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 父 帖

→馬   拉

　　說說我的父親吧。我認(rèn)為他度過了不那么好的大半生，也許是絕大半生。他已七十六歲。對他來說，這個壽數(shù)已屬意外。大約二十年前，他得了癌，我還記得那癌的名字，非何杰金氏惡性淋巴癌。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聽說這個名字后，我查了下資料，資料顯示絕大多數(shù)病人熬不過兩年。我也做好了和父親永別的準(zhǔn)備。我為他掉過淚。他還太年輕，三個孩子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家里凄苦的經(jīng)濟(jì)狀況正在改觀，他卻要死了。他這一生也太苦了。資料大體是不錯的，父親的病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病房，去了另一個沒有痛苦，有著想象中美好的地方。目睹病友痛苦的經(jīng)歷之后，父親決定放棄?；熥屗艄饬祟^發(fā)，身體也虛弱如紙片。征求過我們的意見之后，父親離開了醫(yī)院。他說，如果命中如此，就讓我死在家里吧，在這種痛苦中度日，我一天也不想過了。我和姐妹有過短暫的徘徊，放棄治療，在外人聽起來特別不好，尤其是在父母為了供我們?nèi)俗x大學(xué)吃盡了人間的苦頭，也遭受過莫名其妙的羞辱這種背景之下。父母頂著壓力讓我們讀高中，有人笑他，老李，你還想讓你家出三個大學(xué)生嗎？也不看看祖墳頭有沒有那股青煙?，F(xiàn)在，我們都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安穩(wěn)的工作。讓父親放棄治療回家，不但我們，父親可能也會承擔(dān)壓力。人們會說，老李，你看，你供三個大學(xué)生有什么用，連給你治病都舍不得。人言可畏，我們都知道其中利害。幾經(jīng)商量，我們決定尊重父親的意見，哪怕我們被人罵成不肖子女。慶幸老天有眼，從醫(yī)院回到家里，父親變得豁達(dá)，他完全無視他的病情，除開例行的檢查，他不再接受任何治療，也不聽從任何調(diào)養(yǎng)的建議，他過上了隨心所欲的生活。例行檢查從一月一次變成兩月一次，接著變成半年一次，一年一次。再往后，父親連檢查都懶得做了。用他的話說，我已經(jīng)熬過了該有的時間，無所謂了。幾年之后，面對父親的狀況，母親說，你爸當(dāng)年是不是誤診了？這個懷疑我也有過，但很快放棄了，做過切片分析，誤診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我們沒有去追究是不是誤診的想法，對于我們來說，父親活著，已是老天的恩賜。至于是不是誤診，那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重要的是父親還活著?？於炅?，我們的父親終于在歲月面前敗下陣來。他聽力不好，人也變得遲鈍，更加沉默寡言。只有他的腰桿還像年輕時一樣，挺得筆直，完全不像年近八十的老人。

　　我很難描述我對父親的感受，我能夠確信的是我并不愛他，更多的是尊敬。我理解的愛和心靈有關(guān)，我愛我兒子、女兒，我還愛過部分的母親，我相信我能理解和感受到什么是愛。我和父親之間不存在這種奇妙而溫暖的感情。我對他有著漫長而濃烈的同情。父親的青少年時期我知之甚少，只聽母親講過一些零碎的片段。我想象過年少時的父親，依據(jù)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照片上的父親還沒有結(jié)婚。瘦，可是精神，相當(dāng)帥氣，以至妻子看過父親的照片后說，老爸比你帥好多。那是客觀的評價。在那個年代，父親真是個精神小伙兒?；叵胍幌?，那應(yīng)該是父親一生中最明媚的時光。