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童年往事

◎劉海利 

一

母親今年71歲了，身體依然矍鑠，每天操持家務(wù)。閑暇時常常講起她在閨中時，發(fā)生的一件神奇的往事。

母親在家中排行老五，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三舅、四舅。早些年她家也算中農(nóng)了，吃喝不愁。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人前可謂風(fēng)風(fēng)光光。五間正房，東西配房加大門?？墒堑搅?/span>1958年人民公社，吃食堂，集體勞動，家境每況愈下。大舅、二舅都去修王懷水庫了。大姨也出嫁山西了。姥爺三代單傳，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養(yǎng)成了自私懶惰的習(xí)慣。一聽說要集體勞動，一夜之間扔下姥姥一家人，不聞不問，挑著行李獨自闖關(guān)東去了。那時候勞動記工分，18歲以上至成年人勞動一天10分（1工），姥姥1工，二姨十四歲算半工。母親和三舅、四舅太小干不了活，就只能待在家里。家里吃飯的人多，掙工分的人少（那時候按工分發(fā)糧，掙得工分越多，發(fā)的糧食越多）。沒辦法，看著孩子們餓得嗷嗷直叫，和對現(xiàn)實的無奈，60多歲的太姥爺不得也去隊里參加勞動。他隨身背著個筐，在路過一塊已經(jīng)收獲了的紅薯地時，撿了半截被人遺棄的紅薯干，放進僅有4個牙的嘴里嚼著，嚼了一陣，硌的牙生疼，也沒有咬下一點，就如同“雞肋”，“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弊詈笕舆M了筐里。正是這半截紅薯干，卻招來一場殺身大禍！

二

一晃中午了，出工的村民陸續(xù)收工回村了。村口設(shè)有一個檢查站，防止村民偷拿糧食回家。兩邊各站有一人，鄉(xiāng)下人稱：“看青的”。這兩人，一人叫黃鬧，因小時候打架，被打瞎一只眼，人送綽號“瞎鬧。”另一人叫馬武，兩眉之間有一黃豆粒般大的胎痣，村民背后都稱他為“馬三眼”。倆人平時不學(xué)無術(shù)，好逸惡勞。干壞事是一對好搭檔。做“看青的”活，是得罪人的事，村民都不愿意干?！跋刽[”就通過姐夫（村大隊干部）和“馬三眼”干了起來。平時沒少狗仗人勢欺負老百姓。村民們敢怒不敢言。背地里沒少咒他們早死。

當(dāng)搜查到太姥爺時，發(fā)現(xiàn)筐里的半截紅薯干，“瞎鬧”一只獨眼放出了亮光。正愁抓不到偷糧食的人，無法向姐夫邀功。不容分說，把太姥爺捆綁到“勞改大隊”強行逼供：

“老東西，誰讓你偷的紅薯干，偷了多少？如實交代？”

“黃鬧大侄子，你冤枉我了，我沒偷呀！那半截紅薯干是地里拾的！”

“放屁！你怎不到你家炕頭上拾去！”

“大侄子，你這是怎說話呢！”

“你不說是吧！“馬三眼”給我打！”

“馬三眼”不知在哪找來一條打馬的鞭子，對著太姥爺劈頭蓋臉的打了起來。

“我沒偷，冤枉??！哎呀、哎呀、哎呀！”

打了一會兒，太姥爺被打的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但拒不承認是偷的。

“你還嘴硬，看你嘴硬，還是刑具硬。“馬三眼”上大刑！”

“馬三眼”用繩子把太姥爺雙手反綁在一起，吊在房梁上。太姥爺疼得齜牙咧嘴，不住地哀求著。但是兩人視若無睹。

三

   “瞎鬧”、“馬三眼”倆人累了，靠在炕頭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放亮，這才想起太姥爺。趕緊把他從房梁上卸了下來。太姥爺活動活動腿腳，休息了一會，恢復(fù)了些力氣?！跋刽[”看太姥爺身體沒有大礙，神氣勁兒又來了：

“去，到地里出工的，將功補過”

太姥爺踉蹌的出了門，深秋的早晨，露水很重，寒風(fēng)吹過，瑟瑟發(fā)抖，傷口劇痛不已，每走一步都要費很大力氣，太姥爺咬牙堅持著，最后一陣眩暈昏了過去。

太姥爺再睜開眼時，已躺在自家的半截光席炕上，周圍圍著姥姥、母親、舅舅。

“爹，您感覺怎樣！”

太姥爺看看姥姥：

“洪福他家的，我……我…..不……行…..了！”

說著閉上了眼。

“我的親爹呀…..”

姥姥放聲大哭！

“爺爺呀……”

母親和舅舅也跟著哭泣起來。

過了好一陣，太姥爺才睜開了眼。此時雙眼炯炯有神：

“孩子們不哭，人總有一死，我歲數(shù)不小了，老了干不了了，光剩糟蹋糧食了。”

“洪福家的你一定要把孩子們拉扯大，福兒你在哪呀！”

說完，太姥爺頭一歪，徹底沒氣了。

四

長大之后才知道那叫回光返照

姥姥、母親、舅舅又大哭一場，哭罷，姥姥把太姥爺?shù)氖w放在一個木質(zhì)大馬槽里，上面用兩塊門板搭成窩棚狀，蓋在上面，就這樣草草下葬了。

少了太姥爺這個勞力，日子過的更加辛苦了，姥姥整日賣力的出工，但是糧食分不了多少，看著孩子們瘦的皮包骨。暗地里不住地落淚、禱告：“老天爺呀！你睜開眼吧，你可憐我孤兒寡母吧！您是仁慈的主啊，您是萬物的主宰，萬民向您跪拜，世世代代的主啊！”

