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5月,初夏的殘陽還未褪盡,壽州城卻正在被傍晚的黑暗慢慢吞噬…… 晚宴時分,英王暫居的府邸,雕欄畫棟的大廳之內,此際燈火通明。長桌左右,十幾名太平天國的將領鴉雀無聲,面對著席上的珍饈美味,眾人似乎提不起一點食欲。 居中正襟危坐之人,生得劍眉星目、面如冠玉,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卻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赫然正是太平天國第一名將,大名鼎鼎的英王陳玉成。 只是此時的英王,愁眉深鎖,看上去心事重重,深邃的雙眼,更寫滿了疲倦與失落——率眾一路由廬州逃至此城,吉兇未卜、前路渺茫,此后更不知何去何從。 正欲吩咐眾人用餐,豈料門外突然響起一片嘈雜的腳步聲,緊接著大批手持兵刃,身具鎧甲的士兵,紛紛涌入大廳。 英王正欲出言喝責,只見一名中年將領,滿臉堆笑著從隊伍最后緩緩走出,跪倒在地道:“吾叔父看清朝洪福過大,祈英王同享大清洪?!薄?/p> 陳玉成看著此人一身滿清頂戴花翎的裝束,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自知今日斷難幸免,將手中酒杯怒擲于地,高聲痛斥道“爾叔真是無賴小人,墻頭一棵草,風吹兩面倒,龍勝幫龍,虎勝幫虎,將來連一賊名也落不著,吾今日亡,苗賊明日即死爾。” 身旁將領聞言皆欲動手反抗,只是陳玉成見大勢已去,出言阻止眾人,隨后凜然就擒。 1862年5月17日,“漢唐以來悍者,近世罕有其匹”,年僅26歲的英王陳玉成,于壽州中計被俘,后被凌遲處死,而出賣他的,正是本文的主角,一個為了自己的貪欲不擇手段,眼中永遠只有利益,卻毫無道義、原則的野心家——苗沛霖。 倜儻有大志苗沛霖,字雨三,安徽鳳臺人,自小家境貧寒,生活困頓潦倒,但其人卻“少負意氣”“倜儻有大志”。 當然,苗沛霖的所謂“大志”,和“救黎民于水火、解蒼生于倒懸”沒有絲毫關系,他的人生理想和終極追求,是像其安徽同鄉(xiāng)曹操那樣,在亂世之中縱橫捭闔,成就一番功業(yè)。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為了走出現(xiàn)實的困窘,苗霈霖發(fā)奮苦讀,希望郤詵高第,從而走上仕途。 只是天不遂人愿,孤燈夜雨,十載寒窗,最終只換來一個比下有余,比上卻還遠遠不足的“秀才。 這樣的“功名”顯然無法改變命運,苗沛霖仍然是一個赤貧的鄉(xiāng)村無產(chǎn)者,而他的人生也依舊看不到未來。 為了生計,他只能輾轉來到六安,于私塾中謀得了一份教授蒙學的差事,以糊口度日。 1853年,太平天國運動已席卷大江南北,與此同時,捻軍起義也開始在黃淮大地之上風起云涌。 倍感失落又不甘寂寞的苗沛霖,似乎重新找到了人生的目標,毅然決定投奔捻軍而去。 捻眾基本上都是底層的貧農(nóng),真正讀書識字的少之又少,因此,其首領張樂行對苗沛霖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相當重視,委其為師爺,待之如上賓。 但加入捻軍只不過是苗沛霖的權宜之計,捻首張樂行在其眼中,也不過一介草莽流寇,他又豈能甘心屈居此人之下? 捻軍上下的尊敬與厚待,不但沒能讓苗沛霖心生感激,反而讓他從心底里更加看不上這群“烏合之眾”。 加入捻軍不久,心懷“鴻鵠之志”的苗沛霖便找機會脫離了起義隊伍,跑到壽州,向當?shù)刂萁鸸夤h毛遂自薦,請求組織團練,并自為練總。 金光筯可不是將其視若珍寶的捻軍,一個區(qū)區(qū)生員,在其面前大談治國用兵之道,知州大人態(tài)度的冷漠淡然可想而知。 躊躇滿志的苗沛霖在壽州鎩羽而歸,但其并不氣餒,在野心的驅動之下,又返回家鄉(xiāng),在當?shù)剜l(xiāng)民中不厭其煩地宣貫“筑寨、積粟、治兵”的團練自保理論。 