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神雕俠侶》,對郭襄金釵換酒那一節(jié)印象很深——郭芙說釵頭一顆明珠便值百來兩銀,可襄兒興致來了,卻肯隨手拔下作抵十兩,以換得十斤酒二十斤羊肉與眾人同食,看罷只覺人間至性,概莫如是。 及至大些,我在元稹的“泥他沽酒拔金釵”又見著了金釵換酒的景境,只換成了丈夫貪酒,乃去求妻子拔金釵沽來。有了二人互動,豪爽之外便添了一層溫馨,但為前句“顧我無衣搜藎篋”,相較郭襄的揮手不吝,也難免又謄出了一層窘迫。 而前陣子翻到陳維崧的《贈孺人儲氏行略》,我又瞧見了一只釵子。陳維崧說他回家時付不起船錢,急切之下,常常不得不“歸而拔妻頭上釵以償艓子錢也”,以此間倉促狼狽來追印前面那兩只金釵,便讓人不得不心酸了。 看一件物事在文人手中從美學(xué)意義跌入生活需求,讀書最殘忍事蓋莫過此。 ◆ 陳維崧是清初詞家里面目最分明的一位,我兒時初讀《近三百年名家詞》,一過之后對他印象最深——與他齊名的朱彝尊、曹貞吉等人雖亦是端麗多能,去來無方,但力勢總是裹在寬長翩飛的襟袍底下的,雖令人驚羨,卻終究如隔水隨魚,難著追寫。而陳維崧的詞作卻大多挽著袖子,一身短打,讀之如山中遇虎,筋節(jié)肌肉之力彰然可見,令人不自覺便要提起十二分的警醒相與周旋。 作為一代名家,陳詞得辛之神質(zhì)已見十之六七,看去每覺赳赳一身橫練,但是,與行伍出身、文武雙致的辛棄疾不同,陳維崧的家世卻是清初諸多作手中最為清貴的一位,細溯從來,原也是當(dāng)?shù)靡痪洹肮蛹业墓印钡摹?/p> ◆ 戰(zhàn)國以降,史上便常有以四公子斷代之議——只序第距今愈近,良莠卻愈見參差。 如論人品高潔,好客風(fēng)流,最得戰(zhàn)國公子相的,或便要推明末的陳、冒、侯、方四公子了:就中年紀最大的陳貞慧,便是陳維崧的父親。 陳氏自南宋名儒陳傅良始遷入宜興,因古陳國建于安徽亳縣,遂自定村名為亳村,世代聚居,及至明末,開枝散葉,已成一方大姓。欲說亳村的陳維崧,上追至陳貞慧或還嫌不夠,當(dāng)從其祖父陳于廷說起才更加穩(wěn)當(dāng)些。 雖然人丁不稠,最盛不過一千五六之?dāng)?shù),但亳村士風(fēng)頗盛,文氣久縈。自北宋天圣二年而至清末,亳村出有進士五十余,舉人八十余,更得一名狀元,一名解元。陳于廷便是這煊赫名錄上的一位。 他萬歷二十三年中得進士,歷任三縣知縣后擢為御史,曾出巡山西、江西、山東三省。明代的巡按御史雖然秩不過七品,但因“代天巡方”,卻是極具權(quán)威的。陳是朝堂上出了名的硬骨頭,曾被《東林點將錄》列為“天慧星拼命三郎”,巡按往來,均直切積弊,素有能臣之名,且不欺不媚,不挫不屈,名聲既響,遭嫉自便不免。 天啟朝魏黨當(dāng)權(quán)后,對陳于廷常多忌憚,拉攏利誘不得,便施報復(fù)。幾經(jīng)周旋,塵埃遂定——陳于廷與楊漣、左光斗一起被斥為民。倒幸其早早落勢被黜離京,倒反未如楊、左二人遭逢大難,最終保全了性命。 及后崇禎朝魏黨既罷,陳于廷遂重拜南京右都御史,不久遷左都御史,復(fù)加太子少保,官至從一品之高位。