二十五六歲的身體，充滿活力，他擺脫了鄉(xiāng)村，成為吃商品糧的人。他有了未婚妻，即將擁有自己的家庭。對一個近乎孤兒的鄉(xiāng)下孩子來說，這堪稱難得的奇遇，他的精氣神因此而生動起來，滿臉都是對生活的憧憬，對世界的熱愛。我的父親，我聽過他幾個故事，我不想重復(fù)，那讓人心酸。我時常猜想，父親看著這張照片，會有怎樣的心理活動？我沒有問過他。即使問，他也一定不會回答。我們之間的交流少得可憐。和母親確定關(guān)系后，父親給母親寫信，真是為難了這個才讀了一年半小學(xué)的人。他的信總是充滿錯別字，病句。母親給他回信，順便給他修改他寄來的信中的錯別字，病句。用母親后來的話說，你爸認(rèn)識的那幾個字，還不都是我教給他的。母親讀過初中，拿到了初中畢業(yè)證，盡管真正在校學(xué)習(xí)的時間其實只有短短一年。初中畢業(yè)證讓母親驕傲，她始終視自己為讀書人，和普通的農(nóng)婦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點驕傲之心，既制約著母親和人交往，也讓父親處于忍讓的位置。以我這么多年的觀察，在他們的關(guān)系中，父親地位卑微。我從未聽過父親大聲和母親說話，這么多年，一次都沒有。他始終沉默著，忍受母親的各種嘮叨和不滿。在母親的觀念中，父親除開為人善良老實，幾乎一無是處。就連善良老實，“那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吃虧?！?/span>

　　父親常年在外，母親獨自在家?guī)е齻€孩子。對我們來說，父親更像一個月回家一次的客人，和這個家庭沒什么關(guān)系。母親的渲染，更加強(qiáng)化了我們的這種印象。父親的沉默和冷淡，讓我厭惡父親。每次他回家，對我來說都像是一場災(zāi)難。我總是熬到很晚才回家，吃完飯趕緊睡覺，一早就去上學(xué)或者跑出去玩。我不想看到他。偶爾，父親想和我說話，看到我抗拒的姿態(tài)，也只有一聲嘆息?，F(xiàn)在，我四十多歲了，留在我記憶中和父親一起的溫暖畫面，永遠(yuǎn)只有一個。那是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吧。由于母親的病情，我們短暫地搬到鐵路工區(qū)，和父親住在一起，我也轉(zhuǎn)學(xué)到附近的鐵礦子弟學(xué)校借讀。為了鼓勵我，父親說，如果你數(shù)學(xué)考一百分，我給你獎勵。獎勵里面的想象空間鼓勵了我，幾次測試之后，我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一百分。把試卷給父親看，我忐忑又害怕，我害怕他忘記了他說的話。父親沒有忘記。第二天一早，他帶著我去鎮(zhèn)上。和往常一樣，他走在前面，我緊緊跟著他。突然，他停了下來，牽住了我的手。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我當(dāng)時的惶恐和緊張，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動作對我來說太過陌生，父親給我的親昵，讓我害怕。那天，父親給我買了一個自動鉛筆盒，還有一雙襪子。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對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哪里還有禮物這種東西。這依然沒有改變我對父親的態(tài)度，我始終和他保持著謹(jǐn)慎的距離。這種距離讓我覺得安全，我更愿意相信母親，她在我成年前給我的愛毋庸置疑。母親給我講過一個小故事，那個故事讓我稍稍理解了一點父親，但那也是我成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在散花洲出生，那里并不是我的家鄉(xiāng)，母親出生在那里。