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鎖男 王寶鳳身背褪色的大帆布兜子擠進(jìn)人流熙攘的早市里,身后出租車像怒氣沖沖毫無耐性的漢子,雜亂無章地發(fā)頓脾氣,偃旗息鼓了。她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想往前緊走兩步,被多年腰脫累贅的兩條短腿卻不聽使喚了,只好吃力地往自己攤位前慢慢挪蹭。 最早前,王寶鳳舍不得花租攤位的十塊錢,就打“游擊戰(zhàn)”,戰(zhàn)場設(shè)在公交站、商場前、小區(qū)門口,她心里有數(shù),城管拿她這個歲數(shù)的沒轍,頂多呵斥幾句,收拾東西走人就是了。去年五月初,她和幾個小販在公交站前擺攤,彼時正嚴(yán)抓市容市貌,明顯撞槍口上了。城管用擴音喇叭喊她們趕緊收拾東西,就又開車巡查去了。王寶鳳膽子小,剛要走,對面一個賣山野菜的女人攔住她說,大姐,你怕啥?城管走了就不能再回來了,不一定繞騰哪旮旯去了,來,擱這塊兒再賣會兒。女人比王寶鳳小幾歲,剪一頭雀尾巴似的短發(fā),姜黃色臉上散落幾顆褐色的雀斑,下顎發(fā)育過短,兩瓣厚嘴唇往前凸起。她一邊說一邊把拴筐的繩子系在腰上,訕笑兩聲,露出紫紅色牙齦,萬一真要殺個回馬槍,休想沒收我的貨。也就約莫過一個小時,城管開車悄沒聲息地繞回來,霍地從車上下來五六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二話不說端起地上的貨就往車上裝。王寶鳳哪見過這個陣仗,兩只布滿皺紋的大手只顧緊緊拽住搶她貨的小伙子手腕,身體過篩子似的抖個不停,牙齒打戰(zhàn)舌頭僵硬,竟急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另一個小伙子去端山野菜筐,一個沖勁,女人被系在筐上的繩子拖拽得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端筐的小伙子看見繩子另一頭還系著個女人,坐地上哎呀媽呀地直叫喚,也嚇蒙圈了。 王寶鳳回家后把這一段講給老關(guān)聽的時候,一個勁兒拍心口窩僥幸地說,好商量歹商量,城管可算沒有沒收東西,說完順手往嘴里塞幾粒救心丹。老關(guān)說,早就讓你花錢租個攤位,省得哪天給嚇過去了,我又得花錢娶老伴。王寶鳳心里明鏡他是好意,但好話咋一從他嘴里吐出來就變味了呢?這些年早吵夠了,她不想再起任何正面沖突,轉(zhuǎn)身鉆進(jìn)了自己屋里。 王寶鳳后來跟賣山野菜的女人合伙租了個兩米長的攤位,攤費平分。女人叫大蕓,山野菜一過季,就改賣舊貨。王寶鳳到時,她已經(jīng)開始賣貨了,手里拎件袖口磨起毛的舊卡其色風(fēng)衣,熱絡(luò)地跟一個涂濃妝的中年女人說,這可是我親兄弟媳婦小姑子的衣服,都沒沾過水的。女人狐疑地看一眼,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大蕓給套身上了,說你瞧瞧這顏色這型號,搭配你這身段真是絕了,甭說男人,就是我一個老太太都想多看兩眼。女人被夸得心花怒放,又抬抬胳膊,仰起脖頸抖落下雙肩,哪兒哪兒都合適,咧開嘴巴嘿兒嘿兒地樂個沒完。生意成交得異常順利,大蕓后腦勺都要樂開花了,忙不迭地給找錢,一面又湊上前諂媚地說,你買了就是撿便宜了。 王寶鳳從鼻子里哼哼兩聲,把舊塑料布攤開,針線剪子錐子一應(yīng)掏出來,前排碼上完工的拖鞋和寶寶的虎頭鞋,又把花花綠綠的碎布頭拿出來,坐馬扎上納昨天沒納完的拖鞋。