雖得拔擢,老人卻舊持故我,因不肯附帝議言官罪,先后五不奉召,最終落得削籍再度還鄉(xiāng)的結(jié)局——一生起落之大,官場中亦不常見。 ◆ 陳維崧是陳于廷第四子陳貞慧的長子,生于天啟五年。 他出生恰值陳于廷歲逢花甲,雖已不是陳家第一個孫輩,但因生在祖父被閹黨發(fā)落回鄉(xiāng)的閑適時光,自母娠至降世,均為老人親見,故而自然要較其他第三代多得些眷愛。 陳于廷為孫子取名維崧,取自《大雅·崧高》首句“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分量極重,復(fù)與后來表字“其年“相照,便更易見陳于廷那份家國永固的愿心。 陳維崧少年時代便是在亳村的老宅子里度過的。這座老宅喚作崇仁宅,在村中善和坊左近。 從一些殘存的章句里,我大概能看到這座老宅分為數(shù)進,正堂之后有“丹閣飛起”,是陳家與文朋結(jié)社聯(lián)詠之所,名喚遠閣。 登上遠閣,隔山煙草露跂望,則東湖宛然能見。閣下玉欄分引,有月榭臨于小池之上,各房于墨花簾隙年年逢迎燕子往來,畫檐雕梁也便多了一重溫存。 父親陳貞慧的讀書樓安置在正堂后的二進樓左側(cè),因窗子正對兩株文杏樹,便名之為文杏齋——或意在與王維輞川的文杏館遙應(yīng)?很多年后陳維崧有《探春令》詠窗外杏花,謂“崇仁宅靠善和坊,舊雕闌都壞。問玉樓人醉今何處,只一樹、花不在”,詞中窗外存樹而不花之所,便是當(dāng)年這座文杏齋了。 從陳維崧的《文杏齋記》散淡的描述里,不難從一些蒔花置木的細節(jié)看到主人的用心——陳貞慧在窗前壘石砌成對景,又牽來白山藥、綠萼、丹桂各一本縈繞石上,宛然有蘅蕪苑中亂石插天,薜荔交覆的情致。又于石下掘開小池,得于方寸之間收匯水木清華,便又補上了蘅所外沁芳水系的那一分靈氣。 為恐秋冬上凍,草木凋零,陳氏父子還特地在石側(cè)補種了蕉桐與枸杞。如此一來,冬窗讀書眼乏抬頭時,即使藥藤萎謝,庭中依然有紅葩朱實可娛人心目。 時序自遷,春秋不易,方寸之小庭間,正宜文人涵養(yǎng)丘壑。 在這間種著文杏樹的小庭院里,陳維崧漸漸長大。不負祖父所望,他自小穎悟有捷才,“五六歲即能吟,吟即成句”,八九歲上則已“熟讀史漢編”,對《史記》與《漢書》了如指掌。 ◆ 陳維崧存世最早的一篇文章成于崇禎七年。依小注推循,這由來于祖父的一個動念。 再度謫居回鄉(xiāng)后,陳于廷追思往事,輾轉(zhuǎn)托人依摯友楊漣生前容貌造了一幅畫像。像成后,老人命陳維崧代自己為楊漣作一篇像贊——這一年,陳維崧十歲。 既是代筆,無論丑俊長短最終都要落到陳于廷名下,敢作此托,可見老人對愛孫文筆有多自信。 陳維崧沒有辜負這份愛重。這篇名為《楊忠烈公畫像贊》的文章至今仍能在他的《湖海樓集》里找到,題下存其自按:“代大父少保公,時崧年方十歲”,就中不難見其昂然自許之意。 我特尋此文讀了一過,雖不見奇麗,但筆法雄勁,敘事明白,渾不似童子手筆:開篇“江河緯地,日月經(jīng)天。誰其參之,曰維圣賢”,如橫槊當(dāng)胸,引而不發(fā),繼以“故劍雖唴,遺簪莫惜。