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空中最亮的星 文|陳建平 母親躺在廳堂里,像朵美麗的睡蓮花。 她臥房的燈熄了,天上的長庚星升起來了,鉆石般在西天邊閃爍。 時在農(nóng)歷正月初八,與她正月初十生日僅隔兩天,也與她出世隔了漫長而艱辛的人生。翻檢煙云歲月,母親度過了九十一個生日,她的一生如同天示,像陪伴上弦月的長庚星那樣凄清。 穿行時空隧道,母親生于閩中荔城河邊一戶貧家,5歲喪父,與外婆孤女寡母相依為命。在河邊老厝居住,因老被族人欺負,連雞鴨都養(yǎng)不成,她們只好租住到小西湖后小巷深深的后塘去。 為了維持生計,當年外婆無奈以青壯男人從事的挑伕為業(yè),起早摸黑肩負重軛爬山涉水,出賣汗水供養(yǎng)母親念小學。每逢外婆外出遲歸,放學后的羸弱母親總要來到后塘巷前,在小西湖橋邊癡癡張望,張望成一幅人間苦難母女的牽掛。 1948年,經(jīng)姑婆撮合,漂亮的母親嫁給父親——康濟藥房主的長子。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便遇改朝換代的暴風驟雨。土改時,因兼置有十畝田,祖父被評為“工商業(yè)兼小土地出租者”。隨著祖父逝世,父親承受不了家庭壓力和心理壓力,于1957年4月在睡夢中胰臟出血不醒。 當時我五歲半,妹妹不到三歲,攜帶我們的外婆年過知命。父親的逝去于母親來說,無異于家中塌了天。她不吃不喝哭了幾天幾夜以至泣血,屋漏偏逢連夜雨,還要承受社會上某些人“謀害親夫”的風言風語。大悲大痛傷肺傷心,我想,她的心肺在那場大變故中受了重創(chuàng)。 雨果說:“困苦能夠孕育靈魂和精神的力量?!庇浀酶赣H去世次年清明節(jié),野地春草青青,我跟母親去郊外為父親掃墓,母子在墓前哭了一場,返回時,6歲的我少兒心性,看到路旁山坡蟋蟀跳來跳去,忍不住上前追撲,年輕的母親也含著眼淚,幫我一起捕捉。那情那景,至今難忘...... 家庭重創(chuàng)塑造了不屈靈魂,人生逆境開出了頑強的花,生活總得繼續(xù)下去,年青的母親振作起來,培養(yǎng)兒女成才的信念就像北斗星,在遙遠的天邊閃爍。她以孱弱的肩膀擔起養(yǎng)家擔子,到城廂聯(lián)合診所實習,卻因夫家成分拖累,分配到偏遠的山鄉(xiāng)新縣保健院工作,三年后又調(diào)往沿海靈川保健院當化驗員兼護士,歷經(jīng)山鄉(xiāng)和沿海的霜打風吹。 以后輩來講,人生的風濤,多由前輩抵擋,父母的偉大,也由不同的子女注釋,而艱辛、險惡、痛苦、磨難,就是偉大的代價。往事追思,歷歷在目,母親的生涯何其艱辛:她28歲喪夫,為怕我和小妹委屈,一次次拒絕再婚。她工作多年每月工資才21元(后加薪到29元),自己留下9元,其余悉數(shù)養(yǎng)家,三餐就飯多為醬菜。為節(jié)省八毛錢車票,她每月探親,往往抄小路從靈川鎮(zhèn)步行數(shù)十里回家......為貼補家用,當時外婆到處攪手工活:貼商標、做雞毛撣、糊漿湖瓶蓋,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分來用。 我深深記得,小時外婆常對我感嘆:“哪時你娘的工資能再漲幾塊??!”漲工資,對嫁與剝削階級的母親何其艱難。更難的是,她還要承受一次次人為運動的沖擊,文革被剪了頭發(fā)游街。為怕她尋短見,好心的同事一直要我12歲的妹妹呆在她身邊,山鄉(xiāng)和沿海的一些純樸群眾也極力維護她。因精神打擊,她一度咳嗽經(jīng)年不愈,以至外婆憂心忡忡對我說:“你娘是不是患了肺癆或癌癥,怎老不見好呢!”說得我心驚膽顫! 也許是培養(yǎng)兒女的信念支撐,也許是清貧歲月的相濡以沫,在人生暗夜里,母親的精神世界才不至坍塌。世間最難生離死別,1989年,辛勞一輩子的外婆駕鶴西行,成為天上的一顆星,母親又歷重大打擊。從此,她接替了“家”的位置,兒孫成了她愛的重心,她也成了我們的心靈港灣。 遙望歲月的船頭,抹不去母親撐蒿的身影。她歷經(jīng)的風濤,她生涯的悲壯,我們沒有心經(jīng)身歷,可能想象不到!有人說,所謂的逆境成長,是有人牽攜著你負重前行;所謂的歲月靜好,也是有人替你遮風擋雨。是母親,牽扯我們捱過那清貧而錯雜的艱難歲月,全賴母親的默默付出和堅強后盾,我與妹妹的事業(yè)之花,才得以堅韌不拔向陽而開,成長為高級記者和企業(yè)財務總監(jiān),回報她的艱辛培養(yǎng)。 