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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一家人張羅著起房蓋舍，憧憬著發(fā)家致富好光景的時候，在父親二十四歲那年，伯父因生病被誤診暴死。次年，爺爺又撒手而去。農(nóng)村有一種說法：蓋新房要死老人。其實，那是因為老百姓蓋房，全靠自己夜以繼日的辛勞，老年人經(jīng)受不住長期的體力透支所染成的悲劇。身體原本不好，又忍受著喪子精神折磨的爺爺也難逃厄運。爺爺和伯父的相繼離去，對我們家來說，可是天塌地陷的災(zāi)難！父親更是承受著巨大的悲痛和壓力。我們家是一個特殊的家庭。我的祖母死后，我的爺爺續(xù)娶后奶奶龐氏。隨后奶奶來的，還有前家的三個孩子。后來，后奶奶又把她與前夫在王家所生的二女兒嫁給我的伯父，就是我的伯母。這在鄉(xiāng)間被稱作“親做親”。過去在富人家，這種婚姻好像不夠體面。而在貧苦百姓家，兩代聯(lián)姻形成雙紐帶家庭，較為實惠，也更為緊密，并不鮮見。據(jù)說，爺爺還曾想讓后奶奶帶來的王家小女兒也嫁給我父親，但遭到后奶奶的堅決反對。因為她認為我父親“窩囊沒出息”。她哪會想到，就是這個看不上眼的非生兒子，幾年后卻成了全家的頂梁柱，讓她安度大半生，直至90歲，無疾而終。爺爺不僅遺下后奶奶，后奶奶的王姓兒子，即我伯母的胞弟，本不屬于這個家庭，無以為靠，也生活在我家。伯父則給父親留下寡嫂弱侄，大哥七歲，二哥才三歲。就在這一年，母親生下我的姐姐。面對這樣一個陷入困境的復雜家庭，父親的腰脊只要稍微軟一下，就會分崩離析，徹底解體。伯父臨終時，曾把父親和伯母叫到病榻前交代后事，把大哥托給父母撫養(yǎng)。讓伯母趁年輕，帶二哥改嫁。但是，父親從小沒有得到過母愛，他深知母親的呵護對孩子是多么的重要，他心靈的創(chuàng)傷，不能再延續(xù)給下一代，所以決意留住嫂嫂，誠心善待嫂嫂。從血緣關(guān)系上看，伯母顯然是這個家庭的紐帶。若以常人的思維，父親難免萌生戒心。而他卻一心想的是維持完整的家庭，承擔起家族的責任，把兩個侄子培養(yǎng)成人，只有這樣才不愧對故去的哥哥。所以，他自己更加勤奮的在城里做生意，家里的事仍由伯母掌管。他十分謙讓、敬重嫂子，甚至有些遷就、姑息。伯母出身貧苦農(nóng)家，正直、剛強、勤勞、簡樸，像男人一樣扛起了家里的農(nóng)事。她對石家忠心不二，除了那桿為她解煩的旱煙槍，生活別無它求。但伯母出身窮鄉(xiāng)僻壤，生活習慣粗放，不擅長操家，脾氣不好，連自己的生母也沒少罵過。不過她把我們幾個侄兒女也視如己出，對我們倒是從未沉過臉。母親出身小市民家庭，善良、賢惠、文靜、本分，不善農(nóng)事，而長于料理家務(wù)，家中老小的針線營生全出自她的手，又能做出可口飯菜，一家人都愿意吃她做的飯。特別是兩個哥哥，嬸母做下飯并親手調(diào)好才愿意吃。但是，母親實在受不了伯母的冷臉和惡語，為了家庭和睦，常常忍氣吞聲。父親也常勸慰母親：“嫂嫂畢竟是缺一頭兒的人，要多讓兌她一些。”所以，雖然一肚子委屈，妯娌間卻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沖突。我們長大后，母親多次提起這件事，讓晚輩懂得理解，學會寬容。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對我和姐姐、妹妹的成長并沒有怎么刻意操過心，只是偶爾念叨幾句，順其自然而已。但對兩個哥哥的成長，他傾注了大量心血。父親文化不高，小時只在民國小學讀過“人、口、手、腳、牛、羊”之類的書，充其量是初識字的水平。他一心要把兩個侄兒培養(yǎng)成有知識的人。大哥學習好，一直念完大學。據(jù)我所知，當年大哥是我們村里僅有的兩位高級知識分子之一。解放初，國家百廢待興，急需工程技術(shù)人員。他提前從山西大學水利專業(yè)畢業(yè)，投身國家水利建設(shè)。