移宮一疏,列宗動魄”說移宮案,以“五侯輦下,七貴長安。二十四罪,宵人膽寒”說劾魏閹,也均精警峻切。及至篇末,由“應(yīng)山桐城,留丹化碧。余獨何人,須髯如雪”作為收束寫故人喑慟,則沉響分明猶作。 這篇像贊里,陳維崧童蒙時期便修鍛起的醇沛文氣固然不掩,視其筆端紙背,陳于廷的影子卻也不時閃見:十歲的孩童能把官場之事看得如此明白,自掖庭而至朝堂,人物關(guān)聯(lián)指辨不爽,更有余力加以針砭,這樣的胸襟眼界,當(dāng)然少不了祖父燕居閑談的默化之功。掩卷想來,一位曾直面閹黨,氣不稍沮的硬漢最終落得暮年失意,志懷不騁,而只能在鄉(xiāng)里端居時與總角孫輩絮絮憶話平生,方之“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者實更令人心酸。 像贊作完不到一年,陳于廷感染了風(fēng)疾,臥床不起。又逢是年鳳陽皇陵被農(nóng)民軍焚毀,消息傳來,老人嘆憤交集,驟然離世。 這一年,曾與閹黨相抗的東林三子已盡歸塵土,而人間,山雨欲來。 ◆ 大樹既傾,當(dāng)先追踵而來的是接連不斷的家變。 陳維崧的父輩們論嫡論庶,起了分家異爨之爭。而亳村久與陳氏并峙的周家(即崇禎朝新貴周延儒家)見其有隙,就勢卷入其中,幾將一家徹底拆散——于此參以《項脊軒志》中歸有光所謂“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便知同為第三代,面臨父輩分家的歸氏淡語間隱痛之深:同源分流,人易世疏,在鄉(xiāng)里宗親的體系下,家族之爭的酷烈往往并不亞于朝堂。 為了修補各方關(guān)系,父親陳貞慧以“最小偏憐子”之身多方奔走,先尋宗親長輩主掌大局,又幾番讓利,終將幾位兄長勸和——然而陳家各房,究竟在這次紛爭中傷了元氣。 分戶之后,陳維崧正式佐助父親,自立門楣。 ◆ 大凡早慧的少年,總更樂于與年長者交洽,而不肯以齒稚稍示弱相?;驗樽哉贸令?,或是為安父心,陳維崧十三四歲便留起了那部著名的絡(luò)腮胡。 大胡子常被小說家許給武勇莽夫,但生在世家公子的臉上,看似倒也不顯得多么蠻魯——陳貞慧的摯友吳應(yīng)箕在《陽羨歌為陳其年作》中說“定生有子年十三,神明秀澈映秋潭。不知胸中何所似,下筆頃刻布云嵐”,不難看出,縱然早早蓄須,這個大孩子依然是形容秀整、神采飛動的。 ◆ 大部分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須跨過一段“弒父娶母”的心理情結(jié),但這種“否定之否定”當(dāng)要建立在對父親的原初崇拜上:在少年時代的陳維崧眼中,父親亦本是人間一等一的人物。 “先君慕義比原嘗”,陳貞慧俊爽倜儻,好受賓客,廣交游——據(jù)陳維崧回憶,父親某日遇一人以扇障日當(dāng)街行走,錯身之際覷見扇上題款,便立時辨出身份,定下結(jié)交。這樣的細致與豪爽交映在同一人身上,本就極有魅力。 陳貞慧的端硯 “我家東樓極幽靚,千竿冷翠攢思簩。晴床髹幾蠻繭滑,竹風(fēng)沸與歌聲鏖??吞么鸿率蠊梅?,千朵萬朵爭低高。”花樹同春,竹林歌嘯,鴻儒才子,往來不絕。