我出生后幾天，父親終于來了。他看著母親懷里的我，對母親說，他們都羨慕我，說我兒女雙全。父親說的“他們”指他的工友，父親的第一個孩子是我的姐姐。過了一會兒，父親看著我對母親說，我都不想去上班了，我有兩個這么好的孩子。母親說，你不能不上班，不然怎么養(yǎng)活你兩個孩子。母親第一次給我講這個故事時，我還沒有結(jié)婚。聽完我就笑了，覺得母親的回答太煞風(fēng)景，父親不過是在抒情，她卻用堅硬的現(xiàn)實打斷了父親。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聽母親講這個故事，我一點也笑不起來。我能夠理解父親和母親話中包含的所有內(nèi)容，父親短暫眩暈中誠實的愛和幸福，母親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焦慮。

　　我對父親的排斥來自童年記憶。除開他的沉默和不可親近，還有另一個原因。母親多病，而他不在身邊。有幾年，母親像是病魔附體，隨時都有可能躺下來，像個要死的人。每天我去上學(xué)，最害怕的是等我回家后，看到母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這種場景一次次發(fā)生，讓我恐懼。不止一次，我放學(xué)還沒有走到家，碰到村里人，村里人喊我，你媽又病了，你快去請醫(yī)生。赤腳醫(yī)生和我很熟了，一看到我，什么話都不用說，背起藥箱就走。那幾年，我總覺得我家里盤旋著一團(tuán)烏云，經(jīng)久不散。幽靈的形象，大約如此。那是太痛苦的記憶。我和姐姐都還小，尚無照顧病人的能力，而我們的母親躺在床上，像是要死了一樣。那種壓抑和恐懼嚴(yán)重傷害了我的心靈。我和姐姐不得不用一只水桶去湖邊抬水，回家做飯，照顧母親和妹妹。我不想再回憶當(dāng)時的場景?？傊?，我因此而怨恨父親，你為什么不在家？可能也是因為這些記憶的影響，我至今對病人毫無同情，只有厭惡。家里有人生病，我會有難以掩飾的厭惡。我不愿意看到人生病，更不愿意照顧病人，我想讓他們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即便女兒和兒子生病，我也是厭惡的。我照顧他們時，強(qiáng)壓著我的厭惡。我知道這不對，但我沒有辦法欺騙我生理上的真實感受。厭惡，徹頭徹尾的厭惡。我因為父親逃避了自己的責(zé)任而厭惡父親。時至今日，我能夠理解父親，甚至對他抱有深切的同情。他不可能不去上班，如果他不上班，這個家庭將斷絕收入來源，那會是滅頂之災(zāi)。不光母親的病無錢可治，孩子們必將輟學(xué)，這個家就要塌了。然而，一個多病的妻子在鄉(xiāng)下，他又如何能安心工作。這真是一個兩難的境地，他必須選擇。除開責(zé)任，他也是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年輕人啊，他的妻子不能給他任何安慰?？v使他有萬般苦楚，更與何人說？他什么都不能說，唯有承受。

　　母親是個驕傲到自負(fù)的人，我想，直到今天她依然沒有認(rèn)識到這一點。她總是說，她獨自一人，拖著病體，把三個孩子帶大，還把他們都培養(yǎng)成大學(xué)生。她的貢獻(xiàn)，在這個家庭無人能夠替代。甚至，如果夸張一點，其他人幾乎沒有貢獻(xiàn)，是她承擔(dān)了所有的苦累。說到父親，母親只有一句，他除開上班拿回來一點錢，他還做過什么？她不會想到，如果沒有父親掙回的那點錢，她可能早就死了。那時的鄉(xiāng)下，沒錢醫(yī)治而死去的人太多了。就算父親掙回了錢，母親的說法是，那點錢哪里夠用，要不是我精打細(xì)算，這個家早就垮了?？傊磺卸际撬墓?，父親的努力不過浮云罷了。我在童年時期，真的相信如果沒有母親，就沒有我們的一切。