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中國的第四個直轄市。

公元1189年，南宋第三位皇帝宋光宗趙惇登基不久，即將潛藩恭州改為重慶府，地名由此產(chǎn)生，至今已逾八百年。

所謂潛藩，是指皇帝還是皇子時，受封官職名或王侯名所對應(yīng)的州，取義《易經(jīng)》里的“潛龍勿用”。宋光宗曾封恭王，恭州即是他的“龍潛之地”。[1]

然而，“重慶”之名有何含義？為什么皇帝要為這座城市起名“重慶”呢？

古往今來有過許多猜測，但人們往往都忽略了，“重慶”這個詞在宋代是一個特定名詞，它昭示著宋光宗所在皇室家族的與眾不同。也正是這個“與眾不同”，光宗皇帝經(jīng)歷了一段不平凡的心路歷程。

故事，要從南宋立國時說起……

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金軍攻破東京（今開封），擄走徽、欽二宗。康王趙構(gòu)逃至南京應(yīng)天府，組建新的王朝，又以臨安（今浙江杭州）為都城，史稱“南宋”。

宋高宗趙構(gòu)與金國達(dá)成“紹興和議”，形成南北對峙局面，戰(zhàn)事漸消，百姓開始恢復(fù)生息。1162年，高宗退位。他沒有子嗣，雖為宋太宗一脈，卻傳位于太祖后裔、養(yǎng)子趙昚，這就是宋孝宗。

孝宗即位后，為岳飛平反，推行政治軍事改革，力圖收復(fù)北方失地，后世稱其為南宋最有作為的皇帝。雖然北伐失敗，再次與金國簽訂“隆興和議”，但此后四十余年，宋、金之間沒有發(fā)生較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南宋和金國的社會經(jīng)濟(jì)都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發(fā)展。

孝宗有四個兒子，四子早夭，長子被立為皇太子后又因病去世，余下二子趙愷和三子趙惇，他們之中將產(chǎn)生出一位新的皇太子。

趙惇，出生于紹興十七年（1147年）九月。孝宗即位時，他賜封恭王，曾表現(xiàn)出一定的聰明才智。據(jù)說，當(dāng)他與講官討論前代事時，觀點常出人意表，連講官也自嘆不如。[2]

按照禮法，二子趙愷應(yīng)繼立為皇太子，這也是孝宗的初衷。但太上皇帝高宗和太上皇后吳氏傾心于三子趙惇，還為其選定正妻李氏。1171年，孝宗順從高宗之意，立趙惇為皇太子。

趙惇于是從恭王府搬進(jìn)了皇宮大內(nèi)的東宮居住。孝宗為了歷練太子，任命他為臨安府尹，也就是杭州的地方最高長官。這段時期，趙惇專心治理地方，經(jīng)常在東宮聽取地方官員的匯報，與僚屬商討處理民間訴訟，多次得到孝宗贊賞，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治理才能。[3]

當(dāng)趙惇過生日時，臣子范成大送上兩首《東宮壽詩》以表祝賀。這兩首祝壽詩各有一句嵌入了“重慶”二字，分別是“中興歸濬哲，重慶啟元良”和“君親重慶日，家國中興年?！盵4]

要理解這兩句詩，關(guān)鍵在于正確解讀“重慶”二字。究竟什么是“重慶”？

宋代科舉制有一個規(guī)定，考生報考進(jìn)士科，必須填報個人履歷，其中一項是關(guān)于家中三代人的情況。有人寫“具慶下”，也有人寫“重慶下”。[5]

古代兒童啟蒙讀物《幼學(xué)瓊林》記載，當(dāng)一個人進(jìn)入壯年，如果家中父母雙親俱在，就稱為“具慶”，如果祖父母和父母都健在，則稱為“重慶”。后來“重慶”也泛指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的家庭。[6]

而趙惇所在的宋室皇家，就是中國歷史上皇室中少有的一個“四世同堂”之家。

作為南宋開國皇帝，高宗在尚未年老且無外力逼迫條件下主動禪位于養(yǎng)子，這不但是前無古人之舉，還留下了還太祖子孫以帝位的美名。孝宗對高宗極為感恩和孝敬，不但每年送上大量金錢供其揮霍，在做重大決定時也往往順從高宗之意。而趙惇身為太子、未來的皇帝，才能初步得到認(rèn)可，他已有子，期待有一天登上皇位施行新政，延續(xù)中興大業(yè)。[7]