雖然陳家已因分戶而不似當(dāng)初那般周闊,但慷慨容與如此,方是世家公子的氣象。 詩中易見,四房分到的院落里除了文杏齋石藤樹池的一進小院,更有一角瀟湘館樣周以千竿修竹的東樓,隱天蔽日很是幽靜;竹院外再一進是客堂,左右分置花樹,庭前又植有牡丹(即鼠姑),高低錯落,熱鬧明麗,又有怡紅院的氣象。 ——園相即人意。以蘅、瀟、怡三位參看,實則也不難見到陳貞慧知時用世、素情自處與交洽娛情的三面交融。 ◆ 在這里,陳貞慧曾以書生之身做了一件大事——那也是這位明末四公子之首平生僅見的高光時刻。 這件事與《桃花扇》中的奸人阮大鋮有關(guān)。 阮自崇禎二年以附從閹黨被定逆案后避居白門,時移歲易,漸隱有抬頭之勢。他多方結(jié)納權(quán)貴,一時令南京諸當(dāng)事“上下其手,陰持其恫嚇”,已頗能左右局勢。 阮大鋮頗多為惡,昔日左光斗之獄,初便為其構(gòu)害魏大中所唆而始,后雖得葉向高暫保,但終成慘獄,故而陳貞慧等清流公子大都深惡其為人。 崇禎十一年,陳貞慧的朋友吳應(yīng)箕寫下了一篇《留都防亂公揭》公討阮大鋮,是拼得身陷囹圄,也要將阮除去。事實證明,這念愿是對的——后來南明速敗,也確與阮大鋮對復(fù)社大肆報復(fù),致使內(nèi)耗過甚不無干系,更后降清,大節(jié)復(fù)挫,便更尚不如馬士英了。 成文后,吳未急于發(fā)出,而是先來亳村與陳貞慧商議(他作《陽羨歌為陳其年作》夸贊陳維崧,便是在陳家小住那幾日)。文章慷慨鋒利,層次分明,陳貞慧看畢大贊之余,也提了一件意見:阮大鋮是皇帝欽定的“逆案”,文中應(yīng)將此二字特別點出,方能對依附者有所警醒——而至于其他招搖撞騙、貪詐無忌種種,對于與阮氏沆瀣一氣者,倒反是次節(jié)。吳應(yīng)箕聞之很以為然,二人連夜在文杏齋燈下“隨削一稿”,一篇公揭遂成定論。 此文一出,果然將阮大鋮整治得狼狽無地,一時“士大夫素鮮廉恥者,亦裹足與絕”,乃至多年后阮與周延儒幕友飲酒時仍絮絮自語:“貞慧何人何狀,必欲殺某?”——對陳貞慧之記恨竟超過了起草公揭的吳應(yīng)箕,可見“逆案”二字點鐵化金之功,正證高門子弟眼光凌厲,出手即不空回之能了。 ◆ 作為公子家的長子,陳維崧引人接物響快瀟灑,亦不曾稍墮家門風(fēng)致。 他十四歲以詩文名動鄉(xiāng)里,十五歲以《昭君曲》得云間六子中李雯盛贊,被薦在陳子龍門下學(xué)詩,至十六歲上,他已是宜興“秋水社”最稚的社員——侯方域贊他“東江族望多才俊,不及平原作賦年”,那自是說“陸機二十作文賦”亦不足與他相較了。 不過,在父輩的視線之外,陳維崧其實也和尋常男孩子一樣貪玩。 他說十來歲年紀上,自己“意錢、白打、彈棋、格舞、賭跳”種種雜戲,無不精通,學(xué)業(yè)閑時,常少不得與鄉(xiāng)里的玩伴一起博戲,而每番若被家人、甚至弟弟的塾師看到,都少不得要挨一頓好罵,不待“頭頸盡赤”不能了事。 