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芝麻官》

第五回

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

目前紅學(xué)界主流觀點(diǎn)，第五回是全書總綱，極其重要。尤其對于一部爛尾書，結(jié)尾的人物命運(yùn)，都在這第五回里了。

可這一回里，曹公寫的相當(dāng)隱晦，到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的密碼，暗語。只這一回，詩、詞、曲賦、對聯(lián)，還有神話與傳奇，密密縫織，相互交叉，全用上了。讀起來格外累。

我之前想過，要不要跳過前五回，從第六回開始寫？想來想去，行不通。

從我們讀者角度，第五回主要昭示人物后來的命運(yùn)。其實還有個重要作用，就是對寶玉的警示。

紅樓一直在講一個“悟”字，寶玉從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到懸崖撒手沿街乞食，是個開悟的過程。這個過程的起點(diǎn)，就在第五回。

借用紅樓寫作的一個術(shù)語，這叫“橫云斷嶺”。我們才剛進(jìn)入這片崇山峻嶺，遇到一團(tuán)迷霧，不能退縮，穿過這片迷霧，才能看到真正的風(fēng)景。

這一回里警幻對寶玉有句話：“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p>

我甚至懷疑這是曹公對讀者的篩選。不然，前面有冷子興和賈雨村聊八卦，接著寶黛初見，雨村亂判葫蘆案，都通俗易懂。偏偏到這一回，大布迷魂陣，這是要嚇退一批“非個中人”。

不過大家也不用害怕，把這些密碼弄懂了，這回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就兩個字，“做夢”。

咱們開始。

01

上回寫到薛家三口來到榮國府，安頓下來。原本寶玉和黛玉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被打破。誰說三角關(guān)系代表穩(wěn)定了，有時候還意味著相互牽扯。

賈母是疼愛黛玉的，吃穿用度，跟寶玉一樣，超過迎探惜三姊妹。寶、黛“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青梅竹馬，親密無間。

可是寶姐姐來了。

薛寶釵是“品格端方”、“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這種品質(zhì)在女孩身上尤其難得，好相處。

反觀黛玉，是“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在旁人眼里，這就是高冷，不好伺候。所以包括下人們在內(nèi)，都喜歡跟寶釵玩。

釵黛之爭，由此開始，挺釵派和保黛派爭論了兩百多年。

據(jù)說清末有兩個紅迷，就為了力挺自家愛豆而大打出手，也算真愛粉了。

寶姐姐搶了風(fēng)頭，林妹妹當(dāng)然很不忿，怎么辦呢？只能拿寶玉撒氣，動不動就哭：

“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dú)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zhuǎn)來?！?/span>

“不知為何”——寫的太好了。需要理由嗎？不需要。青春期男孩女孩之間那點(diǎn)小情緒，就是這么莫名其妙。

這句話寫出寶黛的日常，一個愛哭，一個愛哄。一個有病，一個有藥。打打鬧鬧，特別好玩。

請大家記住，這個場景在寶黛之間一再上演，倆人無數(shù)次的矛盾，基本都是這個模式。黛玉說，你親近寶姐姐，我就哭給你看。寶玉說，你哭我就認(rèn)錯服軟表真心。

02

這天寧國府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置辦酒席，邀請賈母、邢夫人和王夫人過去賞梅花。

先茶后酒。到了中午，寶玉倦了，想睡午覺，賈母趕緊安排人伺候。

“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里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span>

賈蓉之妻秦氏，就是秦可卿。這是她第一次出場。書里秦可卿的筆墨并不多，但這個人物非常重要，也足夠獵奇，劉心武老師甚至還讀出一門“秦學(xué)”。

秦可卿說完，書上寫道：

“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dāng)之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span>

可見秦可卿是個好女人。記住這點(diǎn)，有助于我們理解后面的大丑聞。

關(guān)于“重孫媳婦”有必要解釋一下。

古人對年齡的感受和我們現(xiàn)在不一樣。杜甫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古人壽命都短，七十歲都算長壽，所以結(jié)婚也早，十三四歲談婚論嫁。

前面薛姨媽出場，“年方四十上下年紀(jì)”，我們按她四十上好了，也就四十出頭?？墒且娏送醴蛉?，書上寫道：“姊妹們暮年相見”悲喜交集。

四十歲就說是暮年，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至少說明四十歲已經(jīng)是下坡路。

寧榮兩府，寧國府是長房，現(xiàn)在的長子是賈敬，出家做了道士，留下獨(dú)子賈珍當(dāng)家。

賈珍跟賈璉、寶玉是同輩人，是賈母的孫子輩。賈蓉是賈珍的兒子，是重孫輩，那賈蓉媳婦就是重孫媳婦。

寧國府一直是賈珍當(dāng)家，年齡又比同輩人大，所以我們看紅樓經(jīng)常會有種錯覺，以為賈珍和賈政是同輩。

寶玉跟著秦可卿，先來到上房內(nèi)間。寶玉抬頭一看，墻上有幅畫，叫《燃藜圖》。

這幅畫有典故，意思是教人苦讀學(xué)習(xí)的。畫旁邊還有一副對聯(lián)：

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

畫和字，都是勸學(xué)的，讓貴族子弟懂得人情世故?？墒?，這正是寶玉最厭惡的，忙說，“快出去！快出去!”屋內(nèi)裝修得再奢華，也不在這里睡了。秦可卿說，那要不到我屋里睡吧。寶玉點(diǎn)頭微笑。

