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姚遠

編輯 | 莫奈

排版 | 菲菲

今年六月，“指導過70個研究生卻對初中女兒的教育束手無策”這一詞條登上熱搜。

事件的主人公張小強沒有想到，2年前寫在重慶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官網(wǎng)教師簡介里的一句自我調(diào)侃，讓自己這位以新聞報道為研究對象的大學教授成為了“新聞當事人”。他后來結合新聞理論這么自我分析道：“能引發(fā)公眾情感共鳴的內(nèi)容更容易傳播?！?/p>

“指導過70個研究生卻對初中女兒的教育束手無策”這一詞條登上熱搜，在各個平臺引起熱議

在北京市海淀區(qū)，對于那些參與進激烈升學競爭的父母而言，“雞娃”的原動力來自于“不想讓孩子過得比自己差”。一位在北京211院校任教的教授，同時也是一位母親，在談到對于孩子教育投入成本時說，“為了培養(yǎng)一個普通的，能在一線城市生存下來，未來和父母收入階層差不多的子女，不說傾家蕩產(chǎn)，也已傾盡全力。”

這樣的擔憂，在那些自己擁有高學歷的父母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作為傳統(tǒng)教育體系中的佼佼者和受益者，他們必須面臨著經(jīng)驗無法在后代身上復刻的現(xiàn)實。

《小歡喜》劇照

父母和孩子終歸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個體。張小強在經(jīng)歷了和女兒三年的“戰(zhàn)爭”后學會的事情是：接受孩子會走上一條和自己不同的道路，不再強求，開始放手。

以下是張小強對勿以類拒的講述。

教育困惑

“雖然指導的研究生已超過70名（含在讀和畢業(yè)），依然對初中生女兒的教育束手無策。” 這是重慶大學新聞學院官網(wǎng)上，我教師簡介的其中一段。

我一直覺得，老師的簡介過于數(shù)據(jù)化了，學生們了解老師取得了哪些學術成果，但沒辦法了解老師這個人。所以，我希望在自己的教師介紹里有更加個性化、生活化的內(nèi)容，讓學生們知道我是一個有趣的的人，愿意來和我交流，選擇我作為導師，初衷是這樣的。

張小強教授的教師介紹

當然，這段話也是我當時真實心態(tài)的寫照。我是重慶大學的教授，也是一名博士生導師，以前，我一直認為，我會比我小學文化程度的母親更會教育孩子，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

女兒上小學時，我們基本沒有管過她的學習，然而，等她上了初中，學業(yè)難度一下上來了。一方面是學習科目增加，另一方面是外界給予的壓力突然增大。

初一開家長會，老師反復向我們強調(diào)中考的重要性，告訴我們上了好高中未來升學才更有保障。

《小別離》劇照

家長之間聊天，送孩子去輔導班，方方面面的信息渠道都會向家庭傳導壓力。甚至于傳遞出一種觀念：中考比高考更能決定孩子的人生。置身其中，很難不被這樣的社會壓力所影響，我決定開始關注孩子的學習情況，但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學習上教不了她。

我上初中時排在普通中學前三名，高中在重點中學，排班上十多名。我妹妹一直很羨慕我的學習狀態(tài)，初中的時候，包括初三，我經(jīng)常也是看完廠里閉路電視放的香港武俠劇或電影才去做作業(yè)。成績一直比較穩(wěn)定，從來不熬夜學習，也沒感覺過特別費勁。

《中國合伙人》劇照

我們那會沒有什么課外輔導書，把教材學會了，上課聽懂了，自律性再強一點，成績就比較好。但現(xiàn)在的小孩，如果只學習教材上的內(nèi)容，考試依然過不了關。我看她的試卷，肯定比我初中時的題目更難一點。

不僅數(shù)學題解不出來，連語文英語也不一定能做對。今年中考語文，有一道題目要求給“草木的芬芳、泥土的芬芳”標注重讀和停頓，我認為芬芳不應該重讀，錯了。孩子覺得問爸爸還不如問互聯(lián)網(wǎng)。為了輔導孩子學習，我身邊有的家長會親自學一邊初中課程，再教孩子，還會幫忙整理筆記，收集各類信息，費時又費力。

《小舍得》劇照

題目確實變難了，但另一方面，現(xiàn)在孩子的專注力也下降了?，F(xiàn)在的孩子們，包括大學生，他們投入學習的時間并不少，但是效果并不好，因為手機等智能設備不斷分散著他們的注意力。

和孩子保持距離

比學習更大的問題是，她不愿意接受我的指導。作為家長，最直觀的感受是孩子變得沒有小時候那么聽話了。進入青春期，女兒的自主意識開始增強，作為父母希望她這樣，她偏偏那樣。

這和馴馬一樣，沒有找到和她契合的點，滿身的激情和關愛不僅無法傳導，還會讓她緊張。你越發(fā)力，效果越差，最后人仰馬翻。

《小舍得》劇照

在真正地面臨這些問題之前，我對于教育孩子沒有什么想象。說實話，我們自己的學歷特別高，但我們并沒有準備好怎么當家長——當家長也是需要從零學起的。不是說你有一肚子知識，就能教好自己的孩子。甚至，你有一肚子關于教育孩子的知識，也不一定能教育好。