一日,母親睡夢中,忽見有一白胡子老道,,頭戴道巾,身穿道袍,手拿浮塵,慈眉善目,一身仙風(fēng)道骨?！吧圃?/span>!善哉!造孽啊!你本是天上仙女,應(yīng)享受榮華富貴,只可惜犯了天法,被打下塵埃。唉！可惜啊！也罷，從明天開始,將會有“老鼠神”給你送糧,保你一家無饑餓之荒,你可要記得,此事萬不可聲張。”

母親點頭稱是。言罷，老道飄然而去。

五

第二天姥姥和二姨像往常一樣去地里干活，家里就剩母親，三舅、四舅。由于太餓，母親還能忍受，三舅、四舅可就不行了，常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倆人在屋里、院子里，轉(zhuǎn)悠找能吃的東西。四舅轉(zhuǎn)到東邊配房屋里墻角下，他驚奇的發(fā)現(xiàn)，滿是裂縫的墻縫中有許多黃色的小圓球。

“三哥快來，你看這是什么?”四舅喜出望外地喊道。

三舅趕忙跑了過來。倆人用小棍輕輕捅了一下，順著磚縫流出許多黃豆來，驚得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跑著把母親叫了過來，母親看了，也大驚失色，不知怎樣處理，最后決定等姥姥回家再行處置。

人要有事盼天黑，天卻總也不黑，在百感交集中，太陽終于落下了西山，姥姥也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了。剛進家門口,腳還沒有站穩(wěn)，母親就迫不及待地說：

“娘，我們發(fā)現(xiàn)墻縫里有黃豆！”

“儍妮子，你做夢吧！”

姥姥同時還用那滿是老繭的手摸了摸母親的額頭。

“真的！”

母親拽著姥姥就向東邊配房屋跑去。等到了地方，姥姥也嚇了一跳，墻根下已經(jīng)流了一大捧黃豆，由于磚縫太小，流的很慢，姥姥用手碰了一下磚縫旁的青磚，發(fā)現(xiàn)很松動，索性就把磚拽了下來，出現(xiàn)一個拳頭大的深洞，同時一根筷子粗的老鼠尾巴，在洞里攪來攪去，伴著攪動黃豆紛紛滾落出來，大家都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連平日里活潑的三舅四舅也自覺安靜下來，怕驚了“老鼠神”。

大約流了有一簸箕黃豆，就不流了，那根神奇的尾巴也沒有了。姥姥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謝謝老天爺！謝謝老天爺派“老鼠神”來搭救孩兒!”

“快給老天爺磕頭！”

姥姥拽著媽媽、舅舅一起跪倒在地，連著磕了三個響頭。

禮畢，姥姥把黃豆收好，把抽出來的青磚又重新放進墻內(nèi)，并囑咐母親他們一定要保密，同時找來一把鎖，把配房門鎖了起來。

六

黃豆該怎么吃呢，姥姥尋思著。夜深人靜，一輪圓月掛在浩瀚的天空。姥姥躡手躡腳地來到院中，院子里有一個石頭碾子。她把黃豆倒在碾盤上，幾經(jīng)碾壓，黃豆被碾成面和豆渣。然后重新收回到簸箕中，來到偏屋，屋里有一鍋臺，藏著一口鐵鍋（那個年代，國家大煉鋼鐵，讓老百姓把家里的鐵器都交給隊里，惟有這口鐵鍋沒有上交。），放上水，等水燒開了，和面貼黃豆餅子。

天亮了，伴隨著陣陣黃豆餅的馨香，母親他們都陸續(xù)起床了。姥姥把已做熟的黃豆餅子分給大家，人們一個個狼吞虎咽，雖然沒有菜，卻吃得特別香，吃得津津有味。吃飽后剩下一小部分，姥姥藏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吃過飯后姥姥和二姨都上工去了。一天無事，轉(zhuǎn)眼天又黑了。等到了晚上，大家纏著姥姥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老鼠神”。只見墻縫里的青磚早已被丟在一邊，地上流了一大堆黃豆，那條神奇的尾巴還在來回攪動，攪了一會就消失了，黃豆也斷流了。姥姥拿來簸箕，整整收了一簸箕,不多不少，堪稱神奇。接下來，姥姥還是重復(fù)昨晚的程序，第二天，母親她們總能吃上熱乎乎的餅子。

七

一晃幾天過去了。這天晚上，姥姥又像往常一樣，去收黃豆，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變成了黑豆，還有玉米、高粱等。從那以后，有“老鼠神”的資助，日子過得就不那么辛苦了，每天總能吃上飽飯。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新年到了，家里黃豆、黑豆、玉米攢了不少，大舅，二舅陸續(xù)回來了。姥爺也在族人的勸說下回家了。聽說老鼠神的事皆稱贊不已：

“咱家里必有大富大貴之人！”

“老天爺不餓死瞎家雀！”

“福大命大灶火大！”

“沒嘍門兒，出尊神兒！”

家里添了勞力，不用為糧食發(fā)愁了，一家人其樂融融。

自從家里多了勞力，每天洞里流出來的糧食日益減少，后來索性就沒有了，光剩下一個大大的窟窿。

多年之后舅舅、母親、二姨都已成婚、出嫁。許多事情隨著歲月的滄桑、生活的不易，化為過眼云煙，稀釋淡忘。惟有這件事姥姥一直耿耿于懷，念念不忘。直到臨終時還一再叮囑大家：“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你們什么時候也不能忘了“老鼠神”！”

　（責(zé)任編輯：毛小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