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中位于四川東北部米倉山南麓,是古代南北交通要道“米倉道”上重要的節(jié)點城鎮(zhèn),在唐宋時期繁榮非常。經(jīng)米倉古道傳播的佛教石窟文化十分豐厚,南來北往的人在此開窟造像、裝彩題詞,留下了精美的石刻藝術珍品。巴中市區(qū)往南兩公里,就是南龕山。一千多年前,巴州刺史嚴武第一次來到南龕,見這里樹木高大、綠葉成蔭,便在《南龕楠木》里寫下“高枝闊葉鳥不渡,豐掩白云朝與暮”的詩句。嚴武之前戰(zhàn)功赫赫,位居京兆尹的高位,但為人個性偏執(zhí)勇暴,被貶為刺史,任職巴州。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的緣分,常常不可言說。嚴武此前浴血沙場殺人如麻,但他趨近南龕山,見幽深古剎蕭條破敗,龕窟佛像遍布苔蘚,視之念之,竟心生悲憫。寺廟衰敗,佛像寥落,秋風蕭瑟,一切的一切,也許讓嚴武想起自己被貶的命運。原來,一個曾不信鬼神的人,內心也會藏有一方柔軟,存得下一縷溫情。深深觸動之余,嚴武著手對南龕石窟進行了一番整治修繕,奏請?zhí)泼C宗為佛寺題名。皇帝敕命了“光福”的寺名。“巴州南二里有前代古佛龕一所,舊石壁鐫刻五百余鋪。劃開諸龕,化出眾像,前佛后佛,大身小身,琢磨至堅,雕飾甚妙?!比缃?,這件雕刻于公元760年的碑刻,碑文仍然清晰可辨。碑刻旁的菩薩像,題記時間是“乾元二年四月十三日”,據(jù)說是嚴武為父親祈福立像。嚴武生命如星火,四十出頭便暴病而亡。他的母親大哭后,說了一句怪異的話:“而今而后,吾知免為官婢矣?!碑斈锏纳钪獓牢湫愿窨崃冶╈澹瑩乃缤沓鍪拢约哼€要受連累去當奴婢,如今嚴武壯年早逝,母親在悲痛之余,卻又暗暗松了一口氣。雖然歷史上對嚴武的評價褒貶不一,但他對于巴中佛教文化的發(fā)展的確影響深遠。懸崖上的佛像靜靜端望,神態(tài)悲憫,亙古如一,佛興許看得到未來滄桑、風云忽變,但人世的終究歸于人世,只宜緘默遙觀,從不指手畫腳。或許是在巴州的嚴武,尋到了人生少有的寧靜平和時光,在蒼茫大地,在巍巍青山,直面懸崖絕壁上的菩薩,嚴武收斂了內心無常的躁狂。佛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讓他在清風明月中,得以享受時光之美。人在仕途,難免有所束縛,縱然身居高位、叱咤風云,最終也不過化成一捧黃土,但心底的悲憫,已化作綿長的力量,穿透歷史煙云,沉默地佇立于我們眼前。這是嚴武的“幸”,修了今生,渡了來世。佛帶來安然寧和,也讓鑿佛的匠人放緩了呼吸。佛在成為佛之前,是一塊完整的石頭,工匠必須持了虔誠的心,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從石頭中雕鑿出佛,或者說他們從石頭中觸摸佛,并迎接佛的回歸。工匠技能再高超,都會心存這樣的敬畏和謙遜,還擁有這樣的認知:不是他創(chuàng)造了佛,而是佛早早地“隱”于石中,等著有緣人的靠近,等著錘子鏨子剝去層層石衣,等著回蕩于山谷、激越于草木之上的叮叮當當,讓時間不動聲色流淌,佛才慢慢露出自己莊嚴的法相。造佛的工匠,眉目會變得越來越柔善慈祥,他用器具雕琢著現(xiàn)實的佛,也同時打磨著內心的佛,佛才會慢慢現(xiàn)出本相。工匠修行著自我的善行,心中的慈念如水,溫柔地鋪展,就有了細細漣漪,粼粼波光。南龕石窟是巴中境內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為完好的石窟,現(xiàn)存造像176龕、2700余尊。