在那些近乎自嘲的散憶里,我看去最覺會心可愛的,是這樣一句話:“余時則腸肥腦滿,著高屐于市上,作謝鎮(zhèn)西鸜鵒舞,意蓋洋洋甚自得也”——謝鎮(zhèn)西即謝安從兄謝尚,時謂姿容風(fēng)流,善作“鸜鵒舞”,俯仰屈伸,旁若無人——這樣實則帶著強烈模仿性質(zhì)的“求不同”固然可謂是對東晉頭巾氣的沉迷追續(xù),但我更愿意將它理解為在“被注視臆想”階段的少年時代里,陳維崧張置起來的、一種只屬于自我的精神結(jié)界。 在獨立人格形成之前,每個大孩子都不得不通過不斷地汲取和內(nèi)化來宣示自己的獨特。他們幼稚而自得,空乏卻鋒銳,但無論如何,沒有那些這令人追想尷尬的坐標(biāo),孩子便永不可能成長為大人。 世上沒有真正老成的少年,即使天才如陳維崧,也不免有此。 ◆ 倘時勢不悖,走過茫然的少年時代,這個早早留起胡子的小孩前途或者不遜乃祖:他十三四歲寫下的試帖功令文便曾教吳應(yīng)箕擊節(jié)盛贊,傳諸文朋——科考一節(jié),對他來說當(dāng)不至有太大阻障。然而,與他往來的那些成年人雖不肯說,卻大都哀戚地看在眼中:明廷的局勢已逆他成長慘淡直下——陳家祖輩的榮光,恐將同千千萬萬的名門士子一般,終隨時運而不復(fù)了。 陳維崧漸見脫穎的這三四年間,崇禎帝正在內(nèi)憂外患中狼狽支絀:數(shù)年下,清軍犯巨鹿殺宣大總督盧象升,入濟南擒德王朱由樞,更于松山大破明軍,東北頹勢已見;李自成這邊也已連下數(shù)州——攻陷河南時更將福王朱常洵剔肉與鹿肉同食,一時人心惶惶,中原形勢亦危。只江南裹于軟紅塵深處,環(huán)護留都金陵,倒猶是笙歌鬢影,麗辭頻翻,款款未成亂象。 陳家父子就尚在這偏安寸角一邊打聽著局勢消息,一邊猶在有條不紊地治學(xué)應(yīng)試,期許著如陳于廷般按部就班進入朝廷。 ◆ 大凡自身天賦不弱的高官二代常易有些眼高手低,難能務(wù)實的弊病。蓋其自小耳濡目染便俱是朝中大事,便不免將眼界掛在了父輩的冠帶上,藉之生出些自高的錯覺——即所謂將平臺錯歸為能力之謬。 家中鎮(zhèn)日相過的人物誠然常屬當(dāng)代翹楚,但真能落入他們眼中的,卻無外是這些人衣馬輕肥的慵嫻態(tài)度,與歌飲文筵上一些指東打西的本事——對于自小便得家風(fēng)陶熏的子弟而言,拿握起這些姿態(tài)卻并非難事。 倘無意功名,又有足夠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能得倚自立,以二代們的府垣之高本已不難成就一代名士,但若心存家國,有意走出前輩的影子去經(jīng)受一番鍛礪,他們卻每易受制于姿態(tài),甫陷挫折,便淪不振,往往轉(zhuǎn)以求隱自全身段——未必是懼畏擔(dān)當(dāng),只因害怕狼狽。 他們總會隱隱存起“我與他們原不一樣”的崖岸心地。而這心地,往往終會阻斷他們的進取之路。 檢視陳貞慧平生,雖遭逢季世,淪隱非戰(zhàn)之罪,但實則依然逃不出這樣的窠臼:他風(fēng)度瀟灑、喜聚善飲,品味雅逸,又頗多解頤妙語,自有天然的主人風(fēng)致;兼之為人正直孝悌,卻又不似乃父陳于廷頑硬不能稍以轉(zhuǎn)圜,除卻指點吳應(yīng)箕力抗阮大鋮那一回骨勇,也不曾真與人結(jié)起過太硬的梁子。 