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初,冰壺隊長王冰玉還是沒忍住,她問隊友柳蔭:“蔭兒姐,如果我現(xiàn)在從這跳下去,我會怎么樣?” 當時,她們正在加拿大參加世界冰壺巡回賽,距離她們首奪世界大賽冠軍已經(jīng)過去了8個月,距離她們?nèi)鋺?zhàn)的溫哥華冬奧會還有3個月。 和無數(shù)小眾項目一樣,大賽金牌零的突破,就像一枚冰壺砸破冰面,掀起的浪潮席卷全國。她們再也不用被當作“背著拖把的家政工人”,出門打車也會被熱情免單。 但熱浪的余韻是奧運奪金的壓力,五名平均年齡只有26歲的哈爾濱姑娘,就像被抻到極限的皮筋,在“一定要奪冠”的牛角尖里越鉆越遠。 柳蔭,這個全隊心最大、在大賽前夜還能“沾枕頭就睡著”的氣氛組組長,此刻也沒了大心臟的余裕,她咧了咧嘴,苦笑道:“你別跳了,你跳也摔不死,還整個半殘不死的?!?/p> 在接觸冰壺之前,18歲的柳蔭還是名速度滑冰選手,但她當時的身形略顯嬌小,在這項對體能和絕對速度要求極高的項目中,柳蔭的肌肉力量、個人能力都不突出。 1996年,冰壺這項發(fā)源于蘇格蘭的運動從日本流傳到哈爾濱,三年后,哈爾濱市決定成立一支職業(yè)冰壺隊。他們到各支專業(yè)隊里,尋找對冰壺感興趣的運動員。 在速度滑冰領域逐漸摸到天花板的柳蔭,同時還面臨著從體校畢業(yè)的窗口期,是畢業(yè)工作,還是繼續(xù)體育生涯,柳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在她看來,這項團隊運動比個人項目更吸引人:“我覺得它挺好玩的,這項運動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團隊作戰(zhàn)。” 沒有完美的個人,只有完美的團隊,被這個理念吸引的柳蔭,逐漸體會到了冰壺的更多魅力。每隊四人分別投兩壺,通過制造路障、撞開對手的冰壺等方式,讓己方的冰壺更靠近大本營的圓心,就像打臺球一般,和對手斗智斗勇。“它不是單純地在冰面上推,還摻雜著戰(zhàn)術安排,大腦就和下棋是一樣的。” 冰壺被稱為“冰上的國際象棋”,你很難猜中對手的下一步戰(zhàn)術,對柳蔭來說,每一天都充滿了未知的新鮮感。但,未知也意味著迷茫,第一批參加冰壺的運動員至少有50人,但真正能堅持下來的,只有20人。面對這個前所未聞的新項目,誰都不知道未來的路有多長,他們要走多久。就連冰壺隊的教練也會給他們一段猶豫期,在此期間可以選擇放棄。 未知的未來最讓人心神不定,柳蔭也不例外,剛開始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也一直在徘徊,在練與不練之間糾結。每個隊友離開的時候,她都會有疑問。但隨著訓練的推進,冰壺和團隊合作給柳蔭帶去了越來越多的快樂,她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情,半個月后,柳蔭堅定了想法:“我也不知道以后能走到什么程度,那時候就是喜歡。” 于是柳蔭和其他四位哈爾濱姑娘——王冰玉、周妍、岳清爽、劉金莉,組成了哈爾濱女子冰壺隊。柳蔭當時沒想到的是,自己在冰壺路上這一走,就是13年。 “就是這么大一個石頭,像水壺似的,有把兒,但是沒有壺嘴,在冰面上推,然后有刷子去擦冰。”在成名之前,柳蔭總會用這么一套說辭,來解釋這項過于冷門的運動。事實上,那批堅持下來的20個人,就是黑龍江省隊、乃至全國僅有的專業(yè)冰壺選手。而她們五人,就是哈爾濱、乃至全國范圍的第一支冰壺隊。 哈爾濱冰壺隊的場地,是與別處不同的,其他國家一般都是3-4條壺道拼成專用場地,而這支新成立的冰壺隊要和冰球、花滑、速滑隊共用一塊冰場。只有采自蘇格蘭克里格島的不含云母的花崗巖,才有資格經(jīng)歷繁復的手工打磨,做成一塊20公斤重的冰壺,這套“數(shù)百壺工衣食所系”的流程被國際壺聯(lián)納入標準化體系,哈爾濱體育局的十幾萬預算,也只夠采購一套16個冰壺。 于是四個不怎么強壯的女孩,每天都要把這十幾個冰壺從一個場館拎到另一個場館,除了這種力量訓練,她們還要自己做“大本營”的圓心、拿雪粘踏板,用塑料袋套鞋底。