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秦國的楚人昌平君：他用一生詮釋了秦與楚如何相愛相殺？

茂林之家 202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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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話的廣泛流傳，秦國與楚國仿佛成了不共戴天之敵。但就兩國王室的關系而言，秦楚兩國與其說是死敵，更像是一對相愛相殺的CP。

比起戰(zhàn)國末年近百年的“相殺”，兩國“相愛”的時間反倒更長些。而戰(zhàn)國時代楚國的末代楚王昌平君，同時把秦楚的“愛恨情仇”發(fā)揮到極致，更有宿命感的是，兩國王室的嫡系最終也被同一人所滅，真可謂殊途同歸。

秦楚交惡，不影響秦重用楚系外戚

作為位于華夏世界邊緣、常被視為野蠻人的兩個邊陲國家，秦楚兩國的友誼源遠流長。畢竟，在中原正統(tǒng)眼中，秦國是戎狄，楚國是蠻夷。這兩個相隔甚遠的國家能結下數百年如一日的友誼，最初都是拜晉國所賜。

所謂的“秦晉之好”，放在真實歷史看，完全是塑料花友誼。春秋中期，秦晉兩國在數次聯(lián)姻的表象之下卻暗戰(zhàn)不斷。最后，晉國在崤之戰(zhàn)中不宣而戰(zhàn)，伏擊了秦國從東方歸來的軍隊。秦穆公隨后的幾次東進努力都收效甚微，其東出道路被強大的晉國完全堵死、被迫向西擴張，并逐漸在春秋后期淪為一個二流國家。

秦穆公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東周列國春秋篇》截圖

楚國擴張勢頭同樣被晉國牢牢壓制。楚國春秋時代遭遇的第一次大敗就是和晉文公的城濮之戰(zhàn)，隨后雖有楚莊王一鳴驚人，暫時占了上風，但楚莊王死后的鄢陵之戰(zhàn)中，楚國再次為晉國所敗，楚共王在戰(zhàn)役中被射瞎眼睛。再往后，晉國在楚國后方扶植起來的吳國更是一度攻占楚國郢都，成為楚國近半個世紀的夢魘。

春秋后期，楚國和秦國不得不聯(lián)合起來，而聯(lián)姻則是實現聯(lián)盟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春秋末年，吳國軍隊攻破楚國郢都的戰(zhàn)役中，正是秦國出兵救援才與楚國的殘余力量一起擊退吳軍。戰(zhàn)國初期，面對分裂的三晉諸侯、尤其是兇悍的魏國，秦楚仍然保持著長期的同盟和聯(lián)姻。

但到戰(zhàn)國中期，這種聯(lián)盟逐漸變得難以維持：不可一世的魏國已經中衰，趙國還沒開始胡服騎射等一系列改革，如日中天的齊國遠在東方，和秦國并不接壤。這樣的情況下，對秦國本土直接構成威脅的只有強大的楚國。從秦嶺附近的“商”地到武關后面的號稱六百里的戰(zhàn)略要地“於”，原本都處在楚國的松散控制下，商鞅變法后侵略性日益強大的秦國奪取了這里。

另一方面，“楚南有巴渝，過江南有黔中、巫郡”，楚國大力經略今日重慶等地，并進一步西進擴張，這就與滅亡古蜀國后也開始經略四川東部的秦國產生了利益沖突。最終，在利益的沖突面前，秦國和楚國徹底交惡，以雙方的全面戰(zhàn)爭和楚懷王在戰(zhàn)后談判時被綁架為標志，秦楚在戰(zhàn)國后期成了不共戴天之敵。諷刺的是，正是在楚國出身的宣太后執(zhí)政時期，秦楚徹底翻臉。司馬遷用“秦楚絕”三個字精確概括了這一幕。

戰(zhàn)國時期秦國與楚國。來源/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然而，秦楚交惡、秦國逐步蠶食楚國西部領土，卻沒影響兩國繼續(xù)聯(lián)姻。宣太后作為楚國人，在執(zhí)政期間為秦削弱楚立下赫赫功勛，卻仍要從楚國引進新的外戚來鞏固自己的權柄。在宣太后的主持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這兩位君主都迎娶了楚國宗室女，楚系外戚在秦國宮廷內的地位達到新高。秦始皇之父嬴異人原本只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王子，但他認楚國王族出身但無子嗣的華陽夫人為母，并改名子楚，在秦孝文王諸多王子中脫穎而出，獲得了繼承權，是為秦莊襄王。在宣太后、華陽夫人的強勢影響下，秦楚兩國雖然在外交上兵戎相見，王室通婚卻更加頻繁。按李開元《秦謎》一書的考證，秦始皇早年所娶的嫡妻也極可能是楚國女子，只因后來楚系外戚經歷了一系列變故，這位楚女也沒能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任皇后。