然這同時,他也便不免為交游所推,自視過高,致使才名稍不得彰,便以為大辱——而對讀書人而言,最慘酷的磨折,自然便是科考。 ◆ 十五歲這年,陳維崧隨同父親赴南京參加鄉(xiāng)試。一時酒朋詩侶應(yīng)見無數(shù),在父親的接引下,陳維崧結(jié)識了李文、陳子龍,又正式拜吳應(yīng)箕為師,修習(xí)文史。父子二人均是人才玉立,文采無匹,金陵一行占盡了風(fēng)光。 然當(dāng)年放榜,陳貞慧未得及第。 三年后再赴南京,又考,仍不第。陳貞慧引為大恥,一時心灰意冷,絕意功名,遂回到亳村,“誓墓不出,絕不與戶外通”了。 這時陳家的景境實已大不如前,因陳貞慧不務(wù)生產(chǎn),分戶后便漸已入少出多,到歸鄉(xiāng)誓墓時,則已至“不足以供饘粥”的境況。 世家子弟花銷仍全不節(jié)制,“喜賓客如故”,陳貞慧不但依舊時常呼朋引伴在東樓宴聚,還時常收容一些朋友在家中長住——“客或卒歲不去,或一客而居吾家者幾至二三十年”,也委實令持家的妾室時氏頗為窘迫。文杏齋中的陳貞慧依舊鎮(zhèn)日與朋輩高談闊論,可雖名士巾袍如舊,內(nèi)囊卻已“盡上來了”。 ◆ 歲月眇徂,陳家的香火仍在代際推承。十七歲這年,陳維崧娶了妻,妻子儲氏是陳于廷三弟的外孫女,大他一歲。 在晚年回憶妻子的文章中,陳維崧說二人的這樁親事是祖父在他們兒時便定下了的。儲氏幼時隨母歸寧,祖父一眼看中她“明敏淑惠”,許謂“可為吾家婦”。 親事定得很早,二人結(jié)親卻很是匆忙——十七歲上,陳維崧正自準(zhǔn)備參加次年江陰的童生試,儲氏也喪父不久,本打算緩一二年再成婚的。但當(dāng)年陳母湯氏重病不起,屢發(fā)咳血,對丈夫陳貞慧說若一見冢婦(嫡長子正妻),死亦瞑目,陳家方才匆匆張辦起了喜事。 因本是沖喜,故而新婦剛剛過門,便立刻承擔(dān)起了照顧婆婆的重任。陳維崧要備考攻書,儲氏便自告奮勇代他日日守在湯氏榻前,凡有疴癢便代為搔抓,事事關(guān)懷極細,從未稍有懈怠。病榻上的湯氏常至哽咽:“三日新婦,猶生客也,顧孝我能如是哉?” 母親病逝時,陳維崧正在澄江參加童生試,未及趕回。雖然那一次考試他一舉奪得第一,也依然不能稍減自責(zé)——幸而儲氏在家將一切打理得亭亭當(dāng)當(dāng),才免去了陳家的措手不及。 喪事既了,作為陳家唯一成年的長子,陳維崧便在陳貞慧主掌下自立了門戶,分得百畝田地。在這之后,妻子的好處才慢慢顯見出來。 儲氏的父親在世時是一位太學(xué)生,因慮及女兒早早定了親,乃長以賢婦準(zhǔn)則相繩:儲氏童蒙時便上過女塾,《孝經(jīng)》、《內(nèi)則》都能熟記,持家一道也已早早隨母學(xué)習(xí)。 女訓(xùn)之外,這位賢婦實則亦有些不肯輕露的才媛愛好。 陳維崧少年時書法不佳,他回憶說某次提筆時儲氏曾打趣他:“君豈腕中有鬼?”他開玩笑回問:“若亦知古有簪花格耶?”——原來夫人是善書的么?儲氏便笑而不答了:后來還是陳維崧閑來在她的針線笸籮里看到幾張殘字紙,辨出是她閑抄的晚唐詩截句,方知妻子持家之外,原來卻也通詩書,只是深知丈夫才情無匹,故而守拙不露而已。 儲氏當(dāng)還會下棋。