冰壺在搓衣板一樣凹凸不平的冰面上磕磕碰碰,她們要到出國參賽,才能見識到真正平整的場地和專業(yè)的設備。 但這并不妨礙柳蔭燃燒自己的熱愛:“每天做這樣的事情很苦,很累,很艱難,但我想去做。我覺得我要是想去做一件事情,就肯定能做好。” 2003年,中國成立國家集訓隊,柳蔭四人又成了國家隊的核心,她們開始出國學習,和日韓等亞洲國家較量。在冰壺強國加拿大,她們被七十多歲的大爺大媽教做人——初出茅廬的四人組甚至打不進U60的比賽,就像剛組建的國外乒乓球隊來到中國小區(qū),結果被掃地僧們剃光頭一樣。 2003年,中國隊初次參加太平洋比賽,領隊問壺聯(lián)主席:“如果中國冰壺隊想進入世界錦標賽,需要多長時間?”壺聯(lián)主席很堅決地回答:“女隊15年,男隊10年?!?/b>在他們看來,短短幾年就想追上百年積累,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被大爺大媽擊敗的挫敗感化作更堅定的信念,“我們不相信自己做不到?!?/p> 5年前,她們還會把隔壁隊伍的“hurry”口令聽成自己的,5年后,這支隊伍已經(jīng)斬獲了冰壺世錦賽的銀牌,面對驚訝的壺聯(lián)主席,柳蔭簡單回答道:“就是每天都在訓練?!?/p> 白天8小時冰上訓練,晚上2小時體能訓練,熱愛與執(zhí)著相纏,往復八年,水滴石穿。 奪得銀牌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剛從電話里得知自己獲得了諾貝爾獎、下一秒就被全世界記者堵門的化學教授,中國女子冰壺隊的名號瞬間響徹大江南北,在媒體的宣傳下,柳蔭再也不用向人們科普冰壺的形狀和玩法,她去哈爾濱逛商場都會被路人認出來。她會開心地回應人們的招呼,和隊友們提前練習簽名,還會鼓勵朋友把孩子帶上冰場,從團隊運動中感受邏輯和溝通的魅力,就像她自己一樣。 隨之而來的,是外界和她們自己對冠軍的進一步期望,“08年拿亞軍的時候,就挺不服氣的?!彼齻兠鴦艃簛淼矫煽祟D世錦賽,但在壓力之下,比賽過程并不算順利,第一場意料之中地輸給強敵加拿大,在后續(xù)的比賽中,中國隊一直陷入焦灼戰(zhàn),無法發(fā)揮自己全部的實力,和數(shù)支隊伍(包括實力不如己方的韓國隊)都打到最后一壺。 如此四場之后,冰壺隊終于找回狀態(tài),一路連勝。到?jīng)Q賽前夜,姑娘們在飯桌前盤算著今晚要做什么,最終她們還是決定好好休息,用娛樂和放松的方式,“讓自己短暫地跳開一段時間,用正常的心態(tài)和水平迎接金牌賽。” 面對容易焦慮的隊長,柳蔭會用“干就完了”這種東北名言開玩笑,還會在準備活動中摻雜一些趣味性的活動,卸下思想上的包袱。在比賽前,教練問柳蔭為什么睡那么好,柳蔭反問道:“為什么不睡這么好?前12場比賽都是這樣過來的,面對最后一場比賽也是一樣的?!?/p> 當王冰玉投出最后一壺,用一記雙飛(用己方一個壺,將對方兩個壺打出營壘)絕殺瑞典隊時,四人高聲尖叫著,蹦跳著擁抱在一起。柳蔭當時沒有說出口的是,這一個絕殺球,也成了她職業(yè)生涯里最緊張的一刻:“如果她出手有一點偏差,我都要第一時間迅速判斷。都是瞬間的變化,不停在腦子里過電影?!?/p> 無形的壓力沒有化為言語,但還是通過勝利的方式得到了釋放。而在8個月后,這種奪冠的壓力如黑云壓城,幾乎要壓垮這支隊伍。 10年的朝夕相處,讓四人組成為勝似家人的伙伴,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狀態(tài),拍拍肩膀就能傳遞寬慰。這種默契當然也有一定的副作用,在奪得金牌后,面對即將到來的溫哥華冬奧會,她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輸。 這是一種遠甚于冰壺世錦賽的壓力,8個月前,她們還是冰壺世界的挑戰(zhàn)者,一心只想沖擊金牌。而現(xiàn)在,她們是萬眾矚目的守擂者,無數(shù)人期待她們奪得奧運金牌,全世界的隊伍也開始盯著她們的每個細節(jié)。世錦賽的歡樂氛圍蕩然無存,她們無心娛樂、放松、享受比賽,而是不斷地給自己加壓:“雖然是第一次進奧運會,但我們已經(jīng)拿過金牌了,奧運會就沒理由,你必須要摘這塊金牌?!?