不僅如此，高、孝、光宗還有一個特別之處。他們分別出生于丁亥、丁未和丁卯年，恰好都以“丁”字開頭，而“亥、未、卯”在陰陽家眼里又是一種吉祥的三合搭配，這個難得的巧合簡直是一種天意。在當(dāng)時的群臣看來，皇室父慈子孝、家庭和諧，國家政權(quán)穩(wěn)固、興盛可期，堪稱北宋滅亡以來最好的時候。[8]

帝制時代，皇帝的家事與國事之間有著密切聯(lián)系，前面那兩句祝壽詩即是這一觀點的表達(dá)，都以“中興”對仗“重慶”。

“中興歸濬哲，重慶啟元良”的意思是：國家中興歸功于有智慧的君主，英明的太上皇和皇帝又培養(yǎng)出了賢德的太子?！熬H重慶日，家國中興年”的意思是：皇家四世同堂的日子，也是國家興盛的年代。

皇室興則天下興，皇室亂則天下亂。如果皇宮里出了問題，天下就可能出大亂子，事實也果然如此。

趙惇的太子位一坐就是十幾年，漸漸有了白發(fā)，可孝宗一直沒有傳位之意，這使他內(nèi)心十分著急。孝宗可能并非貪戀皇位，北伐失敗難以收復(fù)失地，已令他灰心倦怠，但由于高宗還在世，他無意禪位后使王朝出現(xiàn)兩位太上皇。于是直到淳熙十六年（1189年），即高宗去世后的第二年，孝宗才以“倦勤”“服喪”為由宣布傳位于太子惇。

趙惇終于如愿登上皇位，他為自己選定新年號“紹熙”，意思是要繼承父親“淳熙”之治的功業(yè)，讓大宋繼續(xù)繁榮興盛。雖然高宗已經(jīng)去世，可是太上皇后吳氏還健在，為了表達(dá)自己的孝心，他將潛藩恭州改為“重慶府”，以體現(xiàn)家族特征的名詞“重慶”作為一個地名，讓天下永遠(yuǎn)記得這個輝煌的皇族之家。

吳氏是歷史上在位（含太后）最長的皇后之一，享年83歲，她母儀四朝，在政治上極有影響力。

史書記載，紹熙五年（1194年），在她八十大壽的慶壽典禮上，孝宗先行拜壽禮，然后光宗再拜，嘉王（即后來的宋寧宗趙擴(kuò)）又拜。大臣盛贊說：四世重慶、三宮驩浹（同歡洽，歡樂融洽之意）。[9]

然而，這只是臣子的頌揚之詞，表面榮光之下，其實已經(jīng)矛盾交織。

光宗欲立兒子趙擴(kuò)為太子，吳太后很支持，可是孝宗堅決反對，導(dǎo)致光宗與父親變得關(guān)系緊張。再加上皇后李氏性格“妒悍”，連續(xù)制造事端，給光宗帶來極大的心理陰影，使他原本就有的間歇性心疾日益加重，最后竟變得神智不清、行事不循常禮。[10]

這樣的消息傳到民間，引發(fā)了皇家的權(quán)力危機，甚至有軍隊醞釀作亂。為了維護(hù)皇家權(quán)威和政權(quán)穩(wěn)固，群臣迫使光宗讓位于寧宗，史稱“紹熙內(nèi)禪”。

高、孝、光宗的故事已成為歷史，“重慶”作為地名卻一直保留到了現(xiàn)在。

“重慶府”為什么叫“重慶”，如果身處宋代，只要聯(lián)想到皇宮大內(nèi)，這是無須解釋、一眼即明的。

時移世異，如今“重慶”的用法早已淡出人們的生活，幾乎無人使用，而對“重慶市”地名的探索，卻幫助我們找回了“重慶”本來的含義。

明代楊士奇有詩曰：家居重慶郡，堂奉重慶歡[11]。說的是家住重慶的人，恰好祖輩和父輩同住一家，真是一件讓人無比歡樂的事。

同樣是明代的楊慎，贈給好友喻茂堅一幅對聯(lián)：父子祖孫家慶真符重慶，科名鼎盛世昌允合榮昌[12]。他是說，祖孫父子同處一堂，這是家中大大的福氣，真符合“重慶”這個地名啊。

可是到了近代，抗戰(zhàn)時期來到重慶的老舍，當(dāng)他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四世同堂》時，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座城市的名稱正有“四世同堂”之義。

《詩經(jīng)》里說：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康熙字典》解釋說：慶，福也。重慶的“慶”字，不是喜慶，也不是慶祝之義，而是福澤、福氣之義。

中國人常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家里有老人，特別是祖輩和曾祖輩的老人，這是家庭的福氣，能給全家人帶來幸福。