只是苗沛霖的主張非但應者寥寥,夸夸其談多了之后,迎接他的便只剩鄉(xiāng)鄰的白眼和嘲笑了。 出師未捷,還四處碰壁,但無論如何,在實現(xiàn)偉大抱負之前,首先還得填飽肚皮,萬般無奈之下,苗沛霖悻悻回到六安,再次干起了塾師的老本行。 亂世出奸雄委身于窮鄉(xiāng)僻壤之中茍延度日,苗沛霖對現(xiàn)實遭遇的失望與憤懣,逐漸轉變成了對統(tǒng)治階級強烈的不滿。 而儒學經(jīng)典的熏陶和洗禮,又讓他對太平天國和捻軍這樣的“亂臣賊子”充滿了敵意。 這樣的心態(tài)之下,必然使苗沛霖既不甘委身于清廷,更不屑投靠于農(nóng)民起義軍,從而使其最終走上了一條“崛強于官匪間,專制一方”的自我發(fā)展的道路。 三年的漫長等待,蟄伏于陰暗角落的野心家,終于在1856年迎來了人生的轉折。 其時,適逢捻軍勢熾,橫掃其家鄉(xiāng)鳳臺縣。而當?shù)剜l(xiāng)紳富戶和地主武裝在交戰(zhàn)過程中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慘痛失敗,痛定思痛之余,似乎覺得苗沛霖所言也并非全無道理。 而苗沛霖趁此良機,打出“御捻”旗號,遠近鄉(xiāng)民為求自保,紛紛來投,其背后又有土豪富紳的財力支持,一時之間,上萬人的隊伍便集結于其麾下。 由于兵員皆來自鄉(xiāng)里,所以這支由地域、宗族、血緣為紐帶的部隊,從一開始便具有鮮明的部曲、家兵性質。 尤其是苗氏宗族有大量年輕后輩加入,這些同姓族人,在其后逐漸成為苗家軍的骨干,忠心而堅定地追隨苗霈霖左右,為其南征北戰(zhàn),開拓地盤。 而秀才出身的苗沛霖,也頗有軍事天賦,他先是根據(jù)地勢,將武家集原始村落的自然形態(tài)通過人為改造,變成了寨墻高筑、溝壑縱橫的森嚴堡壘。 同時區(qū)別于其他紀律松散的地方團練,苗家軍軍紀嚴明,苗沛霖對下屬又控馭得法,這樣一支指揮得當、裝備精良且凝聚力極強的私人武裝,在隨后的交戰(zhàn)中,多次擊敗捻軍,一時聲威大振,趨附者更加絡繹不絕。 苗沛霖的實力不斷膨脹,僅僅四年時間,便形成據(jù)圩寨上千,擁兵十數(shù)萬,以鳳臺為中心,輻射皖北豫東的龐大地方武裝勢力。 伴隨著苗練的發(fā)展壯大,苗沛霖也受到了清廷的重視,而其又極善投機逢迎之事,借機結識了當時入皖督戰(zhàn)的滿清權貴,欽差大臣勝保作為自己的靠山。 在勝保的保舉引薦之下,從1857年到1860年,苗沛霖先后十二次加官晉爵,很快由五品地方小官躍升為四川川北道加布政使,成為堂堂滿清二品大員。 但苗沛霖稱王稱霸的夢想絕不會因為朝廷的青睞而改變,此時的安徽,長江流域的太平天國運動正如火如荼,而魯南、皖北的捻軍起義又遍地開花,清政府焦頭爛額,疲于應付。 苗霈霖正處于南北混戰(zhàn)的真空地帶,其假借團練自保之名,實則招兵買馬、積蓄力量,叛逆不臣之心開始暗暗發(fā)酵。 只是清廷為達到“借苗練以制捻”的目的,對其一再籠絡放任,到了1860年,苗沛霖集團已經(jīng)成為可以左右時局的一股龐大軍事力量。 在其勢力范圍之內,苗沛霖催糧征稅,納租攤派,朝廷官員視若無物,政府機構形同虛設,發(fā)號施令皆出其一人之口,生殺予奪均系其一家之言。 因為清政府的養(yǎng)癰遺患,割據(jù)一方的獨立王國在江淮大地已悄然成型。 降而又復叛1860年10月,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咸豐帝攜帶后妃倉皇北逃承德熱河,自以為清廷大勢已去的苗沛霖,慌忙不迭地于蒙城設壇,建立“天順王國”,并僭稱河北天順王。 1861年2月,苗沛霖以所屬七人在壽州被殺為借口,大舉起兵進攻壽州,開始了其第一次公開的反清活動。 而以剿捻發(fā)家的苗沛霖十分清楚,一旦與清廷公然決裂,必然會成為清、太、捻三方勢力共同的對手。 