隨著年歲漸長，我不敢再這么認(rèn)為，這對父親太不公平，也太過幼稚。尤其是在開始承擔(dān)家庭責(zé)任之后，我對母親的話愈加不滿，她的這些話中，散發(fā)著對父親的輕視。也許，在他們的婚姻中，她從來沒有平等地看待過父親。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一句話，你這輩子有沒有做錯什么事情需要道歉的？母親想了一會兒，肯定地告訴我，沒有，從來沒有，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聽完母親這句話，我知道不用再說什么，說什么都沒有意義。圣人尚且“吾一日三省吾身”，但我的母親認(rèn)為她從來沒有做錯什么。我非常確定，母親沒有開玩笑，她是真的這么認(rèn)為。在她看來，她是全世界最通情達(dá)理的人，通曉世間的一切真理，她還看透了所有人性的秘密，她如此睿智，又如此勤懇無私，具有最高的美德。我的母親確實是個人畜無害的人，她沒有任何壞心眼兒，也不會和任何人作對，她的生活和認(rèn)知對她造成了傷害。疾病摧毀了她的身體，過于狹窄的生活限制了她的認(rèn)知。她沒有工作，幾乎沒有社交，她的很多觀念都來自臆想，她對人和陌生的事物高度緊張。四十歲之后，她幾乎沒有更新任何新的經(jīng)驗。我的母親，不會用手機(jī)打電話，不會用銀行卡取錢，也不會用遙控器選臺，盡管她天天看電視。可是她驕傲，她依然覺得父親一無是處。有次和父親在家里喝酒，我問父親，平時和母親怎么交流的？父親說，隨她說唄，還能怎樣。是啊，這其實是我早就知道的答案。不光母親，父親也老了，他們難以改變，如果不能交流，只能彼此保持沉默。這不是好的，卻也是最不壞的方式。放棄和父母溝通交流之后，我們很少說話，我知道，我只是把原本應(yīng)該我承擔(dān)的一部分轉(zhuǎn)移給了父親。這是我的自私，我也無法忍受。

　　有時，和妻子談及家庭生活，我說，我更愿意成為母親那樣的人，而不是父親。妻子有些詫異，她知道我對母親很多行為及觀念并不認(rèn)可?？墒牵H愛的妻子，成為什么樣的人有著復(fù)雜的思想動因，而不是認(rèn)不認(rèn)可那么簡單。母親雖然有讓人厭煩的部分，但她在這個過程中消解了自身的壓力，獲得了情感的釋放，對她來說，這可能是一個愉悅的過程。盡管，這個過程中，讓他人承受了情感的壓力。父親正是那個承擔(dān)壓力的人。我不愿意承擔(dān)壓力，那讓我不快活，所以我愿意成為母親。人類有著偉大之處，我達(dá)不到，我很慚愧，我不能假裝我可以。我結(jié)婚后，妻子懷孕，父母過來和我一起生活，以便照顧他們即將出生的孫女。我們也開始了漫長的共同生活。此前，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這是我們迄今為止最長的共同生活，至今已近十四年。這些年，生活的細(xì)節(jié)不必描敘，我們有著自然的分歧。我還年輕，他們老了。母親不止一次因為我喝酒而生氣。她對我說，每次你喝酒沒有回來，我都睡不著，你不回來我的心一直懸著，生怕你有什么事。我有沒有那么多的應(yīng)酬？沒有。有時候，只是因為我開心啊，我和朋友們一起玩著高興啊，我又有什么錯呢？我們誰都沒有錯，我理解母親的擔(dān)心，我也不想為了遷就她而委屈自己。沒有辦法，我們只好買了套房子，讓父母住在我們旁邊。幾十米的距離，給我們彼此的生活都留下了回旋的空間。母親不用擔(dān)心我的晚歸，我也不必?fù)?dān)心第二天早晨母親站在我的床邊，一臉憂郁地看著我。那實在是太大的精神壓力。我記得有一次，還是因為我喝了酒，正躺在床上休息，母親進(jìn)來，她說了太多的話，我不能接話，一接話彼此會變得更加不愉快。我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fā)。父親突然進(jìn)來，沖著母親罵了句，你還說什么狗屁，媽逼的，他就是看不起我們。