這么多尊佛,都由石頭化育而來,他們從來到人間那一刻,便有了堅毅牢固的骨骼。古人許誓,喜歡說一句“??菔癄€”,這便是永恒吧,在浪漫的想象中,海不會枯,石不會爛。那么,以石作為“佛身”,便也是永恒的希翼和觀照了。公元三世紀左右,作為傳播佛教的藝術使者,石窟藝術從古印度經(jīng)過西域傳到中國。南北朝佛教興盛,佛教造像也達到第一次高峰。南北朝晚期,隨著西魏北周軍事上對南朝蜀地的征服,佛教信仰進一步引入到四川地區(qū)。安史之亂之后,李氏皇族的遷入,四川境內的佛教造像藝術,迎來了新一輪的興盛期。南龕石窟多為開鑿于崖壁上的淺龕,實為摩崖石刻龕像,只有少數(shù)深廣的可稱作“窟”,因沿襲舊俗,現(xiàn)在仍稱為“石窟”。南龕石窟大部分是盛唐前后的作品,菩薩造像,以觀音為最多。其余的則為聞法等菩薩及八部、天王、力士、伎樂、飛天等護法的造像。南龕石窟最大的一尊佛像,是唐代的菩提瑞像,立于十余米高的崖壁之上,令人望而生敬。佛像頭戴高寶冠,胸前飾瓔珞,右臂飾臂釧,結跏趺坐于蓮花寶座之上,神態(tài)莊嚴,是釋迦牟尼最初降魔的成道像。從懸崖下仰望,佛像目光從容泰然,并不與人相視,視線低垂,仿佛天下蒼生,盡收眼底,皆可護可憫。佛之慈悲,不在一己之身,佛之寬宏,不在一念之私。這尊菩提瑞像形制,能在長安洛陽的石窟中找到淵源。此番際遇,緣于唐代戰(zhàn)亂,皇族動蕩,長安洛陽不少官員曾隨皇帝入蜀,將二京佛像的樣式也順便帶入四川。因唐都在長安,米倉道為官道,南龕由此入巴中。在通江有千佛崖,佛像從長安古道傳入,也就是送荔枝進宮的那條官道,其中通江平昌有荔枝道一段,又與此不同。一場“安史之亂”,唐玄宗無奈直面兵士手中寒光閃閃的刀劍,忍痛賜死愛妃楊玉環(huán),倉皇逃往四川。他恐怕不會想到,歷史往往驚人地相似,再過124年,他的后裔唐僖宗,還會重復祖先的這條灰塵仆仆的逃亡之路。隨僖宗入蜀的高官張祎,駐留巴州時,就曾在南龕建造佛像。兩位大唐君王先后從長安來到蜀地,本是為解性命安危之憂而“不得不為之”的長途遷徙,卻意外帶來了文化的碰撞和交融,于南龕石窟留下了鮮明印跡。若較一時之意氣,論當下之英豪,李唐皇帝“逃亡巴蜀”,未見得是體面和榮光。放在漫漫時間長河,多少戰(zhàn)鼓已喑啞,多少血色已淺淡,金戈鐵馬成為過眼煙云,文化倒以它綿長的力量留存下來,一代又一代,沉淀為祖輩饋贈后世的寶貴禮物。幸與不幸,放在一個更寬的背景、更長的時段衡量,往往得出不一樣的結果。皇帝逃遁,人們更喜歡用這樣一個詞表達:蒙塵在外。是呵,旅途坎坷,風餐露宿,昔日的儀仗和派頭不再,有的只是古道沙塵滾滾,一路擔驚受怕??梢灿衅届o的時刻,當天子駐足舉目,望向懸崖上的石佛,一束佛光令他安然。佛佑蒼生,蒙塵的皇帝,離開了龍椅與宮殿,奔波在蕓蕓眾生中,他不也是蒼生之一嗎?只有悟到自己的平凡,才真正覺出帝王肩上的重擔,“天下”再也不是一個抽象名詞,而是無數(shù)的百姓悲歡,無盡的高山大川。巴中石窟造像風格受到二京影響,佛像安詳寧靜、身軀魁偉,菩薩體態(tài)豐圓、力士威武勇猛、氣勢不凡,這些造像形制,同樣能在長安、洛陽的石窟中找到“范式”。南龕石窟的造像特點,既沿襲了二京一帶的石窟藝術風格,又在窟龕形式和造像內容上與之不同。北方的龕像中大量流行的是垂帳紋龕窟,而巴中多為“房形龕”或“屋形龕”,比北方佛帳龕復雜得多。如山花蕉葉佛帳,不只是簡單以垂帳紋加流蘇來表現(xiàn)佛帳,而是在一個方形龕內真實地雕刻出一個完整的佛帳。頂上的山花蕉葉和寶珠裝飾看起來如同瓦當一般,栩栩如生,細節(jié)真實。這是一種大膽的傳承和流變,不拘泥于二京格式,在巴中落地,在當?shù)亟橙耸种校L出新的樣貌。巴中的窟龕越是復雜而精美,也就越接近現(xiàn)實世界。