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舅舅，今年55歲。

一個人在山東青島打工。

2022年春節(jié)來臨之前，我媽打電話跟他說，你回來過年吧。

舅舅說，媽沒了，我哪還有家啊。

我媽聽到這句話，對他是又恨，又心疼。

回想舅舅這小半生，有時候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時間退回到1968年。

在齊齊哈爾市富?？h下面的小山村，我舅舅出生了。

這是一件歡天喜地的大事。

因為在這之前，姥姥多年不孕，看了好多中醫(yī)，才在她29歲這年，生下了舅舅。

60年代，29歲才懷上孩子，可想而知姥姥和姥爺遭受了多少流言蜚語。

也可想而知，舅舅出生后，家里人有多寶貝。

我媽是三年后的1971年出生的。

這之后，奶奶又連續(xù)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姨，一個小舅。

可惜兩個姨在三歲左右時，全都夭折了。而最小的舅，得了癲癇。

當(dāng)然，那時并不知道叫癲癇，只知道小舅時常抽風(fēng)，后來還到處亂跑亂打人，需要有人專門看著。

可以說姥姥姥爺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長子，也就是我舅舅身上。

對他格外寵愛。

而我媽的待遇，就是天壤之別了。

我媽小學(xué)上到四年級的時候，姥爺就讓她輟了學(xué)。

因為她要在家里照顧小舅，以及幫著姥姥做各種家務(wù)活。剁豬食，喂豬，放羊……農(nóng)忙時還要去地里割麥子。

到了晚上，我媽還得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給全家人納鞋。

是不能開電燈的，只有舅舅才有開電燈的特權(quán)。

可舅舅卻從來不用干任何農(nóng)活。

因為他是男孩子，是家里的希望。

他要考大學(xué)，成大業(yè)。

很可惜，舅舅的學(xué)習(xí)非常一般。

可以說沒天賦，也可以說是他太懶，根本就不肯花心思。

第一年考高中，失敗。

后來連續(xù)復(fù)讀了兩年，第三次中考落榜后，姥姥和姥爺才不得不放棄。

后來姥爺只好托人帶舅舅學(xué)木匠，后來又學(xué)畫畫，想著讓他好歹有門手藝。

然而最后都無疾而終。

舅舅不是說干不下去，就是太累了?？傊?，學(xué)什么都半途而廢。

我媽倒是想上學(xué)或者學(xué)門手藝來著，卻沒有機(jī)會。

面對這種不公，我媽并不是沒有反抗過。

可姥姥姥爺永遠(yuǎn)都只會說，你遲早都是別人家的人。

我媽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換來了姥爺?shù)囊活D毒打。

加上那時農(nóng)村的整體氛圍都是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女兒是潑出去的水。

我媽一個人的反抗，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時間久了，我媽也就放棄了，一心只想早點出嫁。

是舅舅先結(jié)婚的。

那是1990年，舅舅22歲，有了第一個舅媽。

我之所以用了第一個來區(qū)分，意思很明了，還有第二個。

和第一個舅媽結(jié)婚兩年，舅媽的肚子卻一直沒動靜。

家里人都很著急。

有次舅舅被村里人嘲笑，回來就跟舅媽吵了一架，吵到最后，舅舅動了手。

舅媽氣得回了娘家。

十多天過去，舅舅也不肯去接舅媽回來。

舅媽心灰意冷，加上嫁過來的這兩年，覺得舅舅不學(xué)無術(shù)，就狠心離了婚。

沒了回轉(zhuǎn)的余地。

第一段婚姻結(jié)束后，舅舅一直處于空窗期。

農(nóng)村里大齡剩男本身就多，何況我舅已經(jīng)有過一段婚姻，人還沒什么本事。

想再婚，挺難的。

一直到2004年，也就是舅舅36歲那年，他才有了第二段婚姻。

這期間，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一件是1992年年底，我媽嫁給了我爸。

另一件是2001年，生病臥床多年的小舅去世了。

這個家里，就只剩姥姥、姥爺和舅舅。

兩個老人做夢都想給舅舅重新找個媳婦，總不能讓家里沒了后代。

可舅舅的第二段婚姻，就更離譜了。

新的舅媽，是姥姥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姥從內(nèi)蒙那邊介紹過來的。

聽姨姥說，女方有過一段婚姻，還有個女兒，留在內(nèi)蒙由她爸媽照顧。

見過面后，女方挺爽快地說同意嫁過來。

彩禮幾乎花光了姥姥姥爺所有的積蓄，但想著只要舅舅有個歸宿，花多少錢也值得。

三個月后，兩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沒有辦酒席，因為女方覺得二婚沒必要大操大辦，還浪費錢。