“重慶”所表達(dá)的，就是人間的天倫之福。

（完。本文最佳留言有獎品）

參考資料及注釋：

[1] 何江：《八百年“重慶”得名之謎》，重慶三峽博物館，《長江文明》，2019年第4期

[2] 何忠禮：《南宋全史（二）》，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出版社，2011年，第1頁。原文：光宗為恭王時，曾顯示出一定才智，據(jù)說當(dāng)他與講官商討前代事時，其議論常出意表，“講官自以為不及”。

[3] 何忠禮：《南宋全史（二）》，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出版社，2011年，第2頁。原文：（趙惇）被冊封為皇太子后，孝宗命他判臨安府，尋領(lǐng)尹事。其間，“究心民政，周知情偽”，多次獲得孝宗的稱贊，說明他還是具有一定的統(tǒng)治能力。

[4] 兩詩均出自南宋著名詩人范成大的《石湖詩集》，其中一首詩名后有“丁未年”，應(yīng)為1187年所作。這一年，孝宗剛好60，允許趙惇參決朝政，同年十月，高宗去世。

[5] 《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有南宋高宗時期進(jìn)士題名錄關(guān)于“重慶下”的記載：第十一人龔尹字正子小名黃夀小字鼎臣年二十九六月二十三日生外氏李重慶下第三十四兄弟二人一舉娶蘇氏曽祖珣故不仕祖深故不仕父修未仕本貫常州宜興縣成任鄉(xiāng)蔣瀆里父為戶。

[6] 《幼學(xué)瓊林》卷二“祖孫父子”原文：具慶下，父母俱存；重慶下，祖父俱在?！白娓妇阍凇笨山忉尀槿阑蛩氖劳玫募彝ィ唧w可參照筆者在《八百年重慶得名之謎》一文中的闡釋。

[7] 光宗即位后，采取了一系列減輕財稅、搜羅人才、整飭吏治等新政措施。

[8] 南宋丞相周必大《文忠集》有《慶東宮生辰二十韻》詩，詩名后有“丙申”字，當(dāng)作于1176年，這一年趙惇已入宮為皇太子。原詩頭四句為：二圣仁無敵，元良敬有加。一丁昌火運（原注：太上丁亥主上丁未殿下丁夘），三合聚皇家（原注：陰陽家以亥卯未為三合）。范成大《東宮壽詩（丁未年）》頭六句也提到“三丁”：有赫題期盛，無疆嗣歴昌。中興歸濬哲，重慶啟元良。兩亥開基遠(yuǎn)，三丁系統(tǒng)長（原注：恭惟藝祖太宗皇帝元命皆在亥，今太上主上殿下元命皆在丁）。

[9] 南宋楊萬里《誠齋集》所載《福榮堂記》：紹熙五年，隆慈備?；侍螅üP者注：太上皇后吳氏）圣壽八十乃春王三月，皇帝鳴和鸞，備法駕，曶爽夙興，星陳天行，朝于慈福宮，奉觴上千萬嵗壽。是日，壽皇（筆者注：孝宗）拜前，皇帝拜后，嘉王又拜后，四世重慶，三宮驩浹，怡怡愉愉如也……

[10] 光宗的不循常禮主要表現(xiàn)在，不按期到重華宮朝見孝宗，孝宗生病也不前往探視，甚至孝宗去世又不肯主持喪禮，引起朝野恐慌。

[11] 明代楊士奇《東里集》之《晏太守重慶堂詩》。

[12] 見于重慶榮昌萬寧鎮(zhèn)喻茂堅紀(jì)念館陳列物。

補記：

● 本文獲得2021年重慶市民政局、重慶市標(biāo)準(zhǔn)地名圖錄典志編輯部發(fā)起的“重慶優(yōu)秀地名文化故事”征文活動一等獎。本次發(fā)表有個別文字修改。

● 按照征文要求，本文主要以講故事方式解讀“重慶”得名由來。由于字?jǐn)?shù)所限，歷史細(xì)節(jié)未能全面剖析，詳情可見《八百年“重慶”得名之謎》一文。

● 關(guān)于宋光宗，世人常以“窩囊”“耙耳朵”“不孝”“瘋子皇帝”等作為其標(biāo)簽，這是把歷史人物簡單化了，容易使讀者產(chǎn)生偏見，希望本文能帶來一些客觀認(rèn)識。

●“雙重喜慶”之誤久矣，詞典中也有將“重慶”解作“再度慶祝”之義，但這個解釋很可能是錯的，歷史上“重慶”只有唯一的解釋，即“祖父俱在”，而且讀“zhong”，待另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