她倆都是無本買賣,一天掙不了幾個錢,卻誰都舍不得耽誤。大蕓手指頭彈彈錢,塞進(jìn)挎包里,扭頭說,來啦。王寶鳳說,來啦!大蕓說,今兒準(zhǔn)又是送完外孫子才來。王寶鳳嗯了一聲埋頭做活,鋼針從厚厚的鞋底里怎么也拉不出來,越著急手心里越潮乎乎冒汗,一使勁,鋼針拉出來了,針尖一下扎進(jìn)指腹里,立時鉆出一滴圓溜溜的血珠。王寶鳳用力甩下手,放嘴里吸吮,一股淡淡的腥氣順喉嚨游移進(jìn)身體里。 王寶鳳耐住性子納完一雙淺粉色絨布女款拖鞋,鞋面上各繡一朵盛放的牡丹,有兩小片綠葉襯托,寓意富貴花開。日頭已經(jīng)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從樓群后邊爬到頭頂,她還沒開張,就有些急躁,都是來得晚被別人占了先機。這么一想她不禁埋怨起女兒,好好日子不過非離婚,離婚帶孩子沒法工作,她只好把孩子接家里,早晚接送上學(xué)放學(xué),洗衣做飯好生伺候。早晨外孫上學(xué)路上蔫頭耷腦地不愛吭聲,問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想他奶了。王寶鳳心里頭挺不得勁兒,像堵一塊硬邦邦的東西,窩得慌,忍不住嗆一句,你奶好咋不管你?孩子抬起頭用異樣生分的眼神看她一眼,聳動肩膀想說什么,嘴唇翕動兩下沒有發(fā)出聲音,低下頭嘴角抿得緊緊的,直到進(jìn)校門都沒再跟王寶鳳說一句話。小身板閃進(jìn)一群穿校服的孩子中間,只看見一個一個小點在操場晃動,哪個是外孫分不清了。王寶鳳揉搓著快要罷工的老花眼,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鼻頭酸酸的。 大蕓拍拍呆怔的王寶鳳,哎,想啥呢?她一激靈,定定神兒,看見前邊圍了四五個人,戴眼鏡的女人拿孩子的虎頭鞋打聽尺寸,還有幾個人詢問拖鞋價錢,嘰嘰喳喳的聲音與早市里各種叫賣聲混雜一起,吵得她頭疼,像有無數(shù)只蒼蠅在頭頂嗡嗡地盤旋不散。這地方的人從眾心理強,沒人買貨就一個都沒有,有人買就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攏過來,也并不都買,很多是湊熱鬧的。王寶鳳看著碼好的手工鞋和鞋墊被翻得亂七八糟,有點手忙腳亂了,急得腦門冒汗,一邊給找尺寸一邊嚷,恁們一個一個來。還是一個長酒糟鼻的中年男人爽快,遞給她一百塊錢買了才剛納的“富貴花開”,接過找回的零錢快步離開了,其余人也像約好似的作鳥獸散。王寶鳳的世界突然安靜了,她心下一沉,騰地站起來,掏出折疊的一百塊錢,粉紅顏色,紙張軟塌塌的。她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一陣眩暈,往后趔趄下,兩條腿才勉強支撐住胖墩墩的身子。 大蕓眼疾手快地?fù)屵^紙幣對準(zhǔn)秋日斜射下來的稀薄陽光,連連咂嘴道,哎呀,是——假錢!現(xiàn)在的人就不要說了,損出肥皂泡啦,上月有個長得人模狗樣的爺們來買舊夾克,說沒帶錢回樓上取,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大蕓講得臉通紅,見人越圍越多,神情也越發(fā)激昂,不時揮舞手臂,像在砍什么東西似的,突然腳后跟一擰,一抬腿跳到板凳上,用尖銳的高音罵道,媽蛋的!把夾克穿走了,等一天也沒看見他人影,過一陣,這爺們換套衣服又來演這把戲,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薅住后脖領(lǐng)照他臉烀一耳刮子……王寶鳳耷拉腦袋,目光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一雙雙腳穿著不同款式、顏色的鞋子圍攏過來,她梗梗脖子,望一眼密不透風(fēng)的人墻,頭疼病又犯了,昏昏沉沉地跟灌鉛水似的,快要把脖子給墜斷了。