這讓姥姥還挺感動的。

覺得舅媽善解人意，誰會想到這次是真的掉進(jìn)了坑里。

婚后，舅媽就像換了個人。

每天不是在睡覺，就是吃著零食，坐在炕上看電視。

別說干活了，飯都是姥姥做好了端上去給她吃。

2004年的時候，農(nóng)村小孩都很少能吃到零食的。

而舅媽每次上街，都是一百兩百的買零食。

姥姥姥爺看不慣也不敢說。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

舅媽又開始找各種理由吵架，把我姥姥姥爺罵到日子沒法過了，只好搬出去住圖個清凈。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個月。

舅媽那邊又有了新的動作。

她不知怎么突然在屯子里說，鄰居韓某和她有一腿，我姥爺也跟她有一腿，還有屯子里賣肉的李某，包括我爸也未能幸免……

數(shù)了數(shù)，有七八個情人。說得繪聲繪色，像真的一樣。

雖然很多人不信，但長期這樣下去，怕是會弄得雞犬不寧。

我媽還有姥姥姥爺氣到每天吃不下飯。

姥姥去找姨姥鬧過。

這介紹的都什么人啊。

可姨姥也是別人介紹的，根本沒想到舅媽是這樣一個人。

總之悔不當(dāng)初，卻又毫無辦法。

而舅媽這時又提出了更離譜的要求。

她讓舅舅跟著她去內(nèi)蒙那邊生活。不去的話，日子就不過了。

姥姥姥爺是不想舅舅去的，可他們有老去的那一天，總不能讓舅舅一輩子打光棍啊。

畢竟這次要是離了，再婚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所以最后只好妥協(xié)，舅舅跟著去了。

