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映后的第二周,《鐵道英雄》終于豆瓣開分:6.4分。 這個分數(shù),放在國產(chǎn)片領(lǐng)域里,很難說得上出彩,更不用說在評分上,主流電影總有被網(wǎng)開一面的光環(huán)。 《鐵道英雄》改編自路南游擊隊的真實歷史事件,講述了游擊隊隊員們?yōu)榱藫v毀日軍在火車站的勢力所做的艱苦斗爭。 講鐵道游擊隊的電影其實早就不能算什么新題材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這樣的作品來紀念。所以本片主要是在視聽語言和敘事節(jié)奏上做創(chuàng)新突破,進行了非常風格化的嘗試: 細碎的剪輯、冷淡而內(nèi)斂的情感基調(diào)、華麗而宏大的視覺美學(xué)設(shè)計…… 這些看似很有想法的嘗試所造成的共同結(jié)果是—— 影片基本沒辦法體現(xiàn)什么人物形象,每段戲都戛然而止,沒時間讓觀眾思考,所有的人物都在剛準備要體現(xiàn)出細微的人性復(fù)雜性時,就被導(dǎo)演及時地掐斷了情節(jié),迅速剪到下一場戲。 但就是在這么個高難度的表演環(huán)境里,依舊有個演員舉重若輕地演活了人物,甚至成為了挽救整部影片質(zhì)量的中流砥柱。 這個演員,就是范偉。 談范偉的演技,實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你大概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人說范偉是一位多么被觀眾低估的影帝了。但似乎每一次看到他的新作品,人們還是會不約而同地重新感受這種“低估”。 這座火山的巨大能量,好像一直都沒有被開采完。 最近這兩個月,范偉的出鏡率不可謂不高,除了《鐵道英雄》,他也參演了《第一爐香》和《不速來客》,三次還都是各不相同的角色。所以當下顯然是個再來聊聊范偉演技的絕佳時刻。 《鐵道英雄》里,范偉難得飾演一個“英雄角色”,他最為人稱道的一段戲,是預(yù)感到自己身份即將暴露后,靠冒雪出門傳情報除掉了潛藏在暗處的日軍漢奸。 這段戲之所以出彩,是因為范偉有一種把人物性格融進舉手投足間每一個細節(jié)的能力。哪怕在很細碎的剪輯中,范偉都能迅速地呈現(xiàn)一個人物的完整性。 最先一場戲是過日軍安檢,理由是出門買酒。 這場戲里,范偉要做的是雙重表演——既要讓觀眾信,也要讓日軍信,所以最關(guān)鍵的是表露出一個糟老頭子的饞勁兒。老王為了點口腹之欲,硬要跟日軍講人情,求人家網(wǎng)開一面,放他出去買酒。 這樣的人物邏輯,日軍挺容易信,觀眾也信,畢竟前半部分鋪墊的角色形象就是為這場戲服務(wù)的。而精髓處則在于,范偉真就能讓觀眾看出他這時候真想喝酒,察覺不出人物內(nèi)心的慌亂緊張。 能把說謊演得跟真的一樣,才是這段戲里最見功力的地方,靠的是信念感。 接下來一段買酒戲,范偉依舊保留了之前的小人物感,讓老王貪酒、憨厚、單純的一面占據(jù)絕大比例。與此同時,他也稍微露出些許緊張神態(tài),左顧右盼幾下,傳遞出情緒上必要的緊張感。 這樣的鋪墊一直持續(xù)到扔手榴彈前的那一刻,在黃包車擦肩而過的一瞬間,突然爆發(fā)—— 拔引線、將手榴彈扔進對方車座后、繼續(xù)向前走、再稍微慢下來等一等手榴彈爆炸……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把高潮全都濃縮在極短的時間里爆發(fā)的好處是,它的張力發(fā)揮效率會達到最大。 