崇禎本《金瓶梅詞話》插圖 「李瓶兒因暗氣惹病」,李瓶兒氣傷了身體,原因是兒子官哥之死,而根本原因來自潘金蓮。潘金蓮兩番怒打秋菊,驚吵得李瓶兒母子不得安寧。 李瓶兒暗氣郁積,終于病死。瓶兒之死,使得鮮花著綿的西門家族哀音初顯,慢慢走下坡路。 回目標題直接出現(xiàn)忿、怒字還有「張勝怒殺陳經(jīng)濟」,由此可見,「氣」之一字貫穿于《金瓶梅詞話》始終,它不僅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因素,也是解讀這部作品的一把鑰匙。 情節(jié)中暗現(xiàn)「氣」之要素的部分可從下面的分析中得見一二。 西門慶既追求「酒色財」,也任性使「氣」。 「潘金蓮私仆受辱」(第12回)一回,由于潘金蓮私狎小廝琴童,西門慶發(fā)火,用皮鞭狠狠將潘金蓮打了一頓。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第19回),也寫到西門慶聽到李瓶兒嫁給蔣竹山,憤怒之余,唆使兩個流氓捏造糾紛找蔣竹山麻煩,使后者被痛打三十板。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19回)一回,寫西門慶余怒未息,李瓶兒過門被辱,上吊尋死,救下來之后,西門慶用馬鞭毒打李瓶兒。 這些對西門慶任性使「氣」行動的描寫,生動地刻畫了人物的性格。 崇禎本《金瓶梅詞話》插圖 「孫雪娥唆打陳經(jīng)濟」(第86回)一回說的是吳月娘的暗氣。 西門慶死后,潘金蓮和陳經(jīng)濟的行動更加大膽,吳月娘幾乎無法控制。陳經(jīng)濟酒后罵街,揚言上告官府,說西門家收有他家應(yīng)沒官財物,甚至戲言嘲諷孝哥是他生的,將吳月娘氣得發(fā)昏。 最終導(dǎo)致潘金蓮被賣,陳經(jīng)濟被逐,也間接導(dǎo)致了西門大姐的悲劇命運。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卷首之「四貪詞」(酒色財氣)無論在解讀小說之主旨上還是在小說推進情節(jié)、塑造人物的功能性效用上,均十分重要。 先行研究對「財色酒」關(guān)注較多,對「氣」投入較少,以至于卷首可作為「讀方」的「四貪詞」沒有受到應(yīng)有關(guān)注,在各種韓文譯本中都不見蹤跡。本文希望能成為引玉之磚,以待更多的研究成果出現(xiàn)。 五、小結(jié):可與「好了歌」比較 《紅樓夢》的「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出自書中人物跛足道人和甄士隱之口,是正文情節(jié)的一部分。 這和《金瓶梅》卷首收錄的「四貪詞」的性質(zhì)不同。但是它們給讀者所提出的警世格言是很相似的。 「四貪詞」戒的是「酒、色、財、氣」,而「好了歌」戒的是「功名、金銀、嬌妻、兒孫」,兩者都是四個項目,其中兩項重復(fù),其他兩項則不同。 「金銀和嬌妻」,可說是「財和色」,不同之處則在于「酒、氣」與「功名、兒孫」。 《紅樓夢》招貼畫 《金瓶梅》戒世內(nèi)容中「氣」之一項比較獨特,與之相比,雖說熟語有“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的說法,但對于強調(diào)“兼濟天下”及重視家族世代承繼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來說, 《紅樓夢》戒世內(nèi)容中「功名、兒孫」一條也較超常,兩者都是在其他戒世項目中不常見的,因此值得我們更加注意。 如果以「好了歌」的四項來看《金瓶梅》的故事情節(jié),也頗有意思?!负昧烁琛沟摹腹γ⒔疸y、嬌妻、兒孫」中前三項可以改稱為「官、財、色」。 西門慶原來是一個破落戶商人,一直求官,當了地方小官之后,便愈加傲慢,只知巴結(jié)上官,壓迫百姓。 他是商人,擴大財產(chǎn)是他的根本目標,他沒有基本的道德觀念,只是圖財,且揮霍錢財,賄賂高官,嫖娼宿妓,以滿足官欲色欲。 他任性使氣,不知節(jié)制,怒氣發(fā)作之時,罵人打人,愛妾寵妓也不例外。 「酒、色、財、氣」四因素膠著出現(xiàn)在他身上,也可說「好了歌」所戒之「功名、金銀、嬌妻」之三項皆為他所犯。 崇禎本《金瓶梅詞話》插圖 至于「兒孫」,西門慶之子官哥起名之由,便與“當官”欲求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他更希望孩子以后得為高官顯貴。 但是,他的一切欲求都歸于空幻。特別是當他死去之時,孝哥出生,卻只能入寺為僧,家業(yè)最后落到小廝玳安手里,這個結(jié)局是一種很大的諷刺。 西門慶所求(也是絕大部分世人所求)無外乎酒色財與貴,為官、賺錢的目的,除了自己平生求歡之外,大抵為了兒孫,而這一切完全歸于空幻,反襯出陷于各種貪欲之中的人生的可憐可嘆。 在這樣的譏諷描寫中,「四貪詞」或「好了歌」的警世作用得以實現(xiàn)。 本文作者 崔溶澈 教授 注 釋: [1]韓國和日本的中國小說譯本出版的實際情況來說,原書的序跋文和書前的詩詞或各種讀法和評點等部分,很少加以翻譯。為迎合讀者能易于接受的通俗讀物,出版社考慮盡量刪去原書上的附加成分。朝鮮后期宮廷主持翻譯的樂善齋本小說中,也全部刪掉原書卷首的序跋文及評語之類。 [2]日本日光輪王寺慈眼堂藏本,卷首「收欣欣子序」、「萬歷丁巳弄珠客序」。另有日本德山毛利棲息堂藏本,卷首序跋順序即「欣欣子序」、「東吳弄珠客序」、「廿公跋」。臺灣線裝影印一套十冊本,序跋文如此順序,據(jù)卷首「例言」說明,這兩部版本補配完整,即來自日本原影印本。 [3]有人題曰《四季詞》,不知其來歷。 [4]中峰明本(1263-1323),元朝僧人,俗姓孫,號中峰,錢塘人。 [5]《金瓶梅資料匯編》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編者(黃霖)按語。中華書局 [6]鄭培凱《酒色財氣與金瓶梅詞話的開頭》,《中外文學》第12卷第4期,1983年9月, 臺北。他主要針對魏子云先生的“政治諷諫說”而反駁的主張。 [7]梁章巨《浪跡叢談、續(xù)談、三談》頁395,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此書后來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文章作者單位:高麗大學(韓國) 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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