為避免腹背受敵,審時度勢之下,苗沛霖決定采取聯(lián)合太平天國和捻軍的策略,先與張樂行、龔德樹等捻軍首領達成和解,同時派出親信前往廬州聯(lián)絡陳玉成,表示愿蓄發(fā)歸順,奉太平天國為正朔。 而陳玉成當時正處于同湘軍爭奪安慶的關鍵時刻,也急需苗沛霖這樣的外來武裝來增強自身的實力,一拍即合之下,英王為其請得太平天國“奏王”爵位,至此,苗家軍名義上成為了太平軍的序列。 1861年10月,攻克壽州之后,為實現(xiàn)其“先攻臨淮,后攻潁州,分攻蒙城,占據(jù)潁上,圖竄豫疆,分撲陳州、光、固,進躥汴梁”的戰(zhàn)略構想,1862年1月,苗沛霖聯(lián)合張樂行捻軍及馬融和部太平軍,進攻潁州。 3月,聞訊而來的清軍糜集皖北,與城內守軍對天、捻聯(lián)軍和苗練形成夾擊之勢。 苗沛霖本來就并非真心實意投靠太平天國,此次合攻潁州也無非借助農(nóng)民起義軍的力量沖鋒陷陣,為其打通北上豫省的門戶,進而窺伺中原。 眼見進攻潁州無望,還有可能深陷重圍,而此時太平天國在安徽戰(zhàn)場又接連失利——1861年9月,重鎮(zhèn)安慶淪陷以后,桐城、池州、舒城也相繼易手,陳玉成困守孤城廬州,已是危在旦夕,而捻軍的淮南、淮北根據(jù)地也損失殆盡,短時間內肯定難有作為。 更重要的是,苗沛霖意識到自己此前出現(xiàn)了嚴重的誤判——清政府雖然已是風雨飄搖、日薄西山,但終究氣數(shù)未盡,這個垂垂老矣的帝國,此時在中國依然具有強大的震懾力。 有鑒于此,苗沛霖又打起了背叛太平天國,再次投降清朝的心思。 此后,苗沛霖不斷在太平軍與捻軍之中制造摩擦,引起爭端,挑唆雙方的關系,并于私下再次和之前的老上級勝保取得了聯(lián)系,隨即更命令部隊“剃發(fā)”以明反正之心,并暗中發(fā)兵向穎上集結,準備從背后攻擊天捻聯(lián)軍,向清廷獻上“投名狀”。 1862年4月,苗沛霖會同勝保,與潁州守軍突然發(fā)起里外夾擊,因苗練的臨陣倒戈,天捻聯(lián)軍在猝不及防之下大敗,張樂行退走潁上,又被尾隨的苗沛霖大軍重重圍困,最后在捻軍部眾拼死血戰(zhàn)之下,方得脫險,北走雉河集。 誘俘陳玉成重兵圍困之下,捻軍頭目竟能逃出生天,清廷大為惱火,甚至質問苗沛霖“以數(shù)萬之眾圍攻潁上,布置嚴密,何至任令張逆攜眷而出?其為有心疏縱已可概見”。 此事雖有勝保從中斡旋,并極力為其開脫,但對于苗沛霖反復無常、首鼠兩端的秉性,清廷十分反感,認定其“任意期罔”而欲加兵。 為平息清廷的不滿,解決自身迫在眉睫的危機,這個奸佞小人再次將惡毒的心思動向了曾經(jīng)的盟友太平天國身上。 1861年9月,救援安慶失敗之后,陳玉成率殘部北走廬州,隨后湘軍悍將多隆阿便兵臨城下,英王此際困守孤城,正一籌莫展。 苗沛霖于是暗中遣人化裝成乞丐,混入廬州城中,帶來密信一封,信中對英王極盡諂媚之能事,同時勸說陳玉成棄城北走,到其所轄的壽州,并允諾屆時將出兵百萬,助其北攻汴梁。 安慶慘敗后陳玉成兵團元氣大傷,而此后天王洪秀全又降旨嚴責,并褫奪其全軍總指揮之職。 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陳玉成,畢竟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連番挫折之后,頓覺心煩意亂,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 而苗沛霖的橄欖枝恰在此時送到,對于急切想走出困境的陳玉成而言,不啻久旱之后喜逢甘霖。 也不知是陳玉成沒有看清苗沛霖的本來面目,還是束手無策時的病急亂投醫(yī),即使麾下眾將紛紛指出苗沛霖為人下作,此舉必然包藏禍心,并極力阻止英王赴約時,陳玉成依然力排眾議,固執(zhí)己見北走壽州,希冀聯(lián)合苗沛霖以求東山再起。 