陳維崧記得某年夏日露夜二人乘涼時,她曾試圖與他閑談弈道,可因丈夫?qū)逡桓[不通,興致缺缺,她也便再不多口了。 在二人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里,她更多只是殷勤地做好了一個當(dāng)家主母的本分,柴米油鹽,童仆衣食,無不安排得妥帖,得陳貞慧分得百畝田地后,種種賬目細節(jié),雖然丈夫并不在意,她卻依然“月以十告,年以百告”,認真打理卻從不自專。 大家冢婦并不易做。陳維崧回憶說,十八歲那年,儲氏生了長女剛滿十天,因惦記公公陳貞慧的四十壽宴,還是掙扎著從城里的娘家冒雪連夜趕回了亳村。一位未出月子的產(chǎn)婦在后廚親自打理食糧酒水,調(diào)教仆傭,接連兩日至三更不倦,唯恐筵上有“酒醪水火之失宜”、“殽蒸酼醢之失和”、“持鐺捧杓廬兒媮惰之不中法程“,令公公和丈夫失了面子。 然而即使這樣,公公陳貞慧依然偶能尋出她的短處來:“當(dāng)賓客滿座時,所制鮭菜小不當(dāng)意,輒譙訶隨之”——這當(dāng)是世家公子自小矜養(yǎng)太過的毛病了。 但無論如何,以正妻標(biāo)準(zhǔn)而言,儲氏實已近乎完美。只是她的好處太過隱柔克制,而此時陳維崧少年飛揚,有太多的事情去關(guān)懷掛意,對妻子的妥帖和委屈也便只能潦草過心,卻尚全不能耐下意去體恤珍暖。 并且,時局也并未給這對少年夫妻太長的相安相處機會。 ◆ 儲氏生長女第二年,甲申國變。李自成入京,崇禎帝自縊煤山,不幾日,清軍入關(guān),家國震動。隨著福王朱由崧繼位,南京自江浙環(huán)護下的溫暖小處被迫拔立,成為首都。 錢穆說“文化集中的地區(qū),每個人重現(xiàn)實,少想象,不會引生大理想”,這話發(fā)于他拒絕定都南京的論著,而回溯看來,實也算明末南京的寫照。 弘光朝的成立迅速緩解了崇禎帝死訊帶來的沖擊,江南士子們心中懷了南宋偏安的追想,以為尚不至多么酷烈——包括陳貞慧自己,確證消息后雖也“大慟失聲”,但除卻向新朝廷為父親請恤追封少保外,好像也并未做出多少實質(zhì)的舉動。 弘光朝對陳于廷的追贈或者曾令本已宣稱絕意仕途的陳貞慧再次興起了入朝效命的意愿,他在南京停留了五個多月,未必不是想趁改弦更張,以追擁隨侍徐圖一展抱負,但究竟世家子弟豁不下?lián)屢巫拥纳矶巍?/p> 馬士英掌權(quán)后,阮大鋮已早早依附再起,炙手可熱,想起《公揭》一案,遂尋事端將還在找機會與朝廷搭線的陳貞慧扣押下了獄。 ◆ 同案的另兩位首倡者均在這一場扣押中死在獄里,陳貞慧對仕途方才升起的一線幻想乃于懼怖下瞬霎騰沫而空——換了新朝,不賞識他的人依然是不賞識,而曾與陳于廷有舊,能加撫恤的昔蔭也須臾散盡。 他的籌碼是浮動的,而短板卻在骨血里:站在風(fēng)投關(guān)口,人人以為自己能搏一回超額收益,這往往才是利空出世之時。 后來,還是長期寄居陳家的侯方域及時趕到南京,多方打點,送錢求人,才最終把陳貞慧從獄里撈出來。兩位名門公子郁郁回到亳村,還未斷定主意追取仕途還是再度誓墓,不多時家鄉(xiāng)又亂:與陳家為難的不獨散兵游勇,亦有朝中逢迎阮大鋮而不斷尋釁的官兵,陳貞慧遣家人四下避難,一時狼狽已極。