昌平君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生在秦國咸陽宮廷。以李開元為代表的當代學者認為，昌平君大概率是楚考烈王與秦國的某位王女所生之子。楚考烈王年輕時在楚國當了九年質子，在父親病危時逃離秦國回國爭奪王位。既然是人質擅自逃亡，當然難以帶走自己的小孩，于是這位楚王和秦國王室女所生的兒子便留在秦國，依靠母系血統(tǒng)成了秦國貴族。

秦孝文王和秦莊襄王相繼病逝后，還未成年的嬴政成為新的秦王。當時，秦國的權力實際掌握在幾位外戚手中，而其中實力最大的正是昔日的華陽夫人、現在的華陽太后，以及圍繞在她身邊的楚系外戚，昌平君和另一位有楚國血統(tǒng)的昌文君就是其中代表。

昌平君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大秦賦》截圖

不同于電視作品的戲說，華陽太后在嬴政未成年時的一系列后宮斗爭中都居于明顯優(yōu)勢，并受到嬴政的尊重，直到嬴政滅亡韓國當年才壽終正寢，并與秦孝文王合葬。華陽太后最主要的政敵莫過于嬴政的生母趙姬，嫪毐未遂的政變很大程度是兩位太后的正面對決。

史書如此記載了鎮(zhèn)壓嫪毐的斗爭：“王知之，令相國、昌平君、昌文君發(fā)卒攻毐?！毕鄧菂尾豁f，在鎮(zhèn)壓嫪毐叛亂的斗爭中，嬴政的三大平叛主力里竟然有兩個是華陽太后這邊的楚系外戚?？梢哉f，楚系外戚在秦國朝堂極具影響力，為嬴政奪回大權、成為未來的秦始皇立下赫赫功勛。

華陽太后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大秦賦》截圖

夾縫中的末代楚王昌平君

主持平叛的呂不韋，不久受到向趙姬進獻嫪毐一事牽連，被罷免相位。在平定嫪毐叛亂中表現出色的昌平君成為秦國國相。

但是，昌平君的相位注定無法持久。雄心勃勃的嬴政已經準備進一步向東擴張，在滅亡韓、趙兩國，把燕國逼退到遼東地區(qū)之后，秦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楚國。大約是對秦國吞并自己母國的戰(zhàn)略并不認同，昌平君此時已經被罷免了相位。

當時，原來韓國首都的新鄭爆發(fā)反秦起義，而滅國后被俘的韓王安很可能被安置在郢陳附近的某座山上，在秦朝官吏監(jiān)視下居住。郢陳最早是春秋時期陳國的首都，后來楚國在秦國打擊下一路東遷，也曾定都過這里。楚最終定都壽春后，郢陳也被秦國占領。隨著新鄭起義爆發(fā)，秦始皇派人處死了韓王安，并把有楚國血統(tǒng)的昌平君派到郢陳安定人心，同時也為即將開始的滅楚之戰(zhàn)做準備。

不久之后，秦始皇任命李信為主帥，以號稱二十萬的軍隊入侵楚國。按照司馬遷記載，當時秦軍節(jié)節(jié)勝利，李信軍“攻平輿，蒙恬攻寢，大破荊軍”。寢丘在今天河南固始，平輿在今河南與安徽交界處，秦軍此時的行軍路線是沿著淮河及其支流向楚國首都壽春挺進。但接下來，秦軍的行軍路線卻詭異了起來：“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與蒙武會城父。荊人因隨之，三日三夜不頓舍，大破李信軍，入兩壁，殺七都尉，秦軍走?！?/span>