她把拖鞋針線碎布頭胡亂塞進(jìn)帆布兜,一聲不響地從人群中擠出去,身后嘈雜的議論在耳膜深處一點點消退。 樓下拐角并排擺放五六個大垃圾桶,垃圾堆在地上掛在桶壁上,散發(fā)一陣陣惡臭。一個七十多歲的單薄老頭伏在桶沿上,手里攥根小木棍在里面翻來攪去。這片老舊城區(qū)嚷嚷多年的拆遷早已作罷,居住著一半上年紀(jì)的老人和一半像王寶鳳這樣的外來務(wù)工人員。 幾團(tuán)灰白色邊沿波浪起伏的厚重云朵遮住了寡淡的陽光,秋的蕭瑟夾雜冷風(fēng)在樓與樓之間橫沖直撞,把晾衣繩上彩色的胸罩褲頭高高掀起,如一面面迎風(fēng)招展獵獵作響的旗幟;堆滿雜物的小陽臺縫隙里擠著兩盆老氣橫秋的月季和蝴蝶蘭,僅剩的幾片粉白花瓣被水暈染過一般清寡,枯萎的敗葉蜷曲地吊在莖干上,像一只焦黃的蝴蝶在風(fēng)里旋兩下,輕輕飄落下來。 王寶鳳躲避路中間的狗屎,瞥一眼全神貫注翻垃圾的老頭,瘦削的脊背套一件老舊藍(lán)布襯衫,若不是灰白色頭發(fā)在風(fēng)中糾結(jié)成一團(tuán),仿佛就是件被丟棄的破衣服搭在垃圾桶上。有人看見他深更半夜捉流浪貓燉了吃。王寶鳳干嘔兩嗓子,心中泛起一陣悲涼,弓起脊背把帆布兜往上提提,轉(zhuǎn)進(jìn)了樓道。樓道里有些聲控?zé)魤牧?,微弱的光線下更顯得狹窄臟亂,轉(zhuǎn)角堆滿摞起來的貓糧狗糧、吊在白線上一長串陰干的秋菜、掛滿灰吊子的僵尸自行車……王寶鳳邁著沉重的腳步哼哧哼哧地爬樓梯。她家住頂樓八樓,當(dāng)初租房子時圖便宜,未曾想一住就好多年,有用的沒用的東西越來越多,再搬家就費勁了。 一進(jìn)門,她就把自己呈“大”字形扔床上了。屋里靜悄悄的,桌上電熱壺里的水已經(jīng)涼了,飯菜也涼了,一切都保持她早晨走時候的模樣。王寶鳳仰頭看起皮的屋頂,心里空蕩蕩的沒有著落。她掏出沾染了體溫的假錢舉起來定定地看,松弛的寬大眼皮落下再抬起,一股酸脹迅疾涌進(jìn)眼眶里,隔著朦朧的淚水瞅了瞅?qū)γ婵占诺姆块g。王寶鳳摸出手機想給老關(guān)打一個,說點什么都行,哪怕問問幾點回家也好。手機正撥號的時候突然鈴聲響了,她瞟一眼便把電話撇一邊去,仍無休止地響,仿佛那邊的人知道她的心思非要逮著她不可。王寶鳳有氣無力地接電話,她大哥語速很快語氣很堅定地向她下命令,下午去醫(yī)院照顧爹。 撂下電話,王寶鳳平靜地躺在床上,過往辛酸如一波波潮汐涌進(jìn)心頭。她小時候愛學(xué)習(xí),卻天天找不著作業(yè)本,不是被爹扯下卷旱煙就是當(dāng)做飯的引柴紙了,有時在廁所茅坑里也能窺見帶有她娟秀小字的紙片。迫不得已,她只讀三年級就輟學(xué)了,十四歲進(jìn)小隊跟男勞力一樣掙工分,跟爹一起攢錢幫大哥二哥娶了老婆。而她,沒地方住了。對于愛情和婚姻,她也曾懷有美好的憧憬小心翼翼地往圍城里窺探,還有一點外人不知的心高氣傲,卻在爹旁敲側(cè)擊的催促下賭氣嫁給了老關(guān)。 王寶鳳坐公交車上看窗戶外面繁華的城市街道,大樓與大樓銜接下的商場,被廣告牌圈起來已經(jīng)停工或正在施工的場地上矗立的塔吊和起重機及一排排橙黃色車身的鏟車、推土機。城市每天都發(fā)生新的變化,她已不像多年前站在樓群間像沒有觸角的螞蟻迷茫得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王寶鳳收回目光撥通老關(guān)電話,電話里聲音嘈雜,有“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砸墻聲。