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同霞

公爹的葬禮上，來的人很多，親朋好友念我們少不經(jīng)事，都在盡力幫忙。母親被侄兒扶過來吊唁。

看見親人，我頓覺委屈，鼻子發(fā)酸。母親拉著我道：“四妮兒，不用擔(dān)心，這么多人呢，將抬抬肩膀就過去了?！庇洲D(zhuǎn)過身對我先生說：“愛如，沒事兒，埋老的，埋不窮。要舍施些，莫讓街坊論短長?！蔽覀兌寄攸c(diǎn)點(diǎn)頭。

是的，只要有母親在，我便覺得心里踏實(shí)；只要有母親在，我便還是個孩子。

那天是有陽光的，但一點(diǎn)兒也不覺暖，讓人昏昏沉沉。飯點(diǎn)時，我抬眼尋母親，一縷陽光正灑在母親的臉上，顯得格外黃，格外瘦。我心頭一緊，難以言說。

幾天后，接母親來城里，算是很順利。放前幾年，天再冷，老太太也不愿離家，總要磨很久。每年到城里總是常住二姐家。這次來，母親空前嗜睡，侄女和二姐便帶著母親去做了檢查。我晚上趕到時，姐姐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只是有些貧血。今天已經(jīng)輸了一瓶血?！蹦赣H的氣色看上去也好了很多。二姐睡眠一直不好，我便留下來值夜班。母親嗔怪道：“說給你們沒事兒，沒事兒，非來花這冤枉錢?！蔽乙秽阶?，笑道：“說嘞，做啥叫俺老媽媽住住這老干部療養(yǎng)中心呢？”臨床的阿姨便拍拍母親的手說：“老姐姐真是好命，看，有這么個開心果兒在身邊，多好！”母親笑笑說：“家里數(shù)她小，從小沒個正形?！比缓笥终f起了我小時候的種種淘寶趣事，更惹得那阿姨滿眼羨慕。

那晚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母親總是不時伸手拽拽我，像小時候生怕我跌了炕一樣，我緊緊地偎在母親身旁，美美地睡著。

第二天下樓時，姐送我出來，我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來了；她們怕我頭晚難過，才沒跟我說。母親的病很重，腫瘤已有11公分……

淚水在我們眼里打轉(zhuǎn)。大姐說：“不要給別人說娘的病情。也別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一絲難過！就說是貧血，還有個小結(jié)石?！碧а劭粗遥骸坝绕涫悄??！蔽尹c(diǎn)點(diǎn)頭，淚水流了下來

我們都嚴(yán)守著這個秘密。似乎不說，病魔就會放過善良的母親；似乎不說，就會有奇跡發(fā)生。

那天以后，盡管我們強(qiáng)裝笑顏，也終是紙包不住火。明眼的長輩們前來看望，一眼就探了底。當(dāng)然，也都盡力幫著瞞母親。

平日母親是不來我家的。她總是心疼我工作辛苦，說在我家一天天不見個人影，什么也幫不了，還凈添忙。只有節(jié)假日，才接母親過來，每年也總是小住幾日就到年下，母親便硬吵著回家。以前母親身體還算硬朗，回家過年圖個開心，我們都順從，這次說什么也不能由著她性子來。但我們想出各種說辭都無濟(jì)于事，我們搬來救兵大姐夫說教。母親總說，在我們這大家里，我們大姐夫是量事兒最寬的，母親也最聽他話。可這次，任誰說都不行。

我說：“老媽，今年是寒冬，家里太冷啦，開春兒回吧?！蹦赣H義正言辭道：“誰家過個皇年節(jié)下，閉門不開。冷，凍死幾個人？”母親是鐵了心要回家。愛如說：“孝順，孝順，就順著老人吧，我們還是陪老太太一起回吧?！钡赣H的體質(zhì)實(shí)在是經(jīng)不起一點(diǎn)折騰了，家里再怎么取暖也是條件所限。好無奈！