李信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大秦賦》截圖

一系列輝煌勝利后，李信突然帶兵攻打鄢、郢兩地。這兩個是楚國常見地名，此時分別指的是鄢陵和郢陳。簡單來講，就是一路挺進到河南與安徽省界的秦軍突然回師攻打河南中部、自己地盤內的鄢、郢兩城。更詭異的是，秦軍突然繼續(xù)向西撤退，被楚軍一路追擊，在一系列激戰(zhàn)之后，秦軍遭到罕見的大敗，被斬殺了七名都尉。

鄢、郢兩地。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李開元為我們揭開了謎底：當時鄢、郢兩地實際掌握在昌平君手中。在楚國面臨滅亡時，他擺脫了秦王派來的死士的監(jiān)控，在郢陳起兵反秦。雖然是秦國占領區(qū)，但郢陳對秦國的統(tǒng)治一直極為抗拒，秦末大起義時，陳勝選擇在此定都，也是看中了郢陳反秦的傳統(tǒng)。所以，當有著楚王室近支血統(tǒng)的昌平君振臂一呼時，這里的人民選擇了跟隨。李信雖回師擊破義軍，但無法攻破城池，而此時在前線和他對峙的楚軍主力在項燕等將領的帶領下追了上來，與郢陳的昌平君里應外合，秦軍被迫西撤，最終被合兵一處的兩支楚軍追上，遭到了沉重打擊。

昌平君作為一個在秦國以高級貴族身份成長的楚國人，在母國面臨滅亡之時，選擇了奮起一擊，除家國情懷外，也與其深知秦始皇的刻薄寡恩性格有關。性格強硬的秦始皇，并不喜歡這些分走他權力的親戚。當然，韓王安之死對他有沒有影響，那就無從考證了。

此時的楚國和秦國，體量和實力相差過于驚人。除了完全中立的齊國之外，趙、魏、韓、燕，要么被滅亡，要么被削弱到只剩下偏遠地區(qū)的少量領土，秦國擁有當時已知的華夏世界幾乎所有主要產糧區(qū)?？倓訂T之后，秦軍由王翦率領，和楚國直接拼消耗。經過雙方長期對峙，楚軍主力的后勤跟不上，被迫撤軍，在過程中遭到秦軍猛烈攻擊。最終，楚軍主力被殲滅，身在軍中親政的楚王負芻也被俘。除此之外，史書用冰冷的筆觸記載了這一期間的另一個事件：“昌文君卒。”

曾經領銜鎮(zhèn)壓嫪毐叛亂的昌文君，連具體死因都沒有被記載，其死因多半與秦始皇借昌平君歸楚大肆清洗楚系外戚有關。

檄討楚王負芻。來源/電視劇《大秦賦》截圖

但是，楚國的抵抗并沒有結束。從戰(zhàn)場上逃脫的項燕擁立了昌平君，在國都壽春淪陷后，仍然在淮河以南地區(qū)繼續(xù)抵抗秦國。按《輿地紀勝》卷十九記載，有一座楚王城 “在宣城縣東北百里，兵興嘗把隘于此”，這里大約是壽春淪陷后昌平君和楚國抵抗力量最后一戰(zhàn)所在的區(qū)域。但是，在絕對力量面前，楚人頑強的抵抗意志終究歸于無效。項燕和戰(zhàn)國末代楚王昌平君在秦軍的進攻下相繼敗死，楚國滅亡了。

秦楚兩國同喪項羽之手

昌平君領導下的楚國抵抗運動失敗了，但是楚國王室嫡系后裔并沒有從此完全沉寂。反秦大起義的精神領袖楚懷王、后被尊為“義帝”的熊心，按司馬遷記載，其身份為戰(zhàn)國時代的楚懷王之孫，也就是昌平君的叔叔輩。

按照張正明先生在《楚史》一書中的考證，楚懷王僅有兩個兒子：楚頃襄王和公子子蘭。戰(zhàn)國后期的楚王都是楚頃襄王后裔，如果熊心為楚頃襄王子，則用這個身份在正統(tǒng)性和繼承優(yōu)先權上更有優(yōu)勢，沒必要抬出一百年前的楚懷王。所以，義帝更大可能當為楚懷王的幼子子蘭之子。即使如此，熊心的年齡也很大了。公子子蘭在懷王末年至少也二十歲左右，距離秦末大起義有90年之久。也就是說，即使義帝是子蘭50歲時所得幼子，此時也是一個60歲的老者了。當然，也有人認為這里存在傳抄錯誤，當中也許漏寫了一兩輩人。但在沒有明確的原始資料和考古證據推翻司馬遷的結論時，我們還是以《史記》的描述為準。