老關(guān)問,有事?王寶鳳說我去醫(yī)院侍候爹,你下午想著接外孫放學(xué)。老關(guān)在電話那邊嚷,我哪有工夫接?王寶鳳掛掉電話,再接話茬無一例外又會吵起來,這么多年吵累了吵不動了。她也不想去侍候爹,只是沒招,屬實不忍心看他孤零零躺醫(yī)院病床上,身旁沒個照料的人。王寶鳳閉上眼睛平靜下煩躁的心,又撥通兒子電話。她輕易不給兒子打電話,兒媳懷孕七個月了,他見天地一手?jǐn)v扶胳膊,一手托著屁股像伺候老佛爺似的陪著溜達(dá)。兒子接起電話答應(yīng)得挺痛快,說下午他去接孩子。王寶鳳不愿意聽兒媳在旁邊嘰歪,匆匆掛了電話。 王寶鳳拎兩袋換洗衣物進(jìn)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下午了,病房里陰冷不見陽光,大哥在她來之前就急不可耐地先走了,爹微閉眼睛張大嘴巴,穿一條深色單褲蜷縮在床尾瑟瑟發(fā)抖。她探頭往爹張開的“黑洞”里看一眼,除幾顆殘缺不全的黃色牙齒,黑得深不見底。王寶鳳給他掖好被子,輕輕喚一聲“爹”,鼻子就酸了,使勁吸一下,鼻翼兩側(cè)的雀斑就擁擠進(jìn)兩小片細(xì)密的斜紋里。她打來溫水給爹擦臉、擦手,手伸進(jìn)被子里捏腳,把冰涼的腳焐熱了。都做完,她靜靜拉起爹被旱煙熏得焦黃的枯瘦手指,握在掌心里,不舍得放下。多少年來第一次細(xì)致地觀察他,什么時候老得這樣快了?雜亂的白發(fā),眼窩凹陷,顴骨凸起,消瘦的臉龐上深深淺淺的皺紋縱橫交錯,下巴上黑白灰相間的胡茬隨呼吸一翹一翹的。曾經(jīng)這是一個多么強壯的男人,她牽扯他的衣襟蹣跚學(xué)步,他們一家人窩土炕上聽他講古,不時發(fā)出陣陣歡笑聲,那時母親還在世。王寶鳳沉沉地嘆氣,光陰流轉(zhuǎn),多少情感敗給了世俗,但最純粹的東西還在,骨血關(guān)聯(lián)呢。 爹睡醒碰碰王寶鳳的手,沖床頭柜上的水杯嗯嗯呀呀地比畫,王寶鳳回過神兒忙端水喂他。爹喝完水精氣神好些了,支棱起沉塌塌的眼皮,渾濁的眸子里透露一絲光亮,緊緊盯住她說,阿鳳,你來啦。王寶鳳把爹扶靠進(jìn)自己懷里,沒有答話,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 忍著腰痛在醫(yī)院侍候爹一個星期,王寶鳳捶捶酸脹的后背越發(fā)疲憊,年紀(jì)大了身體像超負(fù)荷運轉(zhuǎn)的舊機器,零件容易出毛病,皮相也不中看了。她面對鏡子里蠟黃的臉怔怔出神,才五十多歲的年紀(jì)活得比七十歲的人還老態(tài)龍鐘,眼睛空洞無神,頭發(fā)稀疏,皮膚松弛暗淡。王寶鳳兩只粗糙的大手使勁揉搓麻木的臉,臃腫的肉從指縫里凸出來。疼了,她才確信這張垂垂老矣的臉真是自己的,曾經(jīng)也花兒一樣美好,卻被瑣碎的生活拖累得如此頹喪。 王寶鳳心情低落地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此刻病房里只有爹微弱的鼾聲。她頭昏腦漲卻睡不著,極想外孫,掏出手機沒有未接來電。孩子小時候,自己一把年紀(jì)了還像個猴子連蹦帶跳地做怪相就為博他咯咯一笑,現(xiàn)在長大了,不在身邊依然牽腸掛肚地惦念,到頭來有啥用呢?王寶鳳擱心里狠狠唾棄自己一口,思念的情愫卻像瘋長的藤蔓,絲絲縷縷地攀附于身體的每一根神經(jīng),想孩子,也有那么一丁點想老關(guān)。