接下來的幾個鏡頭,范偉迅速收攏回小人物的神情狀態(tài),老王提著酒瓶子慢慢踱步的神態(tài)里,幾乎不流露一個抗日英雄的義憤填膺之感,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此刻他依舊是個出來買酒的小老頭。 但顯然不能就這么結(jié)束,最后要再有一層反轉(zhuǎn): 日軍將領(lǐng)藤原在窗戶里看向范偉,范偉喝著酒,回頭一瞥,眼神里殺機盡顯,卻又轉(zhuǎn)瞬即逝,將剛剛的殺意又重新埋進大雪里。 老王這個人物,其實在主旋律電影里很可貴。這種可貴在很大程度上是演員把控之后的結(jié)果: 老王在銀幕上呈現(xiàn)的,可能80%都是小人物、普通火車站職工的那一面,而民族英雄、愛國斗士的一面則被控制在最后一場決戰(zhàn)戲里,以20%的比例爆發(fā)200%的魅力。 用兩個詞來形容范偉的表演風格,就是大智若愚,“舉重若重”。 先說“大智若愚”,很多人夸范偉能從喜劇演員跨界到電影演員不容易,是喜劇明星轉(zhuǎn)型的典范。但其實不對,毋寧說范偉從一開始就沒有那么強的喜劇演員痕跡,他的喜劇表演是靠人物符號自帶的諷刺性呈現(xiàn)出來的。 畢竟,在趙本山的小品里,范偉大部分時候只負責扮演那個認認真真、本本分分的小人物,那幾段小品的底層設(shè)計邏輯,其實都是趙本山以這個小人物為把子來抖包袱。 小品舞臺之外的范偉做的最大的努力就是盡量為他的“范廚師”形象增加更多的復(fù)雜面向。 他的很多角色不再是真傻、真單純,而是開始有意識地表現(xiàn)一些看似單純簡單的市井小人物身上復(fù)雜的欲望交織。 拿《道士下山》里的崔道寧來說。 范偉演崔道寧,就不僅是簡簡單單要呈現(xiàn)這個老醫(yī)生守著嬌妻安穩(wěn)過日子的表面祥和,也需要點出崔道寧內(nèi)心秘而不宣的情欲——他的憨傻,實則是為了情欲而故意忘卻年輕時的道家法門的自我放縱。 與妻云雨畢,崔道寧先做沉穩(wěn)狀,擺出一副大哥苦惱弟弟沒出息的家長姿態(tài)來,本意則是掩飾自己需要靠弟弟的藥才能保全夫妻生活的窩囊與尷尬。待到自己再想行事,反被妻子拒絕后,崔道寧立時沒了定力,扯著衣角站在墻邊向妻子展示自己的財力,試圖靠這些私房錢接著“續(xù)上好事”。 這一番戲,其實崔道寧淫心大動,欲望早就寫在了臉上,但范偉偏偏靠一層小人物的外殼演出崔道寧的可憐與心酸,連同觀眾的同情心也一同收取了。 不僅能用憨傻來掩蓋貪欲,范偉還能借這種面相,來描摹小人物賣友求榮時卻又內(nèi)心有愧的人性復(fù)雜隱微。 《一秒鐘》里的范電影,為了保住自己放映員的身份,最后狠心舉報了張譯。但最后張譯卻選擇了原諒范電影,理解他不得已而做出的背叛舉動。 要能讓這個情節(jié)成立,就很考驗范電影這個形象的呈現(xiàn),他既不能太好,那樣就會讓這種特殊時期的背叛失去反思意義;也不能太壞,那就很容易演變成對一個個體的批判。 范偉的任務(wù)是,要讓人們通過范電影,體會到時代洪流中小人物的人性復(fù)雜性。 對于范電影的處理,范偉選擇從一開始就鋪墊他對手中有限的一丁點權(quán)力的執(zhí)著。 影片前半部分他為電影放映所作的貢獻,其實都可以理解為他為了這點虛榮心所作的假慈善。 只有這樣,后半段的真背叛反而能再為這個人物鋪墊出他也不得不賴著這份工作來活命的艱辛與不易。 能演出這種小人物的復(fù)雜性,就要說到范偉演技的另一大特質(zhì):舉重若重。 舉重若重算是我生造的詞,用以形容范偉身上一種獨特的特質(zhì)。 舉重若重其實要比舉重若輕難。 舉重若輕是顯出技術(shù)活,基本功到了,演員演戲自然可以舉重若輕,靠動作細節(jié)就能塑造人物。 但舉重若重則是另一回事,它考驗的是演員的信念感,要準確地通過一個人物傳達出背后造就他的時代因素,把一個人身上的真性情和假客套都呈現(xiàn)都剖析給觀眾看。 看范偉演戲,你會覺得他是真信自己演的角色,很少會讓觀眾有一種想要抽離出來審視人物的間離感,而是會始終相信這個人物的真實性與荒誕性。 