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體己以臨民,期身于愈國在中國文學史上,自唐詩、宋詞及元曲后,到了明代應該就是小說的天下了,著名的小說如《金瓶梅》、《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等,皆出自于明代。 明代小說的繁榮自有其討巧之處,因為宋元之時的“話本”為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自宋代畢升的活字印刷被廣泛推廣后,及至后期雕版印刷的出現(xiàn),大大降低了印刷成本。 加上明代線裝書的發(fā)明,相比于原來的蝴蝶裝等傳統(tǒng)裝訂,更是提高了書籍制作的效率和成本,這些都極大地促進了書籍的普及,使得平民更容易讀到大量和及時的熱門書籍。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大明王朝自朱元璋始便不收出版稅,這不僅對書商們是大大的福音,也極大地激發(fā)了小說家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有利潤誰不搶著為之,遂形成一股從創(chuàng)作到出版再到發(fā)行的產(chǎn)業(yè)鏈,這在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 江南自古文風鼎盛,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的發(fā)展,促成這一地區(qū)為全國最富裕的地方,人們也有更多的時間欣賞閱讀小說,書籍的暢銷反過來又激發(fā)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所以,這些以市井百姓為閱讀對象的小說,在成為風靡一時的暢銷書的同時,其中有不少還成為不朽的文學經(jīng)典。 各類小說有著各自的讀者群,公案懸疑類及奇幻仙俠類是當時的主力,這其中便包括有《西游記》及《封神演義》等等,而《水滸傳》及《三國演義》這樣歷史和俠義類的,也有著廣闊的市場;當然,最能吸人眼球的,當屬才子佳人類的言情小說,如《西廂記》等等,這是以女性讀者為對象的,至于《金瓶梅》一類,則是專門寫給男人們看的,女性看了大概是要臉紅的。 明代學術思想活躍,禁錮較少,大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幾呈放任狀態(tài),連李贄的《焚書》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書籍都能流傳于世,相比較后來清代的文字獄,明代這點禁忌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了。 相對于那些一生寫一部小說的作者來說,馮夢龍致力于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不僅快捷,而且收益頗豐,所以,在明代小說家群體中,以他為代表的作家群,更為普羅大眾所歡迎,他的作品幾如小說連載般,有著更廣泛的讀者群,而且也同當今的自媒體一樣,不停地將各類傳說編輯成故事,快速地轉呈到人們的案頭,在明代小說家中,自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馮夢龍,字猶龍,號龍子猶,南直隸蘇州府人,崇禎年貢生,明代文學家、思想家和戲曲家;出身名門世家,少有文名,兄弟三人并稱“吳下三馮”,曾任福建壽寧知縣,后回鄉(xiāng)從事著述。 他的代表作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全稱“三言”,是中國白話短篇小說的經(jīng)典代表,他一生致力于對民間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搜集、整理、編輯,著作等身,為中國文學作出了獨異的貢獻,約73歲時逝世。 作為一位出身世家的讀書人,考科舉以搏出身是唯一之通道,可悲催的是,他從20歲開始一直考啊考的,卻總是考不中,一直考到57歲,官家看他可憐,才放了他一個貢士的名頭,4年后,在他61歲時,任命他為福建壽寧知縣。 在中國文學家中,馮夢龍的科舉之路如同后世的蒲松齡一樣,一生都在科舉之路上艱難地跋涉中,都是最后被賞賜了個出身,幸運的是,馮夢龍最后還是被授了個地方官,好歹也算是步入了仕途。 明代的壽寧實在是個偏遠之地,是個尚有老虎橫行的未開發(fā)地區(qū),正宗的貧困縣,他在那里一展平生抱負,愛民親民,發(fā)展生產(chǎn),消除虎患,整頓吏治,減免稅賦,興修水利,公平案獄,贏利了很好的聲名。 