他倆也有過你儂我儂的甜蜜,記不得從哪時候感情就淡了,像一碗清淡的湯,涼了,沒滋沒味的。他們各過各的生活,老關(guān)每天脖子上掛個牌子去街道“蹲坑”,有時牌子上寫“電鎬砸墻”,有時是“專業(yè)防水”。王寶鳳每天去早市練攤,兩個人同時在家的時間很少,也不交流,電視上聽過一個詞叫“喪偶式婚姻”,大抵說的就是她這種吧。王寶鳳從心里藐視老關(guān)。有一天很晚時候路過他“蹲坑”的街角,風(fēng)很大,陰森森得像個脾性詭異的巫婆尖聲怪氣地嚎叫,別人都回家了,只有老關(guān)胸前掛塊白底紅字的牌子,戴毛氈帽子頭縮在舊軍綠大衣的領(lǐng)子里,雙手交叉進(jìn)袖口,在舊樓的陰影下來回踱著步子等活。那一刻王寶鳳原本麻木得近乎靜止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扯下,癢癢的,有點疼。想著想著,老關(guān)被一條條堅硬的皺紋切割得亂七八糟的臉龐在她眼前漸漸地柔和模糊了,打著哈欠,竟不自覺地睡去了。 是被護(hù)士說話聲驚醒的,王寶鳳揉揉惺忪的睡眼,窗外灰蒙蒙的。爹坐在床上目光躲閃她,下半身在被子里左右挪騰。她掀開被子,嗆鼻的尿臊味撲面而來,瞬間胸腔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嘔一聲。王寶鳳一抬頭正好對上護(hù)士鄙夷的眼神,像蜂針扎在她心上。護(hù)士緊皺眉頭沒好氣地說,做家屬的好好護(hù)理病人,別弄臟醫(yī)院的褥子。王寶鳳小雞啄米似的唯唯諾諾地說,墊隔尿墊了……身底下墊了。護(hù)士從鼻子里哼哼一下悠悠地飄走了。王寶鳳摸摸火熱的臉,五臟里像被引燃一顆炸彈,她沉默地盯著爹,直到他深深垂下頭。王寶鳳掏出電話撥大哥號碼,無人接聽。她毫不遲疑地打給二哥,話筒里不耐煩地說,我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她準(zhǔn)備撕破臉時,傳來“滴滴”的掛斷聲,鼓脹的身子立時像泄氣的皮球,頹然地靠在滿是污跡的墻壁上。爹虛弱地說,他們都忙,你莫怪。 王寶鳳穿上外套哐當(dāng)一聲摔上門,快步走下樓梯穿過長長的走廊,出了醫(yī)院大樓。外面下起淅淅瀝瀝的秋雨,空氣清新凜冽。她瞇縫眼睛仰頭看灰白的天空,漫無邊際的灰暗像心頭的絕望捆縛自己,冰涼的雨水拍打在臉頰上混合著淚水流進(jìn)脖子里。王寶鳳抱緊雙臂打個寒戰(zhàn),去醫(yī)院旁邊的超市給爹買了一條厚實的線褲。 王寶鳳給爹換下被尿液浸濕的單褲,打熱水擦洗他的大腿、臀部,爹很瘦,一層干巴巴失去水分的皺皮松懈地包裹細(xì)長的骨棒,她就又想起陽臺上那株在風(fēng)中顫抖的枯萎月季。她給爹穿上新買的線褲,把單褲放水盆里揉搓,搓累了,長吁一口氣,正對上爹濕潤的目光,她疲憊地笑下,莫怕,我管你。 女兒給王寶鳳打電話,說孩子感冒了,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她說,也快啦,三兩天兩三天吧。女兒賭氣地說,都幾個三兩天啦,大舅二舅都死了哇。王寶鳳心里不舒服,罵女兒你還有沒有教養(yǎng)?自己好日子不過,連累孩子跟你遭罪……女兒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王寶鳳沒想到三兩天大哥二哥真來了,兩人拎兜水果,一進(jìn)門就喜慶地叫聲“爹”,原來老屋拆遷款下來了。折騰好多年都沒消息,不抱希望的時候好運突然從天而降,砸得他們措手不及,以至于在爹和王寶鳳面前有些局促。大哥搓搓手,試探地問爹,這錢咋分呢?