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是在年二十八的早晨，鋪天蓋地的新冠疫情新聞直擊各個角落，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有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變化。經(jīng)歷過非典，母親深知傳染病的厲害，關(guān)鍵時刻不給國家添麻煩。大義面前，母親竟同意留下來了。初一、初二母親住到嫂子那邊，很開心。老太太的心結(jié)，我懂。她一輩子要強(qiáng)，不愿落人話柄，讓她大過年留在女兒家，她覺得很不體面，要是在兒子家，那就名正言順多了。之后，母親逢人就夸自己的兒媳多孝順，每天早上都要給她沖倆雞蛋。

婆媳一場，她們相處得一直很融洽。我們的老太太，會當(dāng)著呢。

初二回來后，母親的睡眠又少了很多。幸母親識文斷字，每日早早起來抄錄經(jīng)文、簽簿，以此來緩解病痛。每晚也都吵著要吃片兒安眠藥才肯睡去。醫(yī)生是不允許每天吃的。我說：“隔天吃一回吧?！薄耙?，那可不行，可不行，睡不著?！蹦赣H的神情像極了討糖吃的孩子。于是，我只好隔天就拿個VC來蒙混過關(guān)。倒也騙了幾回，母親也能安穩(wěn)地睡上一大覺。

母親的飯量由大海碗變成了小茶盅，每次一大口，我和孩子們從網(wǎng)上查閱著各種小食品的制作，變著法兒的哄母親開心，盡力盡著孝。

能盡孝是很幸福的，我很小心地幸福著……

很懷念陪伴母親的那一段時光。若要問這個疫情帶給我最大的收獲，我想是心安和陪伴。若不是能疫情居家，我可能會因?yàn)楣ぷ骶壒噬俸芏嗯惆?，也會多很多遺憾和不安。疫情，讓我陪了母親最后一程。

疫情緊得讓人發(fā)慌，各個小區(qū)或限行或封鎖。親人們只能通過視頻時時問候，很慶幸那段時間母親留在我的身邊。

正月二十，母親的病情有些重了。有時甚至認(rèn)不清視頻那頭是誰，喃喃叫大姐，叫小姨，也喃喃著罵三姐，罵小彬，母親是想她們了。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先生不在家時，我和孩子們沒人壯膽。我便不敢實(shí)睡，隔個把鐘頭就醒來，偷偷走到母親床前，看看她微微隆起的鼻翼，才放心。

盡管有些事你不想面對也不敢面對，但是你不得不面對。我們都商量著，該讓母親回老家了。

舅舅來電話，多少有些火氣?！霸趺?，你娘在你家呆夠了？你們姐妹們有意見嗎？你要忙不過來就給我送來吧?！蔽抑?，他是心疼他一奶同胞的長姐！哎，我的娘舅呀，且不說才伺候母親一個月，就是一年、十年、二十年又怎樣？母親從前拉扯我們兄妹五個，期間辛酸無人能比。能讓我陪在母親身邊，已然是上天恩惠于我。我感恩不盡，怎會厭倦？

其實(shí)，母親最后是有所察覺的。她甚至能伸手摸到那討厭的腫塊。她給孩子們說：“姥姥，這次怕是過不去了?！焙⒆觽冋f：“姥，沒事兒，醫(yī)生不是說多吃點(diǎn)兒好的就把那個結(jié)石化了嗎？再說您還有神方幫助，會好的?！庇谑悄赣H就盡力吃好的。

她還交代我，等回家后炒好肉，放小姨家冰箱，一天去吃一大塊兒。我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我卻偷偷地流下淚來。

二月初六，是個適合挪窩的好日子吧，我們陪母親回到老家。街里鄉(xiāng)親都來看望。母親的病情似乎輕快了好多，話也多起來。我們?nèi)栽谀赣H的面前嬉笑打鬧。一天晚上，母親終于“忍