旁邊一個老嬤嬤說，“哪里有個叔叔往侄兒的房里睡覺的禮？”秦可卿說，他才多大呀，忌諱這個干嘛。他還沒我那兄弟高呢。

禮教的bug出來了。

如果按照輩分，寶玉是叔叔，賈蓉是侄子，確實不該去侄子臥房睡覺。

可如果按照年齡，賈蓉和秦可卿已經(jīng)結(jié)婚，是成人，而寶玉是個孩子，去侄兒房里睡個午覺也沒啥問題。

大家說著就來到秦可卿房內(nèi)。

“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xì)細(xì)的甜香襲了人來。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

這是一種暗示，一股甜香，喚醒了寶玉的荷爾蒙。

“眼餳骨軟”，是進(jìn)入迷離朦朧的狀態(tài)。接下來，書上對秦可卿的房間，有一通調(diào)侃般的描寫，卻充滿情欲。

墻上掛的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風(fēng)流才子的美人春睡圖，意思很明確。

兩邊的對聯(lián)，是秦太虛的對聯(lián)：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饣\人是酒香。也是春睡，花香酒香。

秦太虛就是秦觀，那個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家伙。

桌案上是武則天用過的鏡子，趙飛燕立過的金盤，盤子里是安祿山擲過、弄傷了楊玉環(huán)咪咪的木瓜。床榻是南朝壽陽公主睡過的，連珠帳是唐朝同昌公主親手打造的。

寶玉看了，連說“這里好！”

秦可卿說，我這屋里，神仙也可以住了，還有更好的，“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p>

這些東西都是假的，但歷史人物的風(fēng)流軼事人所共知。這是強(qiáng)烈的暗示，跟情色有關(guān)。

（想了解更多的，點(diǎn)這里看一篇老文）

03

秦可卿安排好寶玉，“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請留意這句話，后面會用到。

然后寶玉就睡著了。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

寶玉已經(jīng)進(jìn)入夢境。

在夢里，他跟著秦可卿來到一個仙境。先聽到有人唱歌：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美夢終究會散，飛花也會隨水流走，天下眾兒女呀，何必自尋煩惱呢。這是警幻仙姑對寶玉的第一次提醒。

寶玉當(dāng)然不吃這套，警幻仙姑就現(xiàn)身了。

這段是一篇短賦，對警幻仙姑的容貌一通描寫，熟悉曹植的人馬上就能看出來，這是在向曹植的《洛神賦》致敬。很多句子是直接化用的，“回風(fēng)舞雪”，“若飛若揚(yáng)”等等，總之一句話，警幻仙姑是一位美艷至極的仙女。

寶玉可高興了，喜的忙上來作揖，笑問道：

“神仙姐姐，不知從哪里來，如今要往哪里去？我也不知這里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span>

曹雪芹向曹植致敬，金庸向曹雪芹致敬。

《天龍八部》里，段譽(yù)就是對照著賈寶玉寫的。第二回，段譽(yù)無意中闖入“瑯?gòu)指５亍保姷缴裣山憬愕裣?，各種寶玉附體：

“神仙姐姐，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span>

“我段譽(yù)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dāng)死在門外湖邊才是?！?/span>

“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段譽(yù)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段譽(yù)在瑯?gòu)指５氐玫降纳窆?，“凌波微步”，也出自《洛神賦》。整本書里，段譽(yù)的煩惱不是皇位繼承，不是武林揚(yáng)名，更不是富貴榮華，而是一堆姐姐妹妹的臉色。

扯遠(yuǎn)了，言歸正傳。

寶玉問完，警幻仙姑開始自我介紹，她說，我居住在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掌門人。掌管人間的風(fēng)情月債，女怨男癡。今天我正好來察訪，遇見你，緣分啊。我那里也不遠(yuǎn)，有好茶美酒，有美女歌姬，又恰好剛給《紅樓夢》十二支曲子填了詞，你要不要過來坐坐？

“寶玉聽了，喜躍非?！?，也不管秦可卿了，跟著警幻仙姑就走。來到一個石牌坊，看到門頭四個大字：太虛幻境。兩邊一副對聯(lián)：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第一回里，甄士隱進(jìn)入夢境，跟著一僧一道也來過太虛幻境，只是剛走到門口，看到這幅對聯(lián)就醒了，沒進(jìn)去。這回寶玉進(jìn)去了。

同一對聯(lián)出現(xiàn)兩次，這在全書里絕無僅有，說明它很重要，事關(guān)全書主旨。我在第一回里說過了，這里補(bǔ)充一下。

在我看來，這句話是太虛幻境的slogan。

太虛幻境和現(xiàn)實世界是兩個平行宇宙，用《盜夢空間》的概念理解，太虛幻境里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這座牌坊是兩個世界互通的坐標(biāo)，入口，這幅對聯(lián)就有了兩層含義。

一是對書中人說的，一切都是夢境，這些人前有甄士隱，后有賈寶玉，如果80回后文字尚在，還會有人再次進(jìn)入這里。

太虛幻境是夢開始的地方，也是夢終結(jié)的地方。這回里寶玉進(jìn)入，是想警示他，你所享受的溫柔富貴、錦衣玉食、佳麗名姝都是一場夢。

另一層是對讀者說的，你要是把虛構(gòu)的內(nèi)容當(dāng)真，那真實的歷史你就看不見了。

虛構(gòu)部分，主要是賈家。真實部分，主要江南甄家和甄士隱家。當(dāng)然，在全書里，真與假不是對立的，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紅學(xué)兩百年，說到底就干了一件事——辨別真假。

寶玉看到這幅對聯(lián)，并沒有開悟，反而很興奮，繼續(xù)往里走。

“轉(zhuǎn)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也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lián)，大書云：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p>

寶玉只盯著“古今之情”，“風(fēng)月之債”看，不知道什么意思，然后轉(zhuǎn)向兩邊的配殿，都掛著招牌，有的是“癡情司”，有的是“結(jié)怨司”，還有“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都是男女那點(diǎn)事。不愧是掌管天下風(fēng)情月債的總部，各部門各司其職，清清楚楚。

