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馮云廣 哦,親娘續(xù)肩,后娘續(xù)邊…… 剛過了中秋節(jié),妻子就張羅著要給在外地讀大學的兒子做件薄棉襖,說套在里面穿,身上非常暖和,足能抵得上兩件毛衣。 這天,妻子正在給兒子續(xù)襖,我看她一臉認真的神情,一句稍縱即逝的話語從記憶的存儲中倏然閃現(xiàn)——親娘續(xù)肩,后娘續(xù)邊。對了,這不正是母親似乎于無意間說過的一句俗語嗎? 那年,我考上中學。大概也是中秋節(jié)以后的一天,母親把襖面平鋪在床上,手撕著新棉花為我續(xù)襖。“親娘續(xù)肩,后娘續(xù)邊……”母親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告訴我什么奧秘,她說。 也許是因為身臨其境吧,這句她一生中只對我說過一次的話,我竟然沒有忘記!多少年過去了,其中蘊含的情理及所體現(xiàn)生活的真實,至今仍使我獲得感悟,也值得我細細地去品味。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三個弟弟。由于父母都上班,對我們照顧不過來,所以,我們從小就常被輪流送回農(nóng)村的姥姥家生活。自上學后,我?guī)缀趺總€寒暑假都要去姥姥家住,直到開學之時,才先坐汽車再轉(zhuǎn)火車,然后回到這個縣城。正因這個緣故,我和弟弟們對農(nóng)村的生活并不陌生。 渤海邊的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一個叫孫戈莊的村子,村頭有個足球場大的水灣,灣邊有一口冬天可深達十幾米的水井。家里有一個在村里當中醫(yī)的、相貌英俊頗似電影《鐵道衛(wèi)士》里的高科長的舅舅;一個喜歡唱歌、潑辣能干的在村里當青年婦女隊長的五姨;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經(jīng)常與我一起玩耍的六姨;另外尚有四個嫁出去的姨和許多的表兄弟姐妹們;八九間低矮的草屋,姥爺?shù)囊婚L一短兩枝土槍;一個長著三四十棵棗樹的大院子;還有姥姥儲藏在棚頂之上,似乎總也吃不完的紅棗。這些,都是我心中永遠也抹不去的記憶。 母親關(guān)于續(xù)襖的俗話,可能是從姥姥那里聽到的,也可能是從別的長輩或是更年長的長輩那里聽到的。 在過去的年代,一般農(nóng)家的孩子都很多,除了吃以外,操持穿衣無疑就是最重要的。晚上,待孩子們都睡了,做娘的常常要在油燈底下穿針引線,縫縫連連。那一幕場景充滿人間情趣:頭上磨針,牙上抻線;燈花爆,娘偷笑。 自古道,小孩沒娘,說來話長。打小就失去娘親娘疼的孩子最不幸,因此,人們對這樣的孩子也就格外憐憫。 孩子做錯了什么,如果是犯在親娘手里,挨些打罵司空見慣,人們也覺不出咋樣來。小一點的,越打越嚎,越嚎越是抱緊了娘的腿不撒手;若是大一點的,打急了就跑,約莫著娘消了氣的時候,只管低頭耷拉架地回來吃飯,吃飽了依舊是娘長娘短的,他不忌恨。 可如果換上后娘,情況就大為不同。因為孩子原就與后娘保持距離,不用說被打幾下,即便是被后娘多瞅了幾眼,孩子也就與她隔得更遠了。 親娘打孩子天經(jīng)地義,那是管教;后娘打孩子可有虐待之嫌,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誰家的孩子有了個后娘,鄉(xiāng)親們往往心照不宣地多操了一份心。怎知后娘是否疼這前窩的孩子?問問孩子吃的什么,看看他的穿戴就能判斷。至于后娘勤儉與否,會不會持家這樣的問題,也盡可從中搜尋到各自認為正確的答案。后娘與孩子——一個街談巷議中說不完的話題。 那時候,家家戶戶少布票缺棉花,頭過年如能給孩子做上件棉衣裳很不容易。孩子若是穿上了后娘做的新襖,或者是拆洗過的舊襖,人自然顯得精神,后娘臉上也有光。街上的嬸子大娘遇見了,不是攥著小涼手問長問短,就是前后左右地打量,將棉襖上的針線活品評上一番。更有大年紀的老奶奶,往往伸手捏起襖襟、下邊,嘴里嘖嘖不停,試摸著棉花續(xù)得厚薄。如果續(xù)得厚墩,自下心里也暖烘烘的;如果續(xù)得不好,那種感覺可就大不一樣了。 對后娘來說,拿自己親生的與后來的孩子沒有一點差別,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來,孩子也有不討人愛的,總不是親生親養(yǎng)嘛。即便真正拿著后來的比親生的還疼,后來的孩子因有親娘比著,并不一定能領(lǐng)什么情。 后娘的言行舉止一般都很謹慎,由此或可感受到后娘的難當。做件新襖,把棉花續(xù)厚,尤其是襖邊多續(xù)一些,讓人能看到摸到,后娘也樂得如此。不過,若領(lǐng)子上不好,續(xù)厚了的下邊因重而墜必往外撅,襖穿在身上溜肩,這就沒有了樣子。 然而,親娘續(xù)襖卻不會顧忌人家會怎樣評論,只要續(xù)勻了、續(xù)厚了,暖和就行。肩部是人感受風寒最直接的部位,心細的母親往往在襖肩處多續(xù)些棉花,穿上之后,肩顯得平,下邊不撅,反倒有樣子。 收回思緒,望著妻子續(xù)襖的背影,當年母親續(xù)襖時的樣子如在眼前。 我問妻子續(xù)花有何講究。妻子反問道:“你說呢?” 我將母親從前說過的俗話告之,不料她白了我一眼,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呀!” 我陪著笑臉說:“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我怕你被人說成是后娘哩!” “唉?!逼拮虞p輕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我問。 妻子頭也不抬,只管干著她的活計。縫完了棉襖上的最后一針,將線咬斷,她仔細用手攤撫平整,然后拿起來,在我身上比量大小長短——看起來,她對自己的手藝相當滿意。 “別看給你兒做了襖,可他希穿不希穿還難說。”妻子說。 “噢,對了,”猛然間,我記起了母親當年給我續(xù)襖說起“親娘續(xù)肩,后娘續(xù)邊”的時候,告訴我的另一個道理,或者說是一個極為樸素卻很科學的知識。其實,這也是一句俗語。“你告訴兒子,'千層單不如一層棉’?!蔽艺f。 端詳著這件做得板板正正的新棉襖,我想,兒子上大學學的是服裝藝術(shù)設(shè)計,將來要當設(shè)計師,這樣的棉襖雖說最暖和,但以他的審美觀來衡量,焉能不土氣?對于親娘、慈母之心,我們尚可體味一二,這是因為我們吃過苦,也挨過餓。但就兒子這一代人來說,他們已無從體味了。 將來,兒子或許也能聽到這句我母親留給我的、妻子則很可能是從她母親那里聽來的,關(guān)于續(xù)襖的很普通的農(nóng)家俗話,然而,續(xù)肩、續(xù)邊講究何在,他恐怕永遠也不會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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