這一去，才知道舅媽之前已經(jīng)結(jié)過四次婚，嫁給舅舅，是她的第五次婚姻。

當(dāng)?shù)厝硕贾谰藡屖菍I(yè)騙婚的。

結(jié)婚一兩年就離，離了再找。

主要是為了彩禮。

舅舅在那邊的生活過得非常不好，每天吃苞米茬子粥，過年能吃一頓饅頭就不錯了。

加上舅媽一家人又對舅舅冷暴力，舅舅實在過不下去了。

只好離婚回來了。

這段婚姻，就這樣不了了之。連個孩子也沒留下。

我舅舅也成了村里茶余飯后的談資，背后看笑話的人不少。

2006年的時候，舅舅突然說想去山東青島打工。

說那邊人多，好找對象。

剛好姥姥家有不少親戚在青島那邊干活，想著有人照應(yīng)著，也放心。再說舅舅天天在家呆著，也不是辦法。

于是姥姥姥爺也就讓他去了。

可這之后的10多年，舅舅卻混成了一個人見人躲的混蛋。

有關(guān)舅舅在青島的事，我都是從親戚那聽來的。

舅舅去青島后，正經(jīng)的工廠不去干，總是找一些零活。

然后掙一天，花三天。沒錢了，去干活。掙了錢，馬上花掉。

從來不考慮口袋里存點錢。

他跟青島的每個親戚，包括我都借過錢，基本都是有借無還。

找我借的那次，我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呢。

他給我打電話說，自己騎車撞了人，對方要他賠錢，讓我借給他1500塊。

我問他，人怎么樣，有沒有傷到，他支支吾吾地說快點打錢吧，人家等著呢。

我也就沒多考慮，怕他真是遇到了麻煩，找室友湊了1500給他打了過去。

后來青島的親戚告訴我，他每次都是這樣騙親戚借錢的，說我給他打完錢的當(dāng)天晚上，他就去了按摩店。

是的，舅舅在青島認(rèn)識了一些跟他差不多年紀(jì)的老光棍，有點錢了就跟他們一起去那種站街的按摩店。

2018年的時候，舅舅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了一個女網(wǎng)友。

他打電話找姥姥要錢，說是要去長春見女朋友。

這一年，姥姥已經(jīng)79歲了。51歲的舅舅見女朋友，還要找自己的老母親拿錢。

說起來真是悲哀。

我知道后非常生氣，讓姥姥不要借給他。

可姥姥到底還是于心不忍，給舅舅轉(zhuǎn)了4000塊錢，讓他去了長春。

后來自然是不了了之。

2019年年初，26歲的我結(jié)婚了。

和老公定居在哈爾濱。

那幾年，我爸媽在家種地不怎么賺錢，而我還有個10歲的妹妹。

往后需要花錢的地方還挺多的。

我就想著讓他們來哈爾濱打工，這樣我在身邊也有個照應(yīng)。但這一走，姥姥姥爺身邊就沒個人，也不是辦法。

畢竟這些年，姥姥姥爺生個病什么的，都是我爸我媽忙前忙后的照顧。

我們就跟舅舅商量，讓他別去青島了，反正也掙不到錢。不如在家里種種地，還能照顧下老人。

好說歹說，舅舅總算同意了。我爸媽也就安心帶著妹妹來了哈爾濱。

然而舅舅比去青島前更混蛋了。

他在家根本不種地，附近工地有活也不去干，天天在家呆著。

沒錢了，就找姥姥姥爺要。

也是在這一年，舅舅迷上了打賞主播。

姥爺去醫(yī)院看病的錢，也都被他拿著偷偷打賞主播去了。

可能是見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吧，舅舅在家根本待不住。

2019年6月1號，他偷偷回了青島。

沒告訴任何人。

到了青島才通知了大家。

我爸媽特別生氣，可舅舅后來連我們的電話和視頻都不接了。

沒辦法，2019年年底，我爸媽到底還是決定回老家了。

姥姥姥爺年紀(jì)大了，身邊沒個人肯定是不行的。

就這樣，我爸媽照顧著姥姥姥爺，舅舅在青島逍遙快活。

2020年9月，姥姥生病住院。

也是這次生病，姥姥查出腎癌。

那時姥姥已經(jīng)81歲，體重不到70斤。大夫說了，老人家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化療更經(jīng)不起手術(shù)了，只能靠止痛藥維持最后的生命。

拿到結(jié)果時，我媽第一時間通知了舅舅。

想著這樣的大事，要找舅舅商量下。

舅舅起初不相信，覺得我媽是想用這種手段騙他回來。

后來姥爺還有姨姥都給他打電話發(fā)視頻，他才在10月底回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姥姥的日子所剩不多，勸舅舅留下來，畢竟姥姥這輩子最惦記的人就是他了。

舅舅倒是答應(yīng)了。

姥姥得知舅舅留下來，特別高興。

誰會知道，完全是找氣受。

頭兩個月倒還好，到了第三個月，舅舅每天在家睡到十點起床。

三天兩頭找姥姥姥爺要錢。

臨近過年時，姥姥讓他買點黃紙去上墳，誰知舅舅又拿著錢去打賞主播去了。

2021年2月，我生了寶寶。

我媽從老家來哈爾濱看我和寶寶。

來之前，姥姥的身體狀況還算可以，能自主進(jìn)食上廁所，偶爾還能下地溜達(dá)。

所以就想著在哈爾濱住一段時間，怕我坐月子期間，想吃什么不好意思支使婆婆。

可我媽來的第七天，舅舅就打來電話，說姥姥不行了，已經(jīng)吃不下東西了，渾身浮腫。

我媽打電話問我爸，我爸說沒有啊，還挺好啊。

說白了，他就是想我媽回去照顧姥姥。

后來我媽到底還是提前回去了。

因為舅舅壓根不頂事，姥姥要吃的藥，他不愿意去買，嫌天氣冷。

5月的時候，姥姥病情加重，大小便失禁，都是我媽在收拾，而舅舅一臉嫌棄。

然后他又嚷著要回青島。

這次沒人攔著他。姥姥姥爺都說，你想走就走吧。

舅舅不在，還能少受點氣。

10月25號，姥姥病逝。

彌留之際，姥姥還在囑咐我媽，讓有合適的，給舅舅成個家。

快沒意識了的時候，嘴里還一直喊著舅舅的名字。

她這輩子最放不下去的就是舅舅了吧。

而舅舅并沒有趕回來送姥姥最后一程。

家里所有的親戚給舅舅打電話，讓他回來，可舅舅就是不回來。

后來再打，直接就不接了。

姥姥去世的當(dāng)晚，也一直聯(lián)系不上舅舅。后來托那邊的親戚才找到他，我們告訴舅舅，姥姥沒了的時候他半天都沒說話。

然后直接把電話掛斷了。

一直到現(xiàn)在，舅舅也沒回來過。

2022年春節(jié)來臨之前，我媽問舅舅要不要回來過年。

他悵然了很久，說了一句，媽沒了，我哪還有家。

那樣的時刻，其實我很想問問他，有沒有過一絲后悔。

我想他不肯回來，也是不敢面對現(xiàn)實吧。

好像只要不回來，姥姥就還在家里等著他。而他回來了，看到的就只能是一坡黃土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姥姥那樣愛他。

現(xiàn)在姥爺住在我家。

我爸我媽把他照顧得很好。

有時候姥爺會說，養(yǎng)兒哪能防老啊，最后靠的還是女兒。

他說這些時候，眼睛里有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