1862年5月15日,當英王率麾下三千小左隊精銳,從廬州突圍并抵達壽州城外東津渡時,苗沛霖之侄苗景開大開壽州城門,并率城中眾將跪伏道左相迎。 這番表面功夫徹底打消了英王的顧慮,為顯坦誠,陳玉成竟將三千精銳置于城外,僅帶導王陳仕榮、從王陳得隆、王宗陳聚成等十余位親信將領入城。 而苗沛霖此時身在壽州百里之外的蔡下,接到苗景開密報,英王已然抵達壽州,立即下令拿人。 5月17日,苗景開借晚宴之機,突然發(fā)難,將英王及其麾下一眾將領團團包圍,直至此時,陳玉成方知中計,但大勢已去,只能束手就擒。而駐扎城外的小左隊三千騎兵,得知主帥被俘,也在之后全部投降。 可嘆陳玉成的一世英名,竟斷送在苗沛霖這樣的奸佞之手。只是6月英王被寸磔于延津之后,這個見利忘義,賣友求榮的卑劣小人,也即將迎來人生的終點。 天道好輪回因用計擒獲英王陳玉成,苗沛霖暫時談過了清政府的追究,但其一生左右逢源,在各大勢力之間如魚得水的好運氣,已經(jīng)開始漸漸散去。 首先是大靠山勝保由安徽調任至陜西,后因作戰(zhàn)不利,屢遭敗績而逐漸在慈禧面前失勢,直至最后被賜死。不過勝保確實仁至義盡,離任之前,還為其鷹犬爪牙苗沛霖找到了下家——奉旨剿捻的朝廷親貴,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 但僧格林沁表面上雖然對苗沛霖依然禮遇有加,并極盡籠絡,但其目的無非也是借助苗的力量對抗捻軍。 苗沛霖深明僧格林沁之心意,為討主子歡心,在剿捻過程中格外賣力,最后更親自督率所部,對渦河以北的捻軍大本營展開瘋狂進攻。 1863年3月,僧格林沁以重兵攻陷捻軍雉河集大營,張樂行血戰(zhàn)不敵,最終傷重被俘身亡。 而捻軍的敗亡也在不知不覺間為苗沛霖集團的覆滅,吹響的喪鐘。 當年五月,正在鳳臺追剿捻軍余部的苗沛霖,突然接到主帥僧格林沁的命令,讓其僅留2000精銳自用,其余士兵立即解散。 苗沛霖當然知道裁軍所釋放的信號,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捻軍一去,他這條殺人的惡犬自然也失去了利用價值。 只不過苗沛霖這種稱霸一方的奸雄,即使走投無路又怎么可能任人宰割,眼見形勢不妙,1863年5月,其在鳳臺聚眾誓師,悍然高呼“吾輩所為,終難一死,不如先發(fā)制人”。 就這樣,匆忙之間苗沛霖第三次,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舉起了反清的大旗。 此時捻軍已滅,而太平天國式微,清軍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專心致志地對付這個降而復叛的“亂臣賊子”了。 叛亂之初,形勢對其還頗為有利,趁清軍不備,苗沛霖以迅雷之勢,破鳳臺、攻懷遠、占潁上,并圍困了壽州和蒙城。 但這只不過是瀕死前的回光返照,見利忘義的出賣盟友,反復無常的倒戈變節(jié),如今大難臨頭時,又有誰會真心實意為這個聲名狼藉的野心家賣命? 1863年11月,僧格林沁督師由山東南下,苗家軍中大批非嫡系將領望風而降,形單影只的苗沛霖帶著最后的殘兵被困于蒙城城下,進退不得。 1864年1月,苗沛霖親自在城下巡視戰(zhàn)壕,此時身后數(shù)名親兵突然暴起,趁其不備用長矛將其刺死當場,隨即割下首級交往清軍大營請降。 淮北平原刺骨的寒風之中,一生反復無常見利忘義的苗沛霖,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尸首異處的下場,果然應驗了當年陳玉成“苗賊死無葬身之地”的讖語。 而殺死他的親兵,正是當年誘捕英王時,于壽州城外歸降的小左隊成員,不知是否冥冥之中,天道輪回,屢試不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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