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神話》開畫才三天,槍稿作者群里的諸位都表示松了一口氣: 好嘛,要評年度國產(chǎn)五佳,這下終于湊得齊了。 更有好幾位激動表示,這就是年度最佳啦! 是的,在一部國產(chǎn)片里領(lǐng)略到侯麥、伍迪·艾倫或洪尚秀電影的趣味,實在是太難得了。 這當然還不是一部無懈可擊的完滿之作,但是它的可愛、促狹、寬容,真的“太靈了”。 作者簡介:影評人,槍稿主筆。一個不夠溫和的中間派。《愛情神話》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從頭至尾散發(fā)的人情味和煙火氣。在這幅畫里,你可以看到一個不同于繁華上海的市井上海,可以看到洋樓與土樓并存的生活質(zhì)感,更能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人物。影片主角是一個離了婚的中年男人老白,他住在一個二層小洋樓里,靠教人畫畫為生,日子散淡,卻也自得其樂。因為愛上了李小姐,老白卷入一場情感糾葛,前妻蓓蓓、富婆格洛麗亞輪番登場,把平淡的生活攪起一陣陣波瀾。表面看,這是“三女爭一男”的狗血故事,但往下看會發(fā)現(xiàn),哪里有男人什么事?分明是“三個女人一臺戲”,男人只配做看客。換句話說,在這部電影里,老白更像一個導游,帶領(lǐng)觀眾游走于上海的街道,為的是把目光看向那些女人,且不是以凝視的眼神,而是以艷羨的姿態(tài)。《愛情神話》在洋氣與地氣之間,找到了一個巧妙的平衡點,確保了影片市井卻不世俗的質(zhì)感。
影片中的三位女性角色,全然不同于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盡管她們都過了飛蛾撲火的年紀,也都是愛情的失敗者,但這些帶給她們的并不是頹廢,而是一種看破后的看淡。李小姐和英國丈夫離了婚,帶著女兒和母親同住,盡管生活磕磕絆絆,但她依然活得精致;格洛瑞亞是個有錢有閑的富婆,丈夫突然失蹤,她也毫不在意,而是繼續(xù)過她的快活日子;蓓蓓和老白離婚后,沉迷于跳探戈,當年是她出軌在先,可時過境遷后,她反倒十分坦然,甚至理直氣壯地告訴老白:“我只是犯了全世界男人都會犯的錯。”她在故意制造一種“性別倒錯”,為的是引發(fā)觀眾的換位思考。類似情節(jié)無處不在。比如影片開始,李小姐和老白一夜風流后,偷偷離開,此后對老白愛答不理;比如格洛麗亞和老白春宵一度,第二天轉(zhuǎn)給老白一筆錢,還嘲笑他:“原來你這么便宜?。 边€有蓓蓓說過的:“雖然我愛玩,但我永遠都把家放在第一位?!?/span>片中的女性角色,活得灑脫、自信,不同于一般國產(chǎn)片的女性形象。
在兩次“one night standing”后,老白不知所措,只得笨拙地發(fā)微信問李小姐:“你昨晚睡得好嗎?”或是跑到格洛瑞亞的KTV包間里,擺出一副負責到底的樣子,結(jié)果等來的,只是李小姐一個敷衍的“嗯”,還有格洛瑞亞的一頓奚落。不得不說,這是個很聰明的拍法。因為幽默的本質(zhì),就在于錯位。當導演把一系列“渣男”行徑,置換到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位于弱勢的女性一方,并讓一個男人來承受時,不僅道德批判的意味消失了,還制造出了一種錯位的戲謔感。并且借由這種戲謔感,影片實際完成的是一種更為輕快的女性表達,不是復(fù)仇式的,也不是充滿戾氣和怨懟的,而是由自嘲出發(fā),經(jīng)過換位思考,最終完成了反諷。面對三個女人的糾纏,徐崢飾演的老白顯得手足無所,不知怎么應(yīng)對。