我極少聽到父親說臟話，他的憤怒讓我驚訝。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憤怒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母親一直在說，而我一言不發(fā)，他覺得這是對他們的輕視。那一瞬間，我意識到，無論如何，到了該分居的時候。家庭生活哪有什么大事兒，但日常的這些小摩擦都是可以爆炸的核彈。我早已放棄了彼此理解的幻想，能夠保持尊重就足夠了。

　　父母沒有對我的惡意，我何嘗有過？我們的分歧不過是生活方式和觀念認(rèn)知。這些年，我早已接受了父母的一切。我知道他們有著他們熟悉的邏輯，那樣的生活方式讓他們覺得安全，有自尊感。那么，好了，我尊重。盡管，我完全難以贊同。比如說，我的父親吧。他的眼皮上長過一個痦子，剛開始很小，我建議他去看醫(yī)生。他拒絕了，這么個東西看什么醫(yī)生，過幾天就好了。痦子越養(yǎng)越大，終于大到他的眼睛都難以睜開了，想必還有疼痛。我再次問他，要不要去看醫(yī)生？他終于說，還是去看看吧?？戳酸t(yī)生，要做手術(shù)。非常簡單的手術(shù)，做完即走，也并不痛苦。此前，我看著他整天眨巴眨巴眼睛，各種不適。他忍受那么久，總幻想著可能過幾天就好了。窮苦了一輩子，他們想省錢，我理解，我也無話可說。更厲害的還有我的母親，她真是能夠忍受的人啊。有天，母親突然說，她老了，帶不動孩子了。這話沒頭沒尾，我和妻子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母親既然這么說了，我們就把兒子送托兒所好了，雖然他還不到兩歲。過了好幾個月，妻子給我打電話，說母親要做手術(shù)。我當(dāng)時在北京念書，盡管有點意外，我還是沒太放在心上。母親得過的病太多了，也不止做過一次手術(shù)。她生病這件事，幾乎不能給我造成什么情緒波瀾。但當(dāng)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我還是憤怒了。母親子宮垂脫，很久了，她甚至不止一次將自己垂脫出來的器官塞回去。有時走下路，突然就不對了。即便如此，她也一直拖到她害怕了為止，她害怕她的腸子也有一天也脫了出來。我這時才知道母親為什么說不給我們帶孩子了，那可是一個連一分錢都不舍得花的人。一算時間，怕是有一年多了。我在電話里問父親，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父親唯唯諾諾地說，知道，你媽不讓說。我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你傻啊，你腦子有毛病啊，這種事能拖啊，是不是要搞死人你才舒服？母親做手術(shù)時，姐姐過來照顧母親，看到母親的切除物，姐姐哭了。她說，都磨得快結(jié)繭了，這是怎么熬過來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但這并沒有什么用。遇到類似的事情，他們還會這么做。他們的理由是，還不是想省幾個錢。我的憤怒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他們在自我感動的同時，占據(jù)了道德的高點，一切都是為了你們，你們?yōu)槭裁床桓袆?？老實說，我寧愿要個操蛋點的父母，也不愿意他們這樣感動著我們。如果你們真愛我們，為什么要給我們這么大的心理壓力？這種苦熬讓我痛苦，花點錢我們并不在意。