擁立昌平君的項燕兵敗身死后十幾年，其子項梁起兵反秦。為了擴大影響力和號召力，在范增的建議下，項梁擁立子蘭幼子熊心為楚王。

即使在項梁時代，熊心也并非完全的傀儡：一方面，項梁通過熊心統(tǒng)戰(zhàn)了大量戰(zhàn)國時代楚國的舊貴族，最典型的是宋義，力量得到極大增強；另一方面，陳嬰、呂臣、劉邦等項梁的合作伙伴也都會通過尊奉熊心的方式來制衡項梁。

項梁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楚漢傳奇》截圖

項梁戰(zhàn)死后，熊心迅速走到前臺，掌控了楚國兵權。在他頭號心腹宋義的運作下，楚國和齊國建立了攻守同盟，既針對氣勢洶洶的秦國，也針對項羽這樣不安分的軍隊領袖。然而，項羽不久便暴起發(fā)難，當場親手火并了宋義。曾經在江湖上和荊軻齊名的大俠宋義，此時已經年近七旬，武力上不再是年輕后輩項羽的對手。隨后，項羽派人追殺了前往齊國擔任相位的宋義之子宋襄。通過赤裸裸的武力以下克上，項羽奪得了楚國的軍權。

宋義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楚漢傳奇》截圖

項羽在巨鹿之戰(zhàn)中獲得了奇跡性的勝利，殲滅了秦軍王離部，并且在半年后又迫降了秦軍章邯部。隨后，項羽帶領諸侯聯(lián)軍入關分贓，此時的秦國已經被劉邦所滅，而劉邦也在諸侯聯(lián)軍的兵威之下放棄了“先入關中者王之”的約定，選擇和項羽合作。在這樣的情況下，項羽在滅絕了秦國王室的血脈之后，得到了足夠的威望來組織一次分封。所謂的分封，本質上是入關的諸侯將領們聯(lián)合。對在關東的楚懷王等諸侯而言，這是標準的武裝叛亂，項羽的目標自然是推翻并取代自己名義上的君主楚懷王。

為了推翻熊心的統(tǒng)治，項羽聯(lián)合英布、吳芮、共敖等楚國將領，瓜分了他的地盤，并尊奉他為有名無實的“義帝”。但隨后項羽又讓一起瓜分楚國的幾個軍閥一起弒殺了他：項羽指示，剩下幾個封王的軍閥都參與其中。史書對這段歷史的記載很簡單：“項王出之國，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耸故贯懔x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奔词箯倪@段有限的記載里，我們仍然能得到許多信息。義帝最初并不愿去郴縣，而是選擇拖著不走。項羽依靠武力，反復給義帝施加壓力，最終他身邊一些老臣在項羽的淫威下屈服了，義帝只好動身，隨后另外幾位瓜分楚國的軍閥按照項羽預先的計劃謀殺了他。

項羽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楚漢傳奇》截圖

項羽最終弒殺楚懷王，篡楚成功，成為“西楚霸王”。不過，宋義為熊心所勾勒并初步實施的、聯(lián)盟田榮對抗兩國不安分軍閥的規(guī)劃，還是讓項羽付出了慘重代價。宋義的規(guī)劃，使得項羽從自封西楚霸王到真正控制西楚國花了很長時間：必須先逼迫義帝讓出地盤，然后擊敗田榮勢力的齊國，西楚國才能真正穩(wěn)固下來。歷史上，這造成了西楚國的先天不足：直到劉邦攻占彭城時項羽都沒能完全控制齊國。從這個角度看，楚懷王不但為滅秦大業(yè)做出杰出貢獻，也為自己間接報了仇，促成了項羽的覆滅。

楚懷王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楚漢傳奇》截圖

春秋中葉起，秦楚相愛三百年，到戰(zhàn)國中后期卻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經歷了一百年的對抗。有人認為，秦滅六國時滅亡了楚國，所以秦國是最終的勝利者，也有人認為“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楚國復國運動取得了成功，所以楚國是最終的勝利者。然而，充滿諷刺意味的是：延續(xù)近千年的秦國和楚國嫡系王室，最終被同一個叫項羽的人所滅絕，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END

作者 | 黑色君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