一個已到退休年齡的老人,告別了杏花春雨的江南,千里迢迢地遠赴異鄉(xiāng)貧困之地,其報國之心真是讓人感嘆,史載其“政簡刑清、首尚文學、遇民以恩、待士有禮”,成為一名深受民眾愛戴的好官,也是現(xiàn)在壽寧的一張名片。 但是,他的年齡實在是太大了,為期三年的考核一過,升遷于他來說是水中月,鏡中花,他在寧知呆了四年后,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蘇州,養(yǎng)老以終。 馮夢龍的人生履歷說起來就是八個字,一生考試,四年為官;很是簡單,可以說他生命的黃金時段都在備考中度過了。 有些詭異的是,他雖然自己一敗再敗,屢試不中,卻根據(jù)自己的考試經(jīng)驗,編寫了大量的輔導教材,如《麟經(jīng)指月》一類的科考指南,其中結合自己的科舉經(jīng)歷,總結了考試的技巧和攻略,類似于今天《公務員考試題解》之類的書,成為廣大學子參考的必備書目。 不僅如此,他自己雖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卻編寫有眾多勵志類的書籍,同那些考試輔導書一起,交與發(fā)展商出版售賣,據(jù)說銷量還很不錯,這充分說明了他的市場定位是相當精準的。 他的《智囊》一書,從先秦寫到當代,包括有千余則歷史上的智慧故事,這些故事以通俗的語言,清新的文字,把歷代先賢的勵志事跡一一地展現(xiàn)在學子面前,雖說走的是小故事大道理的套路,但卻開啟了這類書籍的先聲,這在當時是很受市場歡迎的。 自己不行卻要去教授別人如何考試,這個怎么想都有些怪異,這只能說馮夢龍對市場需求有著極敏感的觸角,并努力編輯出版一些結合自身體驗的參考書,受到市場的歡迎便也不奇怪了。 我想,他之所以屢考不中,可能是同蒲松齡一樣,成天想著自己小說中的神鬼靈怪、市井傳聞、詭異橋段和時事新聞,這不可能不在他們應試的文章中有所體現(xiàn)而偏離方向,不會受到考官的欣賞而影響成績,所以,屢屢考試受挫也屬自然之事了。 不能不說,馮夢龍是位出色的編輯,他的著作其實算不得是原創(chuàng),而多半是根據(jù)前人的故事和傳奇進行的再加工、再創(chuàng)造,因為他的文字功底極佳,想象豐富,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情節(jié)曲折,引人入勝,所以很有市場,擁有眾多的粉絲,這樣才能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一騎絕塵。 馮夢龍的市場感覺極好,同現(xiàn)在自媒體操作的手法極為相似,建黨百年之際寫黨史;熱點新聞時扒內(nèi)幕,從來不以自身的喜好來設計商品,一切以讀者的喜好為中心,所以,他就是一個眼光緊緊地盯著市場的高級編輯,所為的一切皆是市場說了算。 他有著深厚的文學和史學功底,在他之前的傳奇或話本都是文言文,于市井百姓的閱讀習慣有著一定的距離,于是,他堅持用當時的白話語言,以一種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和結構,將歷代的傳奇故事一網(wǎng)打盡,從而在人們的印象中,很多的歷史故事的原創(chuàng)就是馮夢龍。 他的代表作“三言”當然也算不得原創(chuàng),最多屬于用他自己的語言進行了重新改編和整理,但卻代表了明代擬話本的最高成就,“三言”每本為40個故事,共計120篇,馮夢龍是以白話文對歷代流傳的文本進行了精修,更適應于普通民眾的閱讀習慣。 “三言”中的許多故事人物都成為經(jīng)典,如怒沉百寶箱的隱形女富豪杜十娘、一片縞素中群妓合金而葬的柳永、青樓中的撩妹高手賣油郎、敢愛敢恨的金玉奴等等,皆是文學史上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馮夢龍一直是提倡以情為主,認為世間一切皆是由情構成,言“世俗但知理為情之范,孰知情為理之維乎?”所以,他改編后的故事,情節(jié)更加曲折,主人公內(nèi)心的感受更加細膩,人物更加豐滿,是他踐行“民間性情之響”,乃“天地間自然之文”的碩果。 相對于《三國演義》一類的經(jīng)典名著,“三言”只是通俗的短篇白話小說,似乎沒有那么高大上,但卻是人們最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不僅當時是人們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至今依然是人們熟悉的故事。 