/b> 從冰壺隊出國備戰(zhàn)的那一刻起,這種壓力就在牽扯著她們,柳蔭時刻處于緊繃的狀態(tài),一個小小的失誤、輸給曾經(jīng)贏過的老對手,都像一個小人從高樓上墜落,砸在她們的神經(jīng)上。備戰(zhàn)的時候她們甚至聚在一起,抱頭痛哭。 在加拿大紅鹿站的比賽中,四個人的狀態(tài)已經(jīng)跌到谷底,嘴上說著沒關系,但大腦還在誠實地不斷總結問題,心思還在牛角尖里玩命地鉆。和二線隊伍訓練時,她們甚至覺得連二線隊都打不過。王冰玉忍不住將壓力傾吐出來,大心臟如柳蔭,也只能用一句玩笑話安撫隊友。 半決賽上,中國隊又和瑞典隊相會,四名姑娘的壓力和決勝心凝成氣場,甚至讓瑞典隊在賽前握手的時候都不敢直視她們的眼睛,以至于在比賽中出手違例。但她們只用兩局就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一轉勢頭,踩著中國隊晉級決賽。 “當時還是太年輕了,怎么就非得成天較這個勁呢?”柳蔭笑道。 是的,這是她們第一次參加奧運會,第一次進入奧運村,她們理應像世錦賽那樣,去享受這屆盛會,而不是在壓力的旋渦中越陷越深。從這個角度來看,半決賽輸給瑞典隊,反而是件好事。姑娘們再沒有對金牌的執(zhí)念,卸下千斤重的包袱后,她們開始享受比賽:“最后一場比賽了,咱幾個怎么瘋就怎么來。” 最終,中國隊用破竹之勢擊潰瑞士隊,獲得奧運會銅牌,四個姑娘再次抱頭痛哭,只不過這一次,她們的眼淚里,是解脫與歡喜。 這趟高壓之旅給四個姑娘帶去了更長遠的影響,柳蔭感覺自己陷入了抑郁狀態(tài),對象開車的時候晚踩一腳油門,她都特別在意,“不容許哪怕一個失誤”的強迫癥,讓她不自覺地進入了找茬模式。直到休假結束、與隊友合練后,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狀態(tài)有多可怕:“都是一樣的癥狀,病友在和病友討論病情,看誰嚴重?!?/p> 溫哥華冬奧會結束后,柳蔭結婚生子,本想退役回歸家庭的她,在生完孩子五個月后,還是接受了隊友的邀請,回到冰場。但此刻的柳蔭已經(jīng)兩年沒碰過冰壺,失去了巔峰期的體力和技術,熟悉的感覺再次降臨,她就像冬奧會那樣鉆進了牛角尖,逼迫自己恢復技戰(zhàn)術水平:“我知道大家是在安慰我,但我就是原諒不了自己。” 好在這次,柳蔭很快想明白了:“既然回來了,我還有機會進奧運會,為什么不享受?”抱著享受比賽的心態(tài),柳蔭再次越打越順暢,找回了當年“用愛擦冰”的感覺,她不再和自己較真,雖然2014年的冰壺隊沒能奪牌,但柳蔭和她的隊伍,已經(jīng)在11年的國際大賽征程中,取得了足夠輝煌的成績。 2014冬奧會結束后,柳蔭因為競技狀態(tài)和腰傷因素,轉型幕后,成了冰壺教練員。雖說冰壺是個對年齡相當寬容的項目,柳蔭她們也真想過在2022年拼一拼,但體力和時間終究不可追。奧運冠軍成了她們共同的遺憾,柳蔭開始將期望寄托在新一代身上。 從某種角度來說,柳蔭那一代冰壺先行者,恰好創(chuàng)造了中國冰壺最輝煌的時代。她們憑著最純粹的熱愛,付出后人難以想象的努力,扛起空前的壓力和責任感。這條路并不好走,而她們一走,就是14年。“一旦你把這個項目當做畢生事業(yè)去追求,無論有多么艱辛,這條路有多么難走,你都會一直堅持下去?!?/p> 在柳蔭看來,現(xiàn)在的小隊員們有了更多選擇,不會把冰壺當成畢生追求的事業(yè),但她并沒有太多遺憾,對參賽的冰壺小將們,柳蔭強調(diào)最多的,還是放下:“去享受奧運會的每時每刻,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就是做好自己?!?/p> 從哈爾濱到加拿大,從初出茅廬、一心熱愛,到斬金奪銀、聲名鵲起,再到壓力重重、回歸本心,柳蔭和她的隊友們完整經(jīng)歷了中國冰壺的源起、高峰與回落。沒有什么榮譽永垂不朽,但這段經(jīng)歷和內(nèi)心的熱愛無法磨滅,柳蔭看著孩子們在場上投壺、擦冰、高聲喊話,為了一局好球歡呼雀躍,也會想起22年前,那個被冰壺點燃好奇心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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