寶玉說，麻煩仙姑帶我去各司中去看看。仙姑說那不行，我這各單位里都是機(jī)密檔案，全天下女子的過去和未來都記錄在案，你是凡人，不能把天機(jī)泄露給你。

寶玉不依，軟磨硬泡。仙姑說，好吧，來都來了，帶你稍微轉(zhuǎn)一下。

倆人來到又一個偏殿，門頭上掛著“薄命司”，兩邊也有一副對聯(lián)：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風(fēng)情月債，都是你情我愿。所謂薄命，無非是承受了愛的代價。

寶玉走進(jìn)薄命司，看到十幾個大檔案柜，都貼著封條，上面寫著各省各市。

寶玉當(dāng)然先看金陵的，看到一個柜子，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

寶玉問，這是啥意思。仙姑說，就是你們省內(nèi)十二個絕佳女子的檔案，所以叫“正冊”。寶玉不解，說金陵這么大，怎么就十二個女子？光我家就有幾百個女孩了。

仙姑說，金陵女孩雖多，也不能全部入檔啊，只存主要的。喏，你看下面那個抽屜，是次一等的。普通女子的檔案，我們就不存了。

寶玉一看，果然，下方抽屜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再往下，是“金陵十二釵又副冊?！?/p>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古代哪怕是仙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04

寶玉隨手拉開“又副冊”，拿出一本冊子，打開，先看到一幅畫。畫上山水不像山水，人物不像人物，黑乎乎一團(tuán)，旁邊有幾行字跡：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讀紅樓一定要讀這回里的判詞，重要人物的命運(yùn)都藏在其中。但因為是詩詞形式，又有讖語的意味，不太好理解。很多人讀紅樓之所以在這一回擱置，就是被這些詩詞繞暈了。

不要怕，我在這里不展開，只簡單的把每個人物的命運(yùn)交代一下，判詞的詳細(xì)解讀，我們在后文根據(jù)情節(jié)再說。

先說這首，是晴雯的判詞。晴雯是寶玉身邊的大丫鬟，風(fēng)流靈巧，愛恨鮮明，卻遭受誹謗被趕出大觀園，悲痛難當(dāng)，死了。“壽夭”是長壽或短命，對晴雯來說，都是因誹謗而起。

寶玉繼續(xù)翻又副冊，還是一幅畫加幾句詞。畫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詞如下：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

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這是襲人的判詞。盡管很多讀者討厭她，但在曹公眼里，悲憫更多。

襲人溫柔和順，識大體，知禮儀。前80回沒有交代她的結(jié)局，按照推測，襲人最后沒有做成寶玉的妾，離開賈府，嫁給戲子蔣玉菡。優(yōu)伶在古代就是唱戲的。所以叫優(yōu)伶有福，公子賈寶玉無緣。

寶玉看不懂這“又副冊”，翻看兩頁就丟下了，又在“副冊”柜子里拿出一冊，翻開看，還是一幅畫一首詩。

畫上是一株桂花，下面是一個池塘。池塘干涸，荷花枯敗。詩如下：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

這是香菱的判詞。香菱，就是被拐子賣給薛蟠的甄英蓮。她原本生在甄士隱這個仕宦之家，是蓮花的命，后來卻成為卑微的菱花。

這首判詞是說，菱花和蓮花根莖相連，但菱花的遭遇著實令人悲傷。“兩地生孤木”是拆字法，“兩地”是兩個“土”字，“孤木”是一個“木”，合在一起是“桂”字，指薛蟠后來娶的正妻夏金桂。香菱被夏金桂百般折磨而死。在原著結(jié)尾，她的魂魄應(yīng)該會回到小說開頭的甄家。

這是個極度悲傷的故事，可惜我們看不到了?，F(xiàn)在通行本里的后四十回，說香菱是難產(chǎn)而死，顯然不符合曹公原意。

寶玉看了香菱判詞，還是云里霧里，丟在一旁，再去拿“正冊”。

“正冊”正好十二人，這就是大家熟悉的“金陵十二釵”。也就是說，包含香菱在內(nèi)的“副冊”，和包括晴雯、襲人在內(nèi)的“又副冊”，我們只知道有這三個姑娘，其他人一概不知。

先不管了，先看正冊。

寶玉翻開正冊，第一個，畫的內(nèi)容是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根玉帶，下面是一堆雪，雪下一根金簪。

詩的內(nèi)容是：

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停機(jī)德”有典故：漢代樂羊子外出求學(xué)，一年就回家了。妻子正在織布，停下織布機(jī)，拿起剪刀咔嚓一下，絹布斷為兩段。她對樂羊子說，你現(xiàn)在回家，如同剪斷這絹布，半途而廢。

樂羊子趕緊收拾行囊，又離家求學(xué)去了?！巴C(jī)德”，是女子鼓勵督促丈夫求學(xué)上進(jìn)的品德。這里指薛寶釵。

“詠絮才”是晉代才女謝道韞的故事。叔叔謝安對雪吟詩，“白雪紛紛何所似？”謝道韞的哥哥接下句，“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說，俗了，看我的，“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