不承想天有不測風云,2002年春,母親連續(xù)多天背疼難眠,經(jīng)查罹患肺癌。這無異于晴天霹靂,弄得我們好一陣子手忙腳亂。其時母親已73歲了,動完手術,參考醫(yī)生建議和諸多同類病例,我們不敢給她化療放療,只采用增加免疫力的保守療法。 仔細回想,命運對于母親太不公平,她的晚年,是與病痛的長期拉鋸戰(zhàn)。由于身體底子薄,飽經(jīng)人生憂患,她還患有冠心病、高血壓、白內(nèi)障,摔倒做過股骨固定手續(xù)。在一波波的抗病戰(zhàn)役中,她坦然面對,為怕我們擔憂,甚至隱瞞病情。直至看透生死,真正掌握自己生命的去留。她以慈母之行詮釋了風雨人生的純真、溫馨與勇毅,她的形象閃耀著人性之美、情感之美和精神之美。 有人說,人間最妥帖的尊嚴,體現(xiàn)在生命的起點與終點。母親生前多次交代:“以后我走了,越簡單越好!”年前一個月,她就反復問我和妹妹:“今天是幾號?”我還數(shù)落她,你老問日子干嘛呢,都問過好幾次了!原來她是打定了主意,讓我們安然過完除夕后,就要決然離開。設身處地,我們竟然看不透母親的心思,我們真傻! 正月初一,母親便絕食,堅決不吃不喝,直至八天后,于昏睡中靜歸天家。她的生命,來得不合時宜,過得萬分艱辛,去得蓄謀已久,走得不慌不忙。她的計無返顧,是對抗病痛的決絕,也是對子女的最后奉獻。她在黑紗環(huán)繞中慈和地笑著,而我們卻在心里嚎啕大哭。 人,既靠思想站立,又靠感情牽系,越是孤寂的時候,越能聽到心靈的呼喚。在陪護母親的正月初六夜,我邁進家院仰望上蒼,對人類的生老病死充滿疑惑、悲涼。上弦月掛在暗藍的天幕,西側(cè)不遠處鑲著那顆明亮的長庚星,熨帖心靈的祈禱歌從她房中幽幽傳來,但愿這是一個天主垂憐的平安夜,我在心中虔誠禱告,愿上天垂憐母親,此后永遠沒有坎坷艱辛憂愁病痛;也祈上天垂憐眾生,但愿世界永無瘟疫。因為其時,新型冠狀病毒正肆虐人間。 長庚啟明,南極北斗,昭示著人類搖籃的方位。長庚星是金星的古稱,猶如天上一顆耀眼的鉆石,如果她在黎明現(xiàn)世,即預示光明的啟明星。度娘說,古希臘人稱她為阿佛洛狄忒——愛與美的女神,古羅馬人則稱它為美神維納斯,意思為“絕美的畫”。母親姿容姣好,即便年已九旬疾病纏身也不顯老,我想,人有所失必有所得,也許“年輕”和“美麗”,就是上天對她艱辛生涯的補償吧? 星光閃爍,暗示著隱約的天機!唉,人的一生,往往要面對許多得到和失去,如果很少擁有,失去就不太在乎,譬如我幼時西行的父親;如果長相依久相伴,失去就逾加難舍難受,一如喪母之痛,直抵我們心靈深處。這也是一堂觸及靈魂的教育課,教予我守候和陪伴的珍貴,教予我長輩的孤獨和盼望,留給我難以言傳的后悔和遺憾。 母親走了,成了天邊那顆最亮的星,她正是我們生命夜空的啟明星,因為她的堅韌無私,我和妹妹人間運行的軌跡才不至偏離,才不至有太多人生的坎坷和痛苦。因為她的頑強引領,我們才尋找到生存的意義,不至迷失在黑夜里。 母親走了,歷大痛苦,作大奉獻、獲大解脫,得大安寧,她一如掛在西天的長庚星,在天國注視著我們。她與我們的塵世緣份,只能深深地、牢牢地珍藏在心靈中了;與她相見,我們只能仰望星空;與她相會,只能在星空下夢境中了。 母親走了,也許時間可以沖淡悲痛,卻永遠沖不淡綿長的思念。量子物理學已經(jīng)證明,肉身消亡思想的生命卻會永存,人的意識信息——靈魂也呈量子態(tài),存在于時空的拘束之外,即存在于物質(zhì)身體之外的某種真實世界中,無距無滅,永續(xù)永生。但愿她靈機相通,夢寢常回,天人無隔。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記起,曾與我同行,消失在風里的身影;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越過謊言去擁抱你......”“逃跑計劃”的一唱三嘆,回響著我們心中的悲愴! 哲人說,生命的終結不是死亡,而是被所愛的人遺忘。若以此論,生命的延續(xù)就是隨著時光推移,仍被長長懷思,深深憶念。 母親,夜空中最亮的星,永遠活在天上,也活在我們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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