也許,有許人沒有看過原著,但是,誰又能不知《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哪個又不曉得《俞伯牙摔琴謝知音》;《蘇小妹三難新郎》也是被人們所熟知,以前的傳播形式是戲劇 ,而現(xiàn)在這些則通過影視作品的媒體形式,傳播更加地迅捷,而這些作品的底版,無一不是來自馮夢龍的“三言”。 馮夢龍是生活在晚明時期的江南,這地方與當時的中原和北方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中原被李自成及張獻忠們弄得來兵爕不斷,赤地千里;北方則后金虎視眈眈,你爭我奪,局勢危急;而這江南之地不僅一直歌舞升平,即使在崇禎上吊后,這里依然還在演繹著那些風流才子同秦淮八艷們的香艷故事。 江南亦是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和資本主義萌芽緩慢增長的地區(qū),在意識形態(tài)上,新經(jīng)濟方式和新儒學思想的交集,使得反對理學和禁欲主義的思潮有著廣大的受眾,他們向往著個性解放,所以,馮夢龍的白話小說,其實也可以看作是鼓吹這種先進思想的助力劑,也是晚明市民階級崛起的產(chǎn)物。 相對于“日誦《孝經(jīng)》《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的儒學經(jīng)典,馮夢龍相信,他的小說能夠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其教化作用遠大于那些正色訓人的書櫝,因為,那些平民百姓接受教義,還是以說書講故事的形式,效果更好。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凈方成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類帶有哲理的詩句,在“三言”中是很多的,詩幾如白話,象打油詩一樣,雖說簡單明了,但卻飽含著世間或人生的大道理,也有著很強的畫面感,生動又明麗,也可以看作是宋詩理趣性在馮夢龍手中的延續(xù)。 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 裊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豐韻。 充滿情趣的文字才是有生命的文學,馮夢龍在這方面可以說是在當時的文壇上獨樹一幟,他在對人物的描述上精耕細作,多有神來之筆,上面這首曲兒,將一個叫作秋芳的姑娘,寥寥幾句,便刻畫得栩栩如生,生動可人,也帶有元人曲子的妙味,不知者還以為是喬吉筆下的“鶯鶯燕燕”再現(xiàn)。 “三言”在馮夢龍心中,是以故事來教化民眾的,所以,其中將歷代詩歌警言,改編為人們口口相傳的金句,是他的一大貢獻,在書中,這樣的句式很多,而且不少被增補進如“增廣賢文”這類的警句大全中。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滿面春風皆朋友,欲覓知己難上難”、“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夸”,這一類的句子都出于“三言”之中,也是人們口中經(jīng)常能聽見的俗語,只是沒人關注其出處為何了。 文學創(chuàng)作相伴了馮夢龍的一生,然而,在他回到家鄉(xiāng)后沒幾年,清軍南下,年邁的他雖不能提刀上陣殺敵,卻也在積極進行反清宣傳,他以古稀高齡,編寫了《甲申紀事》一書,匯集在這山河巨變一年中的野史稗聞,為當時鼓與呼,為后世補史闕。 馮夢龍為民眾的抗清運動竭盡自己的微薄之力,但隨著南明弘光朝的覆滅,及嘉定三屠和江陰抗清的失敗,絕望的馮夢龍終于憂憤而亡。 與那些創(chuàng)作出經(jīng)典小說的大家們相比,馮夢龍似乎算不上是一流的作家,他一生失意之時多多,也曾浪跡于歡場歌樓,尋求刺激以慰藉自己那顆傷重的心,但當他的鐘愛的女子見他一事無成,另攀高枝后,世間愛恨千百,各成風月,各言悲歡,他痛定思痛,決心以自己所長,在這個拜金主義橫行的世界中,打造自己的世界。 馮夢龍是一個心中有著夢想,自身才華也是過人,后來的他,不管是遇到任何的艱難挫折,都向著自己既定的目標,堅持再堅持,數(shù)十年如一日,筆耕不輟,直到再也沒有力氣舉起那支筆。 半生煙霞都幻化成那一個個神奇的故事,他用筆將那曾經(jīng)失落的一顆顆珍珠串起,終于在文學的天際中,贏得了自己的那一片燦爛星光,也受到后世的尊重。正是: 天才何須他人教,自有慧心可通天。 自古達官加狂士,唯缺夢龍與板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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