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季,南昌冷酷的風裹雜著嚴寒,呼嘯而來。某個下午坐在公交車上對著窗戶哈氣時,我的內(nèi)心又忽然被一片夏季的溫暖與粘熱充盈,整個人到了一個不可名狀的遠方。 我的爺爺正是在今年夏日告別人世的。 之所以能這么輕易的訴說親人的離世,并不是因為時過境遷,我已經(jīng)對往事釋懷。說實話,爺爺在我的生命中,確實無足輕重,除了無法割離的血脈之親。 爺爺生于何年我并不清楚,曾經(jīng)通過談話得出,解放戰(zhàn)爭結(jié)束之時,他已經(jīng)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了。在那個生與死界限不清的年代,思維的發(fā)育被壓縮到極限,爺爺安穩(wěn)的在一處小山莊生活,腦袋里裝的永遠都是“明天吃什么”而不是“明天會怎樣”。 我出生于千禧年,讀過書,看過歷史課本,對那個遙遠的年代總有自己臆想。而爺爺是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我可以不相信爺爺?shù)膶W識,但是我不能不信他的記憶。 “日本人是見人就殺嗎?” “見人就殺?那不殺光啦!吼!就是抓人給他挑東西,挑米和熟牛肉。膽子大腦瓜子靈活的,在路上邊吃邊扔,到了后面一點也不累了……” 即使爺爺能跟我說這些,但他仍然不是傳統(tǒng)概念里孫輩親近的人。這個我也清楚,爺爺和奶奶共養(yǎng)育了六個子女,孫輩超過十人,能夠有爺爺陪伴長大的,不過幾位而已。況且我出生之時,爺爺七十出頭,年歲已高,不能攬下照顧我這項重活。 所以我自幼和爺爺就不親。 但這并不是不親的主要原因,堂哥自幼在爺爺身邊長大,也不見得有多親近他。爺爺不會與人親近,他生活的意義就是吃和睡,這個在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定型。祖祖輩輩靠莊稼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很難獲得意識層面的天倫之樂。 多年前,曾有一個上學的早晨。我拉著同學的手走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老頭。他花白頭發(fā),青色外套,眼睛迷茫的看向四周,顯然是從老家過來趕集的。 有那么一瞬,我認為這是個陌生人。好像“爺爺”這個詞,離開了那座宗脈承祀的老房子,概念都變得模糊。 于是我怔著,不知所措,之道那個襤褸的老人離我遠去。干枯樹皮般的臉呆滯木然,他顯然也沒有認出我。 我的家鄉(xiāng)在江西宜春一個小小的縣城,縣城在往下分,一個小小的大隊,小小的村莊。自幼,我并沒有在我的姓氏所在之地長大,但是那地方的東西也千篇一律,山腳下土黃色略顯貧瘠的泥土,山上一片又一片墨綠色的松樹林,夾雜著江西標志的紅土地。 對那片土地沒有更多感情可以贅述,只能比喻成,仿佛一場大雨過后,山上流下紅色的泥水,沖到山腳的村莊,流進爺爺?shù)难}里。 爺爺由大山哺育長大,幾千年傳承的大山啊,在他的骨血里留下了太多不可磨滅的東西。比如說,重男輕女,即使我是他唯一的孫女。 在他的牙齒漸漸稀疏后,他會把自己吃不了的肉夾給堂哥,把電視機留給弟弟。重男輕女是為多少人深惡痛疾的名詞,可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我并不覺得痛苦。因為爺爺太老了,從我記事時起,他便不能耕作,田地給了大伯,多走幾步路便腰酸背痛,果真垂垂老矣。而且照顧二老的擔子主要在我們家,我并不在乎他的關(guān)心。 換句話說,他的關(guān)心對我毫無用處。笨拙又過火,深深埋在腦海里七八十年的觀念,下意識做出來的動作,我只覺得可笑又可憐。 爺爺在二十五歲的時候結(jié)了婚,那個時候奶奶只有十六歲。