“佛國”到底如何,對于人世,終究只可仰望、猜測和膜拜,逼真的細枝末節(jié),匠人的才能發(fā)揮到極處,才終究讓想象有了落點,才讓今天的巴中,有了中國唯一的“中國石刻藝術之鄉(xiāng)”。菩提樹在佛教里有特殊的含義,傳說佛是在菩提樹下降魔成道,因而菩提樹與佛的其它遺跡遺物一樣神異,一樣受到人們的珍視和禮拜。“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六祖惠能的偈語,讓“菩提”失去“樹身”,成為一種抽象的存在。紅塵滾滾,凡夫俗子,如何來尋訪佛的智慧呢?終究還是依托一棵樹的形貌,讓思想有了寄處,讓信念得以安放。從西域至河西走廊南下后,向南經(jīng)秦州,再向東南至興元府境內與米倉道南段相合,可進入巴中。在南龕石窟的題記中,“秦州僧”“涼商”等文字,說明了這條道路的存在。除了在二京地區(qū)找到創(chuàng)作的源頭,巴中石窟還受著西域經(jīng)由河西傳來的藝術風格影響。南龕石窟有一尊雙頭瑞佛像,自胸部以上分出兩頸,各長一頭。頭上有高肉髻,兩佛共一身軀,身著袈裟,結跏趺坐于須彌座上。中古時期,這一瑞像題材在西域地區(qū)廣為流傳,在新疆克孜爾石窟曾出土過木雕彩繪的雙頭瑞佛像,敦煌莫高窟中唐時期壁畫也有幾處雙頭瑞像圖。目前在四川僅發(fā)現(xiàn)這一例雙頭佛像。南龕的雙頭瑞佛,佐證了米倉古道與敦煌、河西以及西域等地有著“蛛絲千里”的密切關系。玄奘在《大唐西域記》記載了最初在犍陀羅地區(qū)出現(xiàn)的雙頭佛瑞像畫,是由畫工為兩位貧寒的施主創(chuàng)作出來的。在古代印度的犍陀羅國,有一位窮苦人,經(jīng)過多年辛苦、省吃儉用才積攢下一枚小小的金幣,把它交給了一位畫工,請他在寺院中為自己彩畫一身小佛像,以表達對佛的敬意。這位窮人剛走不久,又來了一位窮人,也是拿著一枚小金幣要求畫佛像。幾天以后,兩位窮人不約而同地都來到寺廟拜佛,畫工指著那身新繪成的佛像對他們說:“你們的錢全用在這幅佛像上了,但也只能畫一身。這要代表兩個人的心愿。”話音剛落,佛陀便施出法力,佛像顯出了靈異,漸漸變成了兩個佛頭共處一身的奇妙畫像。兩位貧窮施主,兩頭共用一身,是一種不分你我的供養(yǎng),像是一根枝丫上開出的兩朵花,通過同一管經(jīng)脈,吸收來自沃土之下的營養(yǎng)。他們都有真誠的禮佛向善之心,他們拿出的一枚小小金幣,已是傾盡所有。畫工體恤窮人,用己心度他心,做出了正確的決定。佛是慈悲且寬仁的,佛前眾生平等,善男信女的供奉,不管是金銀如山,還是一碗清水,佛看到的,唯一顆虔誠的心。佛以一雙慧眼,看到了兩位窮人的真心,也予他們以鼓勵和福澤。“雙頭佛瑞像”,是貧寒信徒、善良畫工、慈懷菩薩之間的完美演繹,造就了別致形態(tài),留下不朽傳奇,這既是人的虔真,也是佛的慈悲。浩浩佛國,悠悠人間。從南龕石窟留下的題記和詩文中可以看到,絕大多數(shù)龕窟為官商和百姓出資開鑿,目的是祈福消災、保佑太平,寫實化和世俗化的風格由此顯現(xiàn)。在南龕石窟,飛天手捧寶物或香花飄舞于祥云間,或身材修長,或如嬰兒般肥美;天王與力士固立于龕口內外,肌肉剛猛,護守佛主,威武的胡人形象令人想起大唐帝國萬邦來朝的氣勢;坐于蓮花上的菩薩身形妙然千姿百態(tài);供養(yǎng)人分立龕口,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南龕石窟的西方凈土變,窟中共有46尊“聽法”的菩薩像,這些菩薩姿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他們坐姿從容自然,有的掀起衣裙,雙腿裸露;有的托腮盤腿,若有所思?!