病房里瞬間陷入沉默,王寶鳳屏住呼吸。良久,爹說,你妹是嫁出去的女兒,不回來跟你們爭一磚一瓦。錢,你們哥倆合計著辦吧。王寶鳳看著大哥二哥喜形于色的臉,扭頭揩把眼淚,囁嚅地說,對爹好就成。大哥二哥當(dāng)天就把爹接回家里調(diào)養(yǎng)了,說在醫(yī)院環(huán)境不好照顧不周到。分開時候爹拉住王寶鳳的手不放,哽咽地說,阿鳳,爹對不住你。她抿干爹臉上滲進(jìn)皺紋里的熱淚,用力地抱了抱這個枯瘦的已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王寶鳳回到家,心里從未有過的踏實。墻角的帆布兜積了灰塵;廚房里一摞臟碗還沒洗,電飯煲里有剩的米飯;廁所里丟了很多臟衣服,有孩子的有老關(guān)的。王寶鳳疲乏的身子又恢復(fù)了元氣,挽起袖子洗衣服,租的房子是最早一批老樓,線路老舊,用不了耗電量大的電器。有一年冬天太冷,她插上“小太陽”取暖,不到一分鐘就聽見電線吱吱啦啦地響,一股濃烈的焦煳味沖進(jìn)鼻腔里,嚇得她腿都軟了。王寶鳳一邊洗衣服一邊想,人真是戀舊的動物,這樣的破樓竟然住出感情了。 王寶鳳給兒子打電話說下午自己去接孩子,掛電話的空檔,兒子說,媽晚上包餃子吧,你大孫子饞了,芹菜餡的。她知道是兒媳想吃,麻利地拌餡、搟皮,包完最后一個餃子正好接外孫放學(xué)。王寶鳳氣喘吁吁小跑到學(xué)校,中間闖一次紅燈,司機伸出腦袋罵找死???她雙手合十跟人家道歉,對不住啊趕時間。司機罵一句,我看你是趕時間投胎。她剛想回罵,司機一腳油門揚長而去。趕到學(xué)校的時候,外孫正好排隊出來,王寶鳳接過外孫書包嫻熟地挎在肩上,討好地問,想姥姥了沒?外孫低頭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專注地踢馬路上的小石子。 兒子和兒媳回來了,老關(guān)也回來了。王寶鳳給女兒打電話回來吃餃子,女兒氣不順地說,還沒下班呢吃什么飯?她訕訕地放下電話,自言自語地嘀咕,一天天操不完的心,什么時候進(jìn)土算拉倒。 王寶鳳把餃子端上桌,擺好醬油陳醋讓大家先吃,她又去炒菜。等她上桌的時候,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胃里泛起一陣絞痛,才想起自己一天沒吃飯了。王寶鳳夾個餃子剛要往嘴里送,兒媳瞇起丹鳳眼說,媽,等孩子生下來還要麻煩你照顧,我倆得掙奶粉錢。王寶鳳放下餃子笑哈哈地講,就借你個肚子,剩下的我包圓了,保準(zhǔn)伺候得白白胖胖。她夾起剛撂下的餃子,兒媳又說,媽,寶寶還差一個小金吊墜。兒子瞪一眼,迅速被對方眼里的氣勢壓倒,立時低眉順眼了。王寶鳳舉起餃子停滯在空氣中,半晌才面露難色地說,給你倆準(zhǔn)備新房咱家就掏空了。兒媳盯緊她耳環(huán)說,我看這對耳環(huán)成色好,拿金店毀下就成。王寶鳳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煞白,兒子低頭不敢說話,老關(guān)像沒聽見似的悶頭吃餃子,外孫在旁邊寫作業(yè),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寂寞。兒媳撂下筷子臉色難看地起身要回去,兒子也跟著站起來。王寶鳳忙擼下兩個耳環(huán)塞她手心里,這有啥舍不得,給孫子我高興。隨即起身拿塑料袋給裝餃子,說你拿回家夜里餓了熱著吃。 王寶鳳目送小兩口離開,失魂落魄地回到桌邊,老關(guān)回他房間擺弄手機去了??帐幨幍淖雷舆呏皇O伦约海瓷w簾上稀落的幾個餃子,夾一個放進(jìn)嘴里,已經(jīng)涼了。 