把大雪比作柳絮，就叫“詠絮才”，指林黛玉。

這首判詞，同時寫了寶釵和黛玉。是說不管寶釵多么有品德，黛玉多么有才華，她們都令人悲嘆，令人憐惜。因為“玉帶（黛玉）”年華早逝，“金簪（寶釵）”獨(dú)守空房。

曹公的文字游戲已臻化境。這兩句歷來有各種解釋，處處玄機(jī)。比如“玉帶林”反過來是林黛玉，“金簪雪”就是薛寶釵。

黛玉的死因，也有了上吊自殺一說?！把├锫瘛笨梢岳斫獬捎胁庞械碌娜吮宦駴]，也可以理解成寶釵獨(dú)守著冰冷的空房。

蔡義江老師有個解釋，說“玉帶”也可能象征著男人的官爵和功名，高高掛起來，是束之高閣，象征寶玉在黛玉死后萬念俱灰，無意功名，遁入空門。

05

接下來，寶玉繼續(xù)翻看“正冊”，金陵十二釵的命運(yùn)，也一一有了大概。

元春的結(jié)局：

畫上是一張弓，諧音“宮”，弓上掛著一香櫞[yuán]，諧音“元”。身在皇宮的元妃被高高掛起，是在冷落中病逝，還是被人為吊死？目前有爭論，總之元春是早逝了，賈府的靠山崩塌。

判詞如下：

二十年來辯是非，榴花開出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元春是個才貌雙全的女人，明辨是非，二十多歲的光彩曾照亮宮闈。“爭及”意思是“怎及”，初春就是元春。迎、探、惜三春的風(fēng)采都不及元春，可惜在虎兔相逢時大夢破碎。

“虎兔”在這里是時間還是生肖？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與朝堂政變有關(guān)，皇權(quán)，政治斗爭，元春做了犧牲品，賈府也跟著倒霉。

妻妾之間的斗爭，只有西門大官人家里才是拈酸吃醋爭男人。宮廷嬪妃的斗爭段位更高，事關(guān)家族利益，興衰存亡，賭注大得嚇人，且沒有退出機(jī)制。

探春的結(jié)局：

畫上是兩個人放風(fēng)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上有個女人在哭。

判詞是：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yùn)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

探春最后遠(yuǎn)嫁他方，學(xué)界主流觀點(diǎn)是嫁到了外邦。判詞大意是，探春有才華，有志氣，可惜生于末世，命運(yùn)不濟(jì)，終究辜負(fù)一身才能。清明時節(jié)她遠(yuǎn)嫁他國，從此遠(yuǎn)洋阻隔，夢鄉(xiāng)遙遠(yuǎn)。

史湘云的結(jié)局：

畫上是幾縷飛云，一灣逝水。

判詞是：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違”是死去，“吊”是憑吊。

大意是說，史湘云生在公侯富貴之家又怎么樣呢？尚在襁褓，父母就沒了，婚后又遇夫妻分離。她只能獨(dú)坐黃昏，空對著斜輝，遙望著江水。

花間派祖師溫庭筠，寫過一首小令。一個獨(dú)守空房的少婦，從早到晚坐在水邊樓上，等待外出的丈夫。

是這么寫的：

梳洗罷，獨(dú)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望江南》

這首小令，完全可以作為史湘云的寫照。

十二釵里，史湘云和妙玉的命運(yùn)在前80回交代很少，現(xiàn)在大家都是根據(jù)蛛絲馬跡猜測。書里對人物的命運(yùn)從不簡單描寫，而通過判詞、歌曲、人物對話和行為等等，層層渲染，所以咱們先不急著一股腦交代，根據(jù)情節(jié)，慢慢來。

妙玉的結(jié)局：

畫上是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判詞是：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

汪曾祺有名篇《受戒》，小男孩明海跟著當(dāng)方丈的舅舅入了寺廟，做和尚，在廟里兢兢業(yè)業(yè)，準(zhǔn)備日后在佛門有所作為，后來又去受戒。

所謂受戒，就是在光頭上燒十二個戒疤，以表皈依決心，日后也有做方丈的資格。

受戒第二天，小英子劃船來接他。

小英子說，你不要當(dāng)方丈。

明海說，好，不當(dāng)。

也不要當(dāng)沙彌尾。

好，不當(dāng)。

小英子又說，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明海說，要。

寶相莊嚴(yán)，佛法無邊，都抵不過涌動的荷爾蒙。

妙玉也一樣，這是人性。

她原本也是個官宦家的小姐，卻到大觀園做了道姑。判詞是說，她想潔身，卻未能自潔。嘴上念著色即是空，心里裝著空即是色。這金玉一般的人兒，終究還是陷入污濁。

這應(yīng)該又是個令人捶胸的故事，可惜80回丟失，再也看不到了?？梢钥隙ǖ氖?，妙玉最終既不能潔也不能空，很可能流落到煙花巷了。

很多時候，最悲的悲劇不是死亡，而是把你視若珍寶的東西，以最殘忍的方式毀掉。

迎春的結(jié)局。

畫上是一匹惡狼，在追撲一個美女，準(zhǔn)備吃掉她。

判詞是：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中山狼”是我們熟悉的東郭先生和狼的典故。“子系”還是拆字法，分開是“他是”，合并在一起是繁體的“孫”字。這里指迎春嫁的夫婿孫紹祖，是個恩將仇報的中山狼。小人得志，猖狂得不行，將迎春這個花柳之質(zhì)的弱女子折磨而死。

這是字面意思，如果再探究一層，或許還有更深的隱喻。

東郭先生愛心有余，智商不足，他之所以救狼，是他死守著墨家的兼愛思想，認(rèn)為眾生平等。

這個出發(fā)點(diǎn)是好的，但書生往往迂腐，死讀書，不切實際。原文結(jié)尾，說東郭先生是“仁陷于愚”，就是仁慈得很愚蠢。

這個寓言是明朝人馬中錫寫的，當(dāng)時政治混亂，宦官篡權(quán)，社會矛盾一大堆，僅靠老祖宗的道統(tǒng)已經(jīng)解決不了了。

曹雪芹所處的清后期也一樣。我覺得曹公是在質(zhì)疑，在諷刺，也在迷茫。封建制度已病入膏肓，走向末路，上帝都救不了。

賈府幫助過的人當(dāng)中，劉姥姥是知恩圖報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善良，不落井下石都算好的。孫紹祖，賈雨村，都是賈府幫助過的中山狼，是回過頭咬賈府最兇的人。賈迎春小姐，是這大時代下的一個犧牲品。