在河北省海河水系各干流上的大型水庫，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父親對侄兒唯一動過氣的一次就是因二哥逃學，打了他兩鞋幫子。那是實在教育無效的情況下發(fā)了怒。還是伯母出面袒護：“他一再不想念書，就算了。世上不念書的人多的是，人家還不活人了?”父親曾多次提起那件往事。他說，那兩鞋幫子就是要讓他記住，不是大人不給他攻書念字，而是他實在不想上學。但父親總是覺得當時太遷就嫂子，貽誤了侄子的前程。二哥長大懂事后，也每每后悔不聽叔叔的話，?？嘤谖幕停绊懽约旱陌l(fā)展。還是在太原工作時，有一次我去看他，發(fā)現(xiàn)在他辦公桌上壓著一張“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紙條，反映了他當時的苦悶心情。后來，我在閑談中，得知他的孩子們都知道這件事。可見二哥的坦然態(tài)度，他是把自己小時的教訓當作了鞭策后輩的動力。父親對兩個哥哥，可以說是疼愛有加，從不舍得讓他們受委屈。解放戰(zhàn)爭期間，大哥隨山西大學堂一度遷至北平。在那動蕩的年代，聯(lián)系常常中斷，我們也朝不保夕，但父親還是托北平的業(yè)界朋友代為支付侄兒的生活費用，可以隨時支取?，F(xiàn)代人無法理解的是，在大哥15虛歲時，父親就為他完婚，讓情竇未開的哥嫂鬧出不少笑話。二哥也在18虛歲上被成家。在父親心里，盡早給兩個侄兒辦婚事，是對嫂嫂最大的補償和慰藉。因為二哥文化低，他操的心更多。他到太原謀生，就帶二哥到太原。太原解放前夕，二哥被國民黨抓去當兵，老百姓都已斷炊，父親讓母親帶我們仨子女先行逃離，自己卻留在太原，照顧二哥。一次，瞅住機會買通關(guān)系，帶二哥出逃，在汾河橋被抓住。人家揚言要把他叔侄就地正法，二哥已嚇得篩了糠。父親對提審他們的閻軍團長苦苦哀求，訴說家世，表示殺他自己無憾，但懇求開恩，留下侄兒的性命。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個團長被感動，竟然把叔侄二人釋放！挨到太原解放，父親終于給伯母把二哥安安全全帶回家?；氐叫⒘x后，他又籌資給二哥辦起了雜貨鋪。雜貨鋪生意慘淡，看二哥無所事事，生怕無事生非，又送到太原，進一家皮店當了學徒。后來二哥成為一名優(yōu)秀工人，入黨提干，成長為深受職工擁戴的企業(yè)領(lǐng)導干部。父親之于嫂侄的盡責盡心，是常人所做不到的，甚至難以理解的。有一次，大哥所在單位對他政治審查，認為他在解放前能上大學，一定是剝削家庭出身，更不相信是由皮匠叔父所供養(yǎng)。三次派專人來家鄉(xiāng)調(diào)查，確系實情，連來調(diào)查的人都對父親的人品贊揚有加，肅然起敬。
時至今天，我們家族雖談不上名門望族，卻也人丁興旺，連同再下兩代，已達數(shù)十口之眾。我輩兄弟姊妹五人，有四人讀完大學。五人中，有三個高級知識分子，一個農(nóng)藝師，一個國家干部。我們的后輩，也都能本分做人，勤勉做事，不辱祖宗，益于社會，其中不乏德才兼?zhèn)?、有作為者?/span>在生存競爭的人類歷史長河里，我們這個家族能繁衍到現(xiàn)在，要感謝歷代祖宗。他們畢竟靠勤勞和智慧，成為社會的生存適者。而光大家族，則是由我的父輩開創(chuàng)的，父親則是一位起著承前裕后的關(guān)鍵人物。父親也以此感到自慰，覺得能面對父兄，也無愧祖宗了。在他身患絕癥之后，雖然我們盡力回避真實病情，但他心中明白，自知來日無多，口中總是念叨沒機會拍一張全家福照片。我告訴他，現(xiàn)在人家用移花接木、張冠李戴的辦法攝影造假，我們也完全可以用現(xiàn)代制版技術(shù)合成一張。只要把在外地的大哥一家的照片寄回來就行了。信發(fā)出之后，老人眼巴巴等待，終未如愿，竟成終生遺憾。（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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