陳維崧則攜妻女跟著姑父徐蓀短途出逃,亦難免惶惶不可終日。 ◆ 又半年,清軍屠揚州,下南京,短短一月,弘光帝在蕪湖被執(zhí),再一月,剃發(fā)令下,四野嘩然——亡國已經(jīng)不再是道路上的消息,而切膚痛到江南腹地。 陳貞慧以自家世受國恩之故決意求隱。甲申、丁酉之后,他獨坐亳村東樓二十年,至死未再出仕。在這同時,他也命陳維崧棄去諸生,拋擲了十八歲那年“拔諸生第一”的學(xué)籍。 明清易代,棄諸生輩不在少數(shù)。無論是順是清,都清楚讀書人是天下文脈,實則也均未太過非難士子。是以在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而言,手裂諸生巾,是實打?qū)嵣釛壛税虢K身制的津貼收入,和“免于編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得于禮見官長而無笞捶之辱”的尊嚴底線,也即親手斬斷了自己的成長通道。 這與殉國并無大異。 ◆ 這段時期的陳維崧是不知所措的。神童遇到成長體系之外的大變局,為了掩飾惶惑無力,那便只能佯狂度日。他故作瀟灑地說:“束書歸倉頡,擲筆還江淹。自除博士籍,不受文章箝”,隨即鎮(zhèn)日與同里的幾個才郎廝混,作詩飲酒,不愿回家——他害怕面對失去生員津貼后,小家庭生計的日益窘迫,也害怕看到自己徹底失去社會地位和未來所有可能的現(xiàn)實。 作為冢嗣,陳維崧的少年時光與寶玉無異——名門兒郎,自然素不務(wù)生產(chǎn),在祖父和父親的教育下,他之所能無外是詩文策論這些博上進的功夫,而趕上連墓志銘都沒得寫的戰(zhàn)亂時節(jié),那便全是些換不來錢的營生。 分家后他得了百畝田地,然而明末原就天災(zāi)頻仍,兼逢甲申、乙酉兩次國變,田中所出那一點田糧早已不足過活。父親陳貞慧子女尚眾,又多未成年,自也無措手相助的能力,靠著妻子儲氏變賣陪嫁首飾貼續(xù),不出一年,家底也便耗得差不多了。 清廷站穩(wěn)后,逋賦日劇,而陳維崧在這些年所作的,卻似乎也不外仍是結(jié)社、吟詩、結(jié)集、求序這些小文人的事,雖然曾經(jīng)發(fā)奮想學(xué)學(xué)“米價及果蔬雞鳧羊豚諸物價”為家里分憂,但最終只是曇花一現(xiàn),“旋即忘之”,儲氏也只無可奈何。 ◆ 順治五年,陳貞慧被一伙太湖游竄而來的盜賊劫擄,幾番索訛,卻發(fā)現(xiàn)陳家竟已貧困得全無可取,最終無奈放歸。這位昔年名動一時的復(fù)社公子狼狽地回到家后,父子相對,不免又是一回自嘲與灰心。 陳維崧此時方才確切地懂得,少年時他所憧憬并篤信的京師高第、花陰文宴,早已隨著不再高大萬能的父親一起退入了燭滅后的無盡翳昧里,再也不復(fù)存在了。 (未完待續(xù),下一篇寫水繪園和徐紫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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