就拿遼北地區(qū)第一狠人范德彪來說,彪哥實際上就是個洗腳城的保鏢,他的叱咤風云可能在別人眼里就是個笑話,誰都不拿他當回事,頂多能騙騙剛進城的馬大帥。 但這并不妨礙彪哥自己信,他是真真切切地相信自己所說的那些豪言壯語的,也真信自己是出來走江湖的大佬。 范偉做的,就是拉近觀眾和這個角色之間的隔閡感——你只有真信范德彪是確有其人,才能透過喜劇的外衣,看到《馬大帥》這劇背后隱含的農(nóng)村與城市之間的文化沖突問題。 這種舉重若重的信念感,在《不成問題的問題》里體現(xiàn)得更明顯。 《不成問題的問題》改編自老舍先生的同名小說,講了管家丁務(wù)源是如何用他那套人情政治收攏了上上下下的人心,趕走了欲圖改革的知識分子,穩(wěn)固自己地位的故事。 演丁務(wù)源,范偉幾乎把幾十年的表演功底都展現(xiàn)了出來,這也幫他拿到了金馬影帝。 丁務(wù)源這個人,關(guān)鍵點就在于復(fù)雜性。 他是個時代產(chǎn)物,對于維護一座已經(jīng)落伍的小農(nóng)莊而言,他那套左右逢源,上下通吃的本事最有用武之地。這樣的身份特質(zhì),使得這個人很難被判斷,他的好壞、善惡如線團般纏雜交織。 有時候,丁務(wù)源待人接物處處周到,對待旁人也頗多照顧,更是能時刻體會下人們的難處。 可也有時候,他的善良會成為他的武器,用來使心計,黨同伐異,中飽私囊。 范偉的功底就在于,他總能讓這兩個不同的面相以最合理的方式輪番登場,讓你對丁務(wù)源這樣的人既不會很愛,也絕對恨不起來。 丁務(wù)源每次心狠手辣地排除異己的同時,都能不失時機地流露出一點他作為小人物的無奈之情。 他對付秦妙齋,是先喝酒套近乎,假裝出可憐和關(guān)心后,就立馬抓住把柄鏟除后患; 對付尤大興,則是以退為進,表面退讓,背地里算計; 對付底下的工人,則是表面安撫,打成一氣,背地里照樣剝削,還不落人把柄。 在范偉的演繹里,丁務(wù)源成了一個無法被常規(guī)道德框架界定的灰色人物,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引導(dǎo)你想要越過人物,探尋時代何以造就他的復(fù)雜原因。 說到底,范廚師的演技,七分靠打拼,也有三分靠天命。 說打拼,是因為他真的很能演,有天賦,也愛這行。 張譯就曾表達過對范偉的敬佩,稱他每次表演完都會恢復(fù)到一個不自卑的狀態(tài)。 多年如一日保持對表演的緊張感和敬畏感,對一個演員來說是最寶貴的品質(zhì)。 說天命,是因為演員也得看觀眾緣,范偉的觀眾緣不算好,也不算差。沒人天天捧他,可無論何時,大家也都不會忘記這么個人。在觀眾這兒,戲里戲外的范偉都帶著那層小人物底色,這樣的底色,有很大一部分甚至不是人力可以決定的。 它來源于時代對某一類典型人物的高度渴求,來源于觀眾對國民性角色的無限度偏愛和強烈解讀欲。 演員和觀眾之間的距離感拉近到一定程度后,觀眾就能非常輕易地調(diào)動生活經(jīng)驗來為人物賦予無窮無盡的解讀空間。 某種意義上,《鐵道英雄》里“老王”這個角色名的確最能用來概括范偉,中國人能想到的大部分和老王有關(guān)的形象,都不會太遠離生活。 范偉的表演以及他的銀幕形象,正好可以彌合上不同階層、不同地域人群的審美差異,在那個最安全、最難能可貴的、也越來越稀有的國民審美共識圈層里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溫暖。 無論是隔壁老王、王叔、還是老王頭,都不會離你我的生活太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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