婚后便如同那個年代所有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開始了十多年的生兒育女生涯。他們生下我父親那一輩七個,期間我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姑姑自幼患有小兒麻痹,十九歲那年離開人世。 奶奶不止一次同我說過,她是被騙過來的。爺爺年輕時便患有關(guān)節(jié)炎,臥床十余年,不得勞作。至今我無法想象奶奶一個人艱難支撐家庭的艱辛,很多次以為是夸大其詞,但爺爺干枯、扭曲如朽木的腳趾,又在提醒我一切都發(fā)生過。 十多年來,爺爺在我的腦海里的形象,干癟,笨拙,返老還童的幼稚,瘦弱,安靜。逢年過節(jié)我回到那個小村莊,踏入門檻,躲在門背的爺爺把僅剩的兩顆牙笑出來,“明明來了……” 母親曾對我說過,爺爺奶奶到了這個年紀,看一次少一次。還囑咐我在閑暇之余,多回那兒看看。我從不覺得那連4G信號都不好的地方是什么好去處,也不覺得爺爺有任何值得我看的地方。除了生兒育女,這么多年他毫無建樹。 這個暑假,我在外婆家小住的時候,母親焦急地打電話給我,“你爺爺在山上不見了嘞,你也跟著過來找找?!?/span> 我心里咯噔一下,對著年幼表弟的笑臉忽然僵住,剎那間腦袋里一片空白。 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山中迷失,我當然知道意味著什么,也知道我不得不去的原因。 我抬頭看看天,而今是陽歷六月,暑熱時節(jié),藍天一望無際,圣潔而殘忍。它亙古而永恒,見過庭前花開花落,生命停滯安息,依然藍,藍到與俗世劃清界限。 爺爺?shù)倪z體被找到了,安詳?shù)姆旁谀景迳?,一塊我說不出顏色的布松松垮垮的蓋著。門前人頭攢動,喧鬧不絕,這是我與爺爺?shù)挠绖e,一顆流星化作隕石掉在了地面。 從這一刻開始,我是一個沒有爺爺?shù)娜肆?。不說我自小十分羨慕的承歡膝下,連名存實亡也沒有了。嫌棄了爺爺一輩子的奶奶肝腸寸斷,我的淚水也止不住的留下來。那個夜晚,全世界的笑臉在剎那間破碎。 夏天剛過,我來到學校,離開了和我有血脈相連的紅土地,心和靈魂一起游蕩在南昌空蕩蕩的天地,不止一次失落和迷茫。 每個下午,我坐上公交車去做家教,手機放在口袋里,看著灰黃的天空,暗色的水泥建筑,公交車的震動熟悉淡漠,一聲聲尖銳的車鳴不絕如縷。 昨日臨近下課時分,我所教的小孩的爺爺突然到訪,爸爸領(lǐng)著爺爺?shù)絹?,祖孫三代,其樂融融。如此良辰美景,我也只得先退卻,心被溫暖的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爺爺。 從炎熱的夏季到妖風陣陣的寒冬,爺爺?shù)娜ナ离x我也有了短短一個秋季。我終于意識到,一個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人,我生命的不可缺少,終于永遠的離開我了。 出來坐車,南昌這座城市已經(jīng)被黑夜淪陷,雙行道上黃白燈光朝我過來,紅色燈光離我遠去。我實在無法想象,垂老的如同干枯樹枝的爺爺和這一片現(xiàn)代化并存,爺爺經(jīng)歷過太多事,看過太多人,八十九年的時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千溝萬壑。仿佛而今他就適合待在博物館的照片墻上,被人們回憶追念,然后由空氣褪去顏色。 果真是生而為人,即是人生。 今年過年回到老家,右邊大門后不會有那個一動不動做著烤火的老頭子,睜開昏花雙眼,干皺的臉上綻放出一朵自然的笑容,喉嚨里的氣透過僅剩的兩顆牙的防備,用被碳火烤的溫暖的粗糙雙手撫摸我,沙啞的道:“明明來了呀……” 明明來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