和孩子的關系緊張起來，我轉而求助于書本。書上寫，父母應該和青春期的孩子多交流、多談心。但真正去找孩子談心時，孩子未必會理睬你，書上寫的未必能照搬到孩子身上。

《小別離》劇照

高學歷的父母往往自以為是，將自己成功的經(jīng)驗強加到孩子身上，容易讓孩子產(chǎn)生逆反心理。他們傾情投入，有時候反而不如一些學歷比較低家長，為什么？自己學歷不高的家長，愿意承認自己的不足，愿意放手讓孩子自己成長。

我回想自己兒時接受的教育，我的母親學歷很低，自認為沒有能力，所以早早放手，反而讓我獨立自信，培養(yǎng)起我的學習能力。

我想到自己在學校里接觸到的孩子們：迄今為止，我大約指導過超80名研究生。他們能通過國家的研究生考試，個個都非常聰明，有一部分學習主動性非常強，也有一部分缺乏動力，在人生規(guī)劃上被家庭干涉過多，非常迷茫。

《無問西東》劇照

有一個小孩，我記得很清楚，他明明對學術不感興趣，突然有一天對我說他想念博士。我覺得奇怪，通過其他學生了解了一下情況，原來是家長想讓他讀博，覺得博士以后能進老家那邊的高校，有安家費。家長規(guī)劃得挺好，但忽略了孩子自己的興趣，如果他不適合深造，博士讀起來痛苦，反而會因此遭遇更多的挫折。

類似的例子不少。還有一次，有位家長專門給我打電話，讓我?guī)退『懸环馔扑]信。這也非常沒有必要，一般都是孩子自己給我發(fā)微信、寫郵件來溝通，從來沒有家長親自來聯(lián)系的。這么小的事情，家長都要包干，以后怎么辦？

《小歡喜》劇照

作為老師在教學實踐中看見的這類現(xiàn)象，讓我反思自己作為父親的選擇。經(jīng)過初中三年和女兒的“戰(zhàn)爭”之后，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是教育不了孩子的。取得孩子的信任，讓他愿意接受我們的指導更重要。而這，是需要運氣，不是靠努力能實現(xiàn)的。甚至越努力，效果越差。

我的經(jīng)驗是，給自己和孩子時間和空間，多一些等待和陪伴，度過最難的那段時間?？傆幸惶?，我們和孩子的契合點會到來，那時更容易引導孩子。

持續(xù)的學習動力

能通過考試進入重慶大學的學生，分數(shù)都不算低。但他們?nèi)雽W以后，表現(xiàn)出來的學習主動性以及對于生活的激情，和分數(shù)不成正比。不少小孩上了不錯的學校，但并不開心，相當一部分都有情緒問題、社交問題，我在學校里遇到不少這樣的案例。

《七月與安生》劇照

不是說小孩高考考得好，考上了985，從今以后的人生就一定是“985的人生”——大學只是一個成長的平臺和機會，重要的是持續(xù)學習、終身學習。

以我自己為例，我本科和研究生學習的是機械工程專業(yè)，博士階段學習了法學，博士后在經(jīng)濟與工商管理學院，現(xiàn)在在新聞傳播學院任教。

我快47歲了，還在持續(xù)不斷地學習新東西。然而，有些小孩在畢業(yè)之后人生的成長就基本終止了，這種情況在名校學生里也很常見。

《中國合伙人》劇照

人生很漫長，輸贏不在于一時。我小學一年級時留過一級，英語最差考過17分，母親并沒有為此著急。孩子在某些方面某個階段落后一點，真的不必過度焦慮。我們應該給孩子灌輸學習的動力，而不是在表面上過于關注一時成績。我希望女兒健康快樂，在往后的人生里擁有持續(xù)的學習興趣和學習能力。

前段時間，我和朋友一起吃飯，聊到教育。他說，我們要學會接受孩子是一個普通人。

也許，從某一個評價標準上，小孩會不如家長過得好。

對此感到焦慮的父母有不少。我上了熱搜之后，有網(wǎng)友給我留言，有自己是985高校畢業(yè)的家長，擔心孩子上不了自己的母校；也有的家長，孩子已經(jīng)考上了985，他還在擔心孩子成績跟不上。

《安家》劇照

就像我開始帶研究生，總想把每個學生往特別的優(yōu)秀的方向引導，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學生是多元化的，我們不能用一個模式培養(yǎng)他們。喜歡學術的，可以引導他做學術，喜歡實務的引導他做實務。對于只是想順利畢業(yè)的學生，也可以在就業(yè)等具體技術問題上指導，不能要求每一個研究生都往讀博士那條路上走。

現(xiàn)在，我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擺正了。我和我夫人分別是畢業(yè)于重慶大學和復旦大學，我們不再為孩子能不能考上我們的母校而焦慮，不能要求她必須走和我們一樣的路。

我們那時正值改革開放，有強烈的奮斗感和使命感?，F(xiàn)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父母一輩人的財富積累為現(xiàn)在的小孩提供了成長條件，他們也許覺得不怎么奮斗，也能維持住現(xiàn)在的生活水平。不必面臨生存上的壓力，對他們來說，反而是精神層面和生理層面的健康更為重要。

《小舍得》劇照

所以，我認為現(xiàn)在的教育不必太過強調(diào)功利的一面，更應該幫他們找到自我成長、自我奮斗的動力，點燃他們心中的火花。

今年，女兒從初中畢業(yè)，升入了高中。我也算從初中生爸爸這一身份里“順利”畢業(yè)，開啟作為高中生爸爸的新課題。我想對她說：“做得不好的地方請原諒，高中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