再看惜春。

畫上是一座古廟，一個美人在里面誦經(jīng)。

判詞是：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dú)臥青燈古佛旁。

脂批說，惜春后來“緇衣乞食”。緇[zī]衣是深色衣服，引申為僧尼服。

惜春從三個姐姐的遭遇，和家族紛爭中漸悟，看破紅塵，出家為尼。原本的侯府大小姐，只能在青燈古佛旁了此殘生。

87版紅樓沒有按續(xù)書拍是英明的，交代了賈惜春身穿緇衣，沿街化緣。

王熙鳳結(jié)局:

畫上是一片冰山，冰山上有一只雌鳳。

判詞是：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畫上的雌鳳，代表王熙鳳?！胺病弊旨觽€“鳥”，也是繁體的“鳳”。

冰山在古代文學(xué)里的意象，是看似高大雄偉，其實不長久，會很快消融。雌鳳立在冰山上，比喻鳳姐最后將無處立足。這座冰山，就是她娘家和夫家兩座靠山。

判詞中“一從二令三人木”的確切意思，目前沒有定論。主流觀點(diǎn)是，鳳姐嫁給賈璉，一開始“順從”，后來是發(fā)號“施令”，結(jié)果被休了，“人”和“木”，是個“休”字，只能哭著回金陵娘家。

按我們現(xiàn)代人理解，離婚就離婚唄，憑鳳姐的美貌和智慧，到哪不能再找個男人？怎么就會“更哀”呢？

所以曹公才說那是“末世”，是戕害人性的時代。鳳姐被休時，娘家和夫家都出事了。罪臣之妻，喪家之女，哪個男人敢接盤?。?/p>

巧姐的結(jié)局：

畫上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

判詞是：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jì)劉氏，巧得遇恩人。

賈家敗落，樹倒猢猻散。巧姐的“狠舅奸兄”撕掉面具，露出獠牙，把巧姐賣到妓院。劉姥姥之前受過賈府接濟(jì)，知恩圖報，把巧姐救出火坑，后來嫁給劉姥姥的外孫板兒，成為一名村婦，紡織勞作。

權(quán)勢沒了，就不要還以貴族自居。家族敗落，就不要到處攀親。

曹公錐心之悟。

李紈的結(jié)局：

畫上是一盆茂蘭，旁邊一個鳳冠霞帔的美人。

判詞是：

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桃李結(jié)子，指李紈生了孩子，青春就到頭了。幸運(yùn)的是，他的兒子賈蘭不負(fù)眾望，登科做官。

第三句含義有點(diǎn)模糊。我采用蔡義江老師的觀點(diǎn)，是說李紈冰清玉潔，為亡夫守節(jié)一輩子，終于苦盡甘來。

但是世人也用不著羨慕忌妒。因為她付出的代價，是她的青春，她全部的生命。好日子來了，她卻“昏慘慘，黃泉路近”，只能成為世人茶余飯后的笑料。

我覺得曹公對李紈的態(tài)度，包括對賈蘭科舉中第的態(tài)度，是不屑的。他更認(rèn)可寶玉的叛逆精神。讀書，做官，按社會道統(tǒng)要求的那樣過完一生，符合時代潮流，但不符合人性。

紅樓一書，與朱熹理學(xué)相反，是“滅天理，存人欲”，它把人性的美好和齷齪都擺在臺面上，希望找到一二知己，甚至主流階層的認(rèn)可。

但曹公顯然是孤獨(dú)的，他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想贊美寶玉，卻處處給寶玉扣帽子，可勁抹黑。想贊美黛玉晴雯史湘云這些“不正派”的女兒們，又處處讓她們不得善終。

不這樣不行啊，一桌子上全是左撇子，唯一用右手的那個人就很尷尬。世人皆醉我獨(dú)醒，不說點(diǎn)醉話怎么行！

最后是秦可卿。

畫上是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

判詞是：

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全書里作者主動刪除的最大一個章節(jié)，就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大約兩千多字。

兩千多字在紅樓夢里，信息量是非常大的，足以說清楚秦可卿的死因和死亡方式。目前人們只能靠蛛絲馬跡來推測。

這首判詞有脂批：“判中終是秦可卿真正死法，真正實事。書中掩卻真面，卻從此處透逗。”

由此可知，畫面上體現(xiàn)的是死亡方式：高樓是天香樓，秦可卿在樓上自縊。

判詞是死因：情天情海，幻化出秦可卿這幅情身。只要多情，必走向淫。不要說賈家的不肖子孫都在榮國府，根本原因其實在寧國府。

從故事開始，寧國府大家長賈敬就不在家，外出做了道士，修仙煉丹求長壽，導(dǎo)致寧國府烏煙瘴氣沒人管。兒子賈珍成為寧國府的小皇帝，胡作非為，竟把咸豬手伸向自己的兒媳婦。

后文賈珍、賈蓉這對父子，還會做出更齷齪的事，我們以后再說。

總之，這首判詞雖然寫的是秦可卿，卻可以看做賈府衰敗的原因，寧國府是罪魁禍?zhǔn)?。秦可卿是禍水，也是受害者?/p>

十二釵的命運(yùn)交代完了。寶玉還想再看下去，警幻仙姑怕泄露天機(jī)，說別看了，我?guī)闳€地方。

05

警幻仙姑帶著寶玉，來到后面院落。姑娘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了。

“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翼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span>