　　有段時間，我有個粗暴的想法，我想把附近一家生鮮店給砸了。那家店剛開，做活動，每天早上排名前幾十位的可以領(lǐng)雞蛋。幾個我忘了，應(yīng)該不超過十個?；顒映掷m(xù)的時間有點長。剛開始老人們在快開門之前排隊，很快，那個點兒排隊領(lǐng)不到雞蛋了。用流行的話說，老人們開始內(nèi)卷，來得越來越早。最后發(fā)展到凌晨四點，再晚，就領(lǐng)不到雞蛋了。寒風(fēng)中，一群老人在那里抖抖索索地排隊，站上三個小時，就為領(lǐng)幾個雞蛋。為了占據(jù)有利位置，避免加塞插隊，老人們不光要看住自己的位置，還要盯著別人。凌晨四點排隊的老人中，有我的父母。妻子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再一次感到憤怒，我甚至哀求他們，不要占這點便宜了，讓你們吃飽穿暖的能力我有，何必呢？你們身體本來就不好，要是折騰病了，不是更不劃算。他們不聽，他們說，他們是老人，睡得不多。他們繼續(xù)去排隊。那段時間，我不吃雞蛋。當(dāng)母親受涼躺在床上時，他們不得不放棄了領(lǐng)雞蛋。就像他們在小區(qū)撿垃圾，剛開始還躲躲閃閃，怕我們說。我也確實不喜歡他們把撿回來的廢紙箱、塑料瓶堆在陽臺上。那時，他們還處于碰到隨手撿一下的階段。我多次勸阻，希望他們不要撿垃圾，沒有這個必要。他們說，我不偷不搶，撿點紙箱怎么了？他們說的沒錯，撿垃圾不丟人，更不犯法。我只是有點心疼，我的父母，我又不是養(yǎng)不起，沒必要那么辛苦。除此之外，我覺得給孩子們做了不好的示范。連我兒子都知道，爺爺奶奶撿垃圾換錢錢，買糖糖。這句話讓我非常不舒服。且不談有沒有職業(yè)歧視，但我絕不希望孩子們從事如此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我不得不一次次告訴孩子們，爺爺奶奶撿垃圾那是他們的選擇，我們尊重他們的意愿，但我并不喜歡。和我們分開住之后，父親和母親像是獲得了自由，儼然成了專業(yè)撿垃圾人士，房子里堆著他們撿來的各種東西，以紙箱和塑料瓶為主，間或有鐵器。對此，我早已不置一詞。晚上帶孩子出去散步，偶爾碰到他們拿著紙箱塑料瓶從我們身邊走過，彼此默契地保持沉默。他們也從隨手撿撿發(fā)展到四處翻垃圾箱的程度。我說過一次或者兩次，物業(yè)也打過電話給我們，垃圾箱很臟，不衛(wèi)生，你們提醒下家里老人，萬一出點什么狀況就不好了。我和父母商量，你們能不能別翻垃圾桶？萬一有玻璃割到手就不好了。沒什么用。妻子笑言，老媽撿紙箱的時候走得可快了，英姿颯爽，一點都不像有病的人。我猜想，他們撿紙箱的快樂，大于我給他們錢。他們，基本不要我們給的錢。

　　我的父親母親，從饑餓中熬過來的人，從疾病的折磨中活過來的人。他們還活著，對他們來說已是萬幸。貧瘠的生活讓他們無法擁有安全感，生活讓他們偏執(zhí)狹隘，他們早已被生活教訓(xùn)過千遍百遍。對他們來說，沒有幻想——幻想或者說理想并不重要，他們的笨拙情有可原。和父母日夜相處的這些年，我慢慢也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間的鴻溝，終究是難以逾越。我有過美好的想象，也羨慕過偶爾見到的溫暖親切的父子關(guān)系，這并不多見。我格外珍惜和孩子們相處的時光，每次看到父親母親，我總能感受到生活的殘忍，到底是什么讓世界上最親的人越來越陌生？我和女兒、兒子是不是終究也會走向這一天？我不愿意，我努力掙扎，我并不知道能否有效。每次睡前，我都要到孩子們房間，陪他們讀讀書，玩一會兒。這種快樂，帶給我純粹的幸福。如果有所祈求，我希望有一天，我活到了父母現(xiàn)在的年齡，孩子們愛我，而不是憐惜和尊敬。那不夠，我渴望愛。我對父輩的憐惜，何嘗不是一聲嘆息。這是我們共同的失敗，我們?yōu)榇烁冻龅男撵`代價，希望下一代不必再次買單。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微信編輯：吳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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