安痪卸Y法”“得意忘形”的姿態(tài),在菩薩造像中極為罕有,卻是日常生活中常能見到的場面。望之視之,仿若耳畔隱隱傳來佛語梵音,靈魂折進石窟,成為凝神聽法的一員。左右龕柱側立的兩個天王,腳上穿著草鞋,被人稱作“草鞋天王”。神態(tài)飛揚的聽經(jīng)菩薩,腳踩草鞋的護法天王,南龕石窟的佛像意境是與“民間”息息相關的。菩薩即使“高高在上”,身居石崖陡壁,但神態(tài)或恬然或悲憫,或喜悅或安靜,如同眾生,如同你我,與俗世沒有隔膜,和人間沒有鴻溝。悲憫從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一種地位優(yōu)越的惠送,它是煎熬著我的煎熬,等待著我的等待,欣悅著我的欣悅,甘苦與共,同悲同歡。在南龕“鬼子母佛”像前,龕基上浮雕著這樣一組圖像:一位婦女面色沉靜,體型微豐,頭挽圓餅模樣的發(fā)鬃,身穿雙領外翻式外衣,外著長裙,盤腿而坐。她懷抱一小孩,身邊左右各坐四個戴項圈、手鐲、腳鐲的可愛小孩,頗似當時一位多子多福的慈愛母親形象。這便是傳說中的“鬼子母佛”。一開始,她是婆羅門教中的惡神,護法二十諸天之一,面冷心硬,手段兇殘,專吃人間小孩,被稱作“母夜叉”。佛祖點化鬼子母佛后,她沐浴佛光而改過自新,成為專司護持兒童的護法神。這一念及蒼生的美好佛事傳入中國,民間祈求多子多福,免災除難,鬼子母佛常被人們供奉求子,并保佑孩子健康成長。世俗化的南龕鬼母造像,與普通婦女無異,全無神佛形態(tài),崖下的人拜她求她、默禱或頌念,既是與神對話,更像和鄰里大嬸拉家常訴衷腸。平和沉靜的鬼子母佛,是世俗的奇跡,又是神奇中的必然。從南龕石窟造像的服飾風格,也能看出世俗化和生活化的特點。如“豎三世佛”,他們不著袈裟,穿著直襟開口的直袍服至小腹下部,敞胸露懷,面部扁平,粗腰大肚。南龕的石壁上,還有一位“媚態(tài)觀音”菩薩,頭戴三葉冠,花裙曳地,衣帶飄拂,身子微微前傾,儼然唐代宮廷女子的扮相,頗具蹁躚之美。南龕石窟始建于隋,盛于唐,距今1300余年歷史。在人物造型上,許多佛像并未按佛教故事描述的那樣去雕刻,而是打破傳統(tǒng)雕像模式,帶有明顯的川北風情,因此而與俗世更近,和蒼生無隔。人們愿意用自己的審美去裝飾佛,刻畫佛,反過來說,信男善女所信仰的,人間修行,終有一條道,與佛國相連。它們之間并沒有鴻溝和天塹,卻是有緣人能求得的極樂彼岸。于是才有這人工雕琢、巧匠造像,千百年來,多少人經(jīng)過,多少人駐足,多少人悟出因果,多少人雨收霧開。佛有慧目慈懷,眼中的世人皆心存悲憫,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高官,還是普通的平民匠人,都如守衛(wèi)火種一樣,小心護著那一點暖。倘若沒有善意流淌,世間會變成一片道德的荒漠,人人都無敬無愛,為所欲為。這樣的人間,冷如冰窟,惡意蔓延。千年日月輪轉,佛依舊守護我們,以沉默的微笑,以仁慈的神態(tài),看顧我們世世代代,傳頌至美的純善。工匠持敬畏心,往來禮佛膜拜的人持虔誠心,人與佛的交流,如霧嵐浮動于山巒,如虹彩絢麗了天際,自然可喜,這與南龕山的草木與絕壁又有何異呢?一種佛性的光芒,均勻灑在眾生頭上。佛性是“自覺”和“覺他”的修行,入世便成了人性。用佛待人,自己即是心中之佛;用佛性悟人,人人皆可成佛。懸崖上的佛像,自此有了人性的觀照和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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