幾個仙女見到寶玉，紛紛埋怨，對警幻仙姑說：“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仙子的生魂前來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

這句話有重要信息。

第一回里，絳珠仙子是林黛玉的前世。也就是說，不止寶玉一人進(jìn)過太虛幻境，林黛玉也會進(jìn)去。

由此推斷，十二釵，甚至包括副冊、又副冊中的女孩，天下癡男怨女，都有可能獲得太虛幻境一日游門票。

太虛幻境是“感情”監(jiān)管機(jī)構(gòu)，她們已經(jīng)在這里注冊了，都能享受“警示”服務(wù)。

警幻仙姑回答，我原本是要去請絳珠的，誰知從寧國府門口過，碰到寧國公和榮國公的靈魂，兩位對我說，我們家已經(jīng)富貴百年了，氣數(shù)已盡，不可挽回了。子孫雖然多，都不靠譜。只有寶玉一人，還算“聰明靈慧”，可是又沒人指點(diǎn)引導(dǎo)?！叭f望（仙姑）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p>

我有幾次讀到這里只想笑。這寧榮二公的腦回路太感人了。

倆人的邏輯是，孫子寶玉不是性格乖張嘛，不是“色鬼無疑”嘛，好，就讓他先享受一番“情欲聲色”，等他發(fā)現(xiàn)這事沒啥意思，就專心讀書走正道了。這叫以毒攻毒。

怪不得大家都要祭祖呢。

警幻仙姑也相當(dāng)配合。她說我先用他家里的上中下三等女子的命運(yùn)暗示他，看來這貨還沒醒悟。這不，咱們讓他“再歷飲饌聲色之幻”，說不定他哪天就頓悟了。

什么“飲饌聲色”呢？

第一個是香，主攻嗅覺。

寶玉“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本酶嬖V他，這種香是遍采名山中“異卉之精”，又加入各種寶樹之油所制，名叫“群芳髓”。

第二個是茶，主攻味覺。

“寶玉自覺清香味異，純美非常?！本谜f，這茶產(chǎn)地在放春山遣香洞，泡茶用的水，是仙花靈葉上的露水。茶名叫“千紅一窟”。

第三個是酒，也是味覺。

這酒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清香甘冽，異乎尋?！?。

警幻接著說，這個酒是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造而成，名叫“萬艷同杯”。

脂批有注解，“千紅一窟”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杯”是萬艷同悲。千紅，萬艷，這么多漂亮有才情的姑娘，終究還是哭，還是悲。

第四個項目，是視覺和聽覺。

警幻仙姑叫來十二個舞女，開始演奏《紅樓夢》十二曲。警幻說，這曲子跟你們凡間不一樣，是以詞為重?！叭舨幌乳喥涓澹舐犉涓?，反成嚼蠟矣?！?/p>

然后讓丫鬟拿來原稿，寶玉一面聽歌，一面看詞。

如果按照行文順序，現(xiàn)在就該解讀紅樓十二曲了。但我想來想去，決定暫時不展開，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書里看原文。

原因是我自己的閱讀經(jīng)歷。最開始讀紅樓，知道這第五回很重要，并且苦于80回后偏離原著，就特別想把紅樓十二曲弄明白。結(jié)果越看越糊涂，都是捕風(fēng)捉影。

前面人物的判詞，已經(jīng)把每個女孩的命運(yùn)透露一些了，紅樓十二曲是判詞的補(bǔ)充和延伸，但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

就好比一則新聞短訊：某某因蓄意傷罪被捕，判十年有期徒刑。如果做一條新聞看，信息夠了。如果做小說看，這只算個開頭。他為什么傷人？跟被害人什么關(guān)系？整個過程是怎樣的？作案前有什么心里活動？一概不知。

沒有細(xì)節(jié)，小說就失去了意義。

所以我想把紅樓十二曲留在后面，穿插在中間，或者寫完80回后，回過頭再細(xì)說人物結(jié)局。

這組曲子其實總共十四支，中間十二支對應(yīng)金陵十二釵的命運(yùn)。

這回，我們只展開第一支和最后一支。

第一支是引子。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

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意思很好理解。太虛幻境掌管著天下怨女癡男的命運(yùn)，說到底都是風(fēng)月故事。趁著這個機(jī)會，傷世感懷，排遣寂寥，演出這出紅樓夢。

請注意“懷金悼玉”四個字，我看很多資料說，“金”是寶釵，“玉”是黛玉，一出紅樓悲歌，就是懷念悼亡這倆姑娘的。

這沒錯，但我覺得局限了。

金和玉在紅樓里，很多時候確實是特指。但此時此景，我倒覺得是泛指。書里寫到的女兒們，從侯門千金到底層丫鬟，都在悼念之中。

要知道，書里面帶金帶玉的女孩可不止寶釵黛玉，“金”也可以是跳井的金釧，被賈赦盯上的金鴛鴦，甚至還有張金哥（不熟悉紅樓的可能都不記得這個姑娘）。

“玉”也可以是玉釧，妙玉，紅玉。在寶玉眼里，女孩是不分高低貴賤的，都是水做的骨肉，都是鐘靈毓秀天地造化。

紅樓之所以偉大，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也正在于此。

最后一支是收尾，曲名叫“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這首詞沒有具體的指向性，但可以肯定不止是賈府，還包括薛、王、史家，以及跟賈府有牽連的豪門權(quán)貴。

歷史中，曹家在宋代的祖先曾抱過秦檜的大腿，遭世人唾棄，被罵“樹倒猢猻散”——（秦）檜樹倒了，攀附其上的猢猻們都會四散，跟食盡鳥投林一個意思。

我看過好些對紅樓過度解讀的，書，網(wǎng)絡(luò)，視頻都有，還挺開腦洞。不過紅迷看看就行，不要太當(dāng)真。僅僅現(xiàn)有的文本，就已經(jīng)夠我們研究了，別舍本逐末。