王寶鳳一個人出了家門,穿得很少,漫無目的在街上瞎逛,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覺得累,想找個歇腳的地兒。太陽隱了去,天空總是灰白。冷風(fēng)吹亂頭發(fā),順著敞開的衣領(lǐng)灌進(jìn)身體里,像一股肆意游走的惡氣。她裹緊衣服,把凌亂的頭發(fā)往耳后掖了掖,不小心摸到光禿禿的耳朵。耳環(huán)沒了?心咯噔一下,以為丟在哪里了,緩幾秒神兒,才想起是送給兒媳了。王寶鳳很心疼,那是姥姥傳給她母親的,又是母親臨終前交到她手里,不值多少錢,卻是生命中一個念想。如今換了形態(tài),已易主。她在風(fēng)中繼續(xù)走著,手心里一瓶安定片被攥得潮濕。 王寶鳳沿公園路往前走,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步履形態(tài)一看就是大蕓,收假錢后她們很久沒見面了。她看大蕓口罩沒遮住的地方,在耳根處青一塊,驚訝地問,你臉咋了?大蕓尷尬地站定,不聲不響地往下拽手指甲邊的倒刺,半天才說,不就是那天嗎,我去逛商場,剛一進(jìn)門,好巧不巧的一陣大風(fēng)刮來,“咣”的一聲門就撞我臉上了。王寶鳳沉下臉,到底咋了?大蕓盯著腳尖,把口罩扯下來嘰嘰咕咕地說,和俺家那口子干仗了,我把他撓了,他把我揍了。王寶鳳看她嘴角淡淡的指印說,還以為你們兩口子是模范夫妻呢。大蕓反倒笑了,還羨慕你呢,老關(guān)實誠,兒女孝順。王寶鳳撲哧一聲也被逗笑了,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呢! 大蕓晃晃手里的菜,說回家給她家那口子做飯去了。王寶鳳一個人繼續(xù)往前走,天已漸黑,華燈初上,不知不覺拐到護(hù)城河堤,如鏡面般熨帖的河面被五彩的霓虹折射出詭異的波光。她用力搖搖胳膊,安定片落進(jìn)河水中,聽不見濺起水花的聲音。 王寶鳳回到樓下,老關(guān)正慌張下樓,兩人撞個滿懷。老關(guān)拂一把臉,手指力道很大地捏住她厚實的肩膀問,你去哪兒了?她說隨便走走。老關(guān)沒吭聲,扯著她的胳膊上樓了。樓道很窄,他們倆并排走不開,只有一前一后地走,走得很慢,老關(guān)一直沒有松開她的手。 晚上老關(guān)沒玩手機,沉默一會,跟王寶鳳說,今晚擱我屋住吧,孩子大了,讓他自己睡。王寶鳳沒再推遲,她不想再針尖對麥芒了,躺在老關(guān)的床上,老關(guān)背對著她睡覺。她身體僵硬,緊張地漲紅臉,像初次和男人睡在一起的少女。上次還是在絕經(jīng)的時候,她像現(xiàn)在這樣躺床上跟老關(guān)抱怨,說作為一個女人的特征沒有了。老關(guān)手指滑動手機屏幕說,那不正好嘛,省錢又省事。王寶鳳一氣之下跟他分床睡,一分好幾年。她閉眼睛回想當(dāng)初的情景,不知過多久,老關(guān)起身把滑落的被角掖掖,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胳膊上。她在黑暗中呼吸均勻,一動不動,眼角的淚水卻無聲地浸濕了鬢發(fā)。 清晨,一縷縷陽光柔和地斜射下來,王寶鳳褲腰上掛一個新買的小驗鈔機,挎上大帆布兜走進(jìn)人潮涌動的街頭。她老遠(yuǎn)就看見大蕓,招手道:嗨,你來啦?我也來啦!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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