正如在那場精彩的酒桌戲上,三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調(diào)侃著社會對于“完美女性”的種種定義。一直插不上話的老白,終于找到個空檔,總結(jié)道:“沒有造過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span>如果說這部電影有第一主角,實際還是老白,不僅因為他戲份多,承擔一個視角的作用,更因為他是全片最終獲得成長的那個人,弧光就落在他的身上。《愛情神話》雖然沒有明顯的故事線,但籠統(tǒng)總結(jié)的話,它實際在講:愛情在現(xiàn)實中是如何發(fā)生的。特別是對于男女主角們,都已人過中年。就像片中的那一幕,眾人把酒言歡時,鏡頭遙遙地推過去,穿過酒桌,轉(zhuǎn)過頭來,已是杯盤狼藉。一轉(zhuǎn)眼,就要老了。只一個鏡頭,就瞬間校準了片中人的生命刻度。 在過去的時間里,他們已埋下太多往事和顧慮,這使得愛情漸漸成了奢侈品,但他們又不甘心用A貨代替。《愛情神話》中有好幾場飯桌戲,全都是重頭戲,不斷回溯到“飲食男女”的主題。 他們早已過了天真、沖動的年紀。老烏的故事再動人,也只是一段“神話”。故事里,年輕的老烏與意大利女星在羅馬的街頭相遇,共度良宵后,一生未見。他講的如此動情,但在最引人入勝處,他卻說,“都是我編的。”這個由講述者營造的“間離效果”,戳破了“愛情神話”的幻覺。沒錯,“神話”里都是騙人的。哪怕果真發(fā)生,也只能作為一個夢,永遠鑲嵌在記憶的深處。而影片要探討的是“后神話時代”的愛情,那個遠離了青春期,屬于成年人的不再轟轟烈烈的愛情,到底會如何降臨。至于答案,也并不復(fù)雜。關(guān)鍵在于心態(tài)。細看片中的主角們,老烏是個風流的情種,小皮匠是個大隱隱于市的哲人,三個女人則是各有各的自在活法……只有老白還找不著北。他的人生還有兩件大事要做,追一個女人,辦一場畫展。為此,他采取了一系列積極且目的性明確的動作。在所有的主角中,老白是最不安分的一個,他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一種緊張關(guān)系。
但恰恰是這個過程,使他全身緊繃,無法放松地投入生活。而最終,當李小姐決定“斷舍離”后,當夢寐以求的畫展成為女人為老白開設(shè)的人生課堂之后,老白終于放松下來。也正是那一刻,愛情或一切美好的際遇,具備了發(fā)生的條件。而這段愛情的全部經(jīng)過,就藏在兩條信息之中。一條是影片開始,老白發(fā)給李小姐的那句:“昨晚你睡得好嗎?”那時的老白像每個深陷中年危機的人一樣,還糾結(jié)于不能改變的過去。另一條則是影片結(jié)尾,李小姐給老白發(fā)去的邀約。那條信息里,寫的不是昨天,不是今天,而是“明天,我們可以聚一聚?!?/span>老白和李小姐的愛情在影片結(jié)束時終于迎來了一絲轉(zhuǎn)機。
文本上,導演故意留下諸多曖昧的情節(jié)。比如老烏所講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李小姐的鞋到底是真是偽,格洛瑞亞的老公到底身在何處……這些問題,通通沒有答案。影片最后,當片中的主角們坐在沙發(fā)上看費里尼的《愛情神話》時,鏡頭中,他們正看向屏幕外的我們,而我們也正在看著他們的《愛情神話》。那一刻,屏幕早已不復(fù)存在,只剩下演員和觀眾彼此對視。仿佛在說,類似的愛情故事隨時隨地都在發(fā)生。電影內(nèi)外,并沒什么不同。影片結(jié)尾,主角們坐在沙發(fā)上一起看費里尼的《愛情神話》,哈欠連天,最后只好作罷。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愛情神話》打通了現(xiàn)實與電影的界限。與其說,它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不如說,它是對現(xiàn)實的一次搬演。它讓我們看到了他們是如何一分一秒地生活在上海這座城市,經(jīng)歷愛情、友情與生死;同時,也必然地,它讓我們,想到了我們。它是一部富于人味兒的電影,且始終把“人”當作目的,而非敘事的手段。在《愛情神話》里,我們也終于告別了神話時代里的那些大無畏的、英雄式的偉光正人物,而將眼光回歸到了當代的一個個分外鮮活的普通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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