不信的話，我可以用”樹倒猢猻散“也敷衍出一篇“探軼”來。與寶玉有感情瓜葛的人當(dāng)中，都是正常男女關(guān)系。只有兩個人驚世駭俗，秦可卿與秦鐘，姐弟倆，都姓秦。前者違背人倫，后者違背天道。

可卿與寶玉云雨之會的地方，又恰恰冠以“太虛”之名，這是秦觀的字。

而曹家在兩宋之交，因秦檜而再起，又因秦檜而遺臭萬年。那么，曹公是不是對秦氏有某種成見呢？就像施耐庵對潘姓的執(zhí)著。這很好掰扯，也足夠獵奇，不過也只能作為八卦看看。

曹公是上帝視角，故事結(jié)尾沒有褒貶，沒有笑罵，只有無聲悲憫。為官做宰的，恩將仇報的，負(fù)心絕情的，一片癡心的，全都沒了，命運(yùn)才是主宰。它創(chuàng)造億萬蒼生，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輪番表演，最后收回一切，干干凈凈。這是大徹悟，大悲劇。

紅樓十二曲唱完，書上有句話：

“歌畢，還又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span>

說明不止黛玉寶釵這十二個女主，副冊、又副冊里的那些小妾、丫鬟們，每人都有一支命運(yùn)曲?？上氂衤牭谩吧鯚o趣味”，聽不懂啊。

怎么辦呢？警幻仙姑都接下寧榮二公的委托了。她必須放大招。

歌舞停掉，酒席撤掉，帶著寶玉走進(jìn)一豪華包房，包房內(nèi)有一個美女。

請留意這位美女的長相：

“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辦好事之前，警幻還說了一大段很玄乎的話。用她的話說，“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dá)”，就是讓讀者自己品。

所以我不確定我理解的是不是對，簡單說下，供大家參考。

首先，警幻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搞得我一直在捉摸啥叫“淫”?！耙弊钟袃蓪右馑?，一是沉迷放縱，二是男女關(guān)系，合在一起是沉迷于男女那點(diǎn)事。但這似乎又不太準(zhǔn)確。

我的理解是，當(dāng)時的社會，男女之大防，男女關(guān)系破防了，社會秩序就會亂套，所以統(tǒng)治階層當(dāng)做禮教拼命灌輸，情與色都不是好東西?？墒菦]有男女關(guān)系，人類不是就絕種了嘛？根本不用等三體人到來。

怎么辦呢，方法就在一個度上。不管是情，還是色，只要沉迷其中，統(tǒng)統(tǒng)叫做“淫”。

警幻仙姑又把“淫”分作兩類，“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這叫“皮膚濫淫”；“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的，叫做“意淫”。

西門慶，賈珍、賈蓉、孫紹祖這種，屬于“皮膚濫淫”；賈寶玉屬于“意淫”。這個“意”，更多是指情意。

警幻說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就是這個意思，寶玉最癡情。

如果還不太理解，可以參考《天龍八部》的段譽(yù)。

段譽(yù)是癡情的，灑向美女都是愛，但他絕不濫淫，他是憐惜，是博愛，真正男女之愛的只有王語嫣。

金庸厲害之處，是善于活用典型人物。我大膽猜測一下，寫段譽(yù)是參考了賈寶玉，這是毋庸置疑的。

其實段正淳和虛竹，也有賈寶玉的影子。

段正淳是身兼“皮膚濫淫”和“意淫”兩種特質(zhì)的，一堆情人，一堆私生女，關(guān)鍵是他還特別癡情，個個都是真愛。

這貨上半身是賈寶玉，下半身是西門慶。

再看虛竹，他是倒置的賈寶玉。

身為國公府公子，寶玉是帶著“色鬼”標(biāo)簽長大的，所謂“天生一段癡情”，可是偏偏他身邊全是漂亮女孩，淫是戒不掉了。

必須等到大廈傾倒，自己頓悟，才會“懸崖撒手”，皈依佛門。

賈寶玉受困于“戒淫”，虛竹正好倒置過來，受困于“淫戒”。

他一出場就是佛門弟子，謹(jǐn)遵教規(guī)，不吃酒肉，不近女色，可偏偏在西夏皇宮遇到“夢姑”，做了”夢郎“，“享盡人間艷福?！?/p>

金老爺子似乎覺得這還不夠，最后再爆大料，連虛竹的出身，都是一樁罪孽——和尚和女賊私通的孽種。這可真是命啊。

虛竹也頓悟了。做了靈鷲宮掌門，懷抱公主，女婢如云。

陳世驤評價《天龍八部》用了八個字：“無人不冤，有情皆孽?！?/p>

什么叫“有情皆孽”呢？

警幻仙姑說了，“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情”與“淫”，是風(fēng)月寶鑒的正反兩面，也都是孽。黛玉剛進(jìn)賈府，王夫人就對她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

這樣看寶玉和虛竹，一樣的呆傻憨癡，一個是靈鷲宮主，一個是絳洞花王，都在女人堆里生活過。一個被世俗世界強(qiáng)行“戒淫”，一個是為自己破了“淫戒”惶惶不安。

可是，情，或者說淫，都是人與生俱來的，總要經(jīng)歷，無非是先后問題。

06

回到紅樓夢。

警幻仙姑談完理論，該讓寶玉實踐了。她說，薄命司你也看了，美酒仙茶也喝了，紅樓十二曲也聽了。

現(xiàn)在——

“再將我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span>

是讓你知道，仙女也不過這個滋味，何況凡間女子。你啊好好消受吧，完事了趕緊用功讀書，“置身于經(jīng)濟(jì)之道”。

說完，在寶玉耳邊“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入賬”。

看到這里，我們就知道跟寶玉在夢中云雨的女孩是誰了。

她嫵媚如寶釵，裊娜如黛玉，名字又叫秦可卿。

什么意思呢？

薛寶釵，林黛玉，秦可卿，都是賈寶玉的“意淫”對象。所以這個女孩名叫“兼美”——兼有寶釵黛玉秦可卿之美。

寶釵和黛玉，文中寫的明白，秦可卿因為刪掉2000多字，導(dǎo)致讀者看不出她和寶玉的關(guān)系。

不過別擔(dān)心，蛛絲馬跡還是有的。只要記住這個情節(jié)，后面很多內(nèi)容就好理解了。我們到時再說。

一番云雨之后，寶玉和可卿“軟語溫存”，數(shù)天來，“難分難舍”。

這一天，警幻仙子帶著寶玉、可卿閑逛，來到一片荒涼之地。前面一條大河阻隔，也沒有橋。

警幻說，寶玉別走了，趕快回頭。寶玉問，這是哪里？警幻說，這里是“迷津”，深萬丈，寬千里，不通橋不通船，只有一個木居士掌舵的木筏子。但他們不收金銀，只載有緣者渡過。你要掉進(jìn)去，我一片心血就白費(fèi)了。

寶玉聽了剛要說話，

“只聽迷津內(nèi)水響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躥出，直撲而來，唬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

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之前的美酒仙茶，聲色歌舞，是警幻給寶玉制造的一場幻象，現(xiàn)在的恐怖夜叉，是給寶玉的警示——你要是執(zhí)迷不悟，就會深陷迷津?，F(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

一警一幻，就是警幻仙姑的作用。

寶玉在夢里喊“可卿”救命，襲人、媚人兩個丫鬟趕緊上來扶起，拉著手安撫，說別怕別怕，我們在這呢？

到這里，寶玉在太虛幻境的一場大夢行將結(jié)束，夢要醒了，本回也即將結(jié)束。

我敢說，如果是一個現(xiàn)代作家寫到這里，很可能會用長篇大論來歸束，因為謎團(tuán)太多。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見到各色人物，各色事情，且與現(xiàn)實都有聯(lián)系，那么從夢境切換到現(xiàn)實，總要有所交代，不然讀者看不明白，就會棄書。

但是紅樓夢沒這么做，總是能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我們看本回的結(jié)尾：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她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里叫出來？’”

考驗大家記憶力的時候到了。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本回前文，寶玉入睡前書里最后一句話是：

“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span>

這是個古代貴婦的日常行為。寶玉是客，要午睡，秦可卿是一個體貼的主人，自然要處處周到，怕貓兒狗兒打架吵到寶玉睡覺。

可是寶玉此時已經(jīng)在夢中好幾天了——“數(shù)日來柔情繾綣”，為什么一夢醒來，秦可卿還在交代小丫鬟看著貓狗打架？只過了一句話的時間。

這是曹公的厲害處。我一再重申，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化的一場總結(jié)，包括文化符號，也包括創(chuàng)作技巧。

第一，這個結(jié)尾，是借用了黃粱一夢和南柯一夢。

黃粱一夢出自唐朝人寫的寓言故事，說有個姓盧的窮書生，在邯鄲一個旅店睡覺，入睡前店家正在做黃粱（小米）飯。

盧生睡著了，在夢里娶了個千金小姐，中了進(jìn)士，然后入朝為官，出將入相，最后又屢遭陷害，逢兇化吉。

八十歲時，盧生過完跌宕起伏的一生，壽終正寢。夢中他死了，在現(xiàn)實中醒來，發(fā)現(xiàn)店家的黃粱飯還沒熟。

南柯一夢也是類似故事。

黃粱夢的作者沈既濟(jì)，和南柯一夢的作者李公佐都生活在中唐，都在朝為官，也都?xì)v經(jīng)波折。

彼時安史之亂剛剛過去，盛世不再，大唐江河日下，身兼官員身份的文人最能體會這種落差，別說個人的功名富貴，即便是如日中天的李唐王朝，也會如一場大夢，回到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

曹雪芹也生于末世，歷經(jīng)家族敗落，樹倒猢猻散，自然有大夢之嘆。

在黃粱夢的故事里，神仙呂道士對盧生說：“人生之適，亦如是矣！”——人生功名富貴，也不過如此。

在太虛一夢里，警幻仙姑對寶玉說：“不過令汝領(lǐng)略此仙閨幻境之風(fēng)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

警幻仙姑就是神仙呂道士，寶玉就是盧生。

第二，秦可卿納悶，我的名字這里沒人知道，寶玉是怎么知道的？還在夢里叫出來？

有點(diǎn)懸疑片的味道了。

這句有脂批：

“作者瞞人處，亦是作者不瞞人處。妙妙妙妙！”

如果我們細(xì)想，就能理解脂硯齋為什么連用四個“妙”。

前面說了，進(jìn)入過太虛幻境的人，前80回明確寫出來的只有一個半人，寶玉是一個，甄士隱算半個，因為他走到門口就醒了。但根據(jù)全書推測，甄士隱后來還是進(jìn)去了。

那一群仙女又對警幻仙姑說，本來絳珠仙子的生魂那天要來的。說明林黛玉也會進(jìn)去。

沒錯，在警幻仙姑案前掛過號的人，都會進(jìn)入太虛幻境，當(dāng)然也包括秦可卿。這就是脂批說的“不瞞人處”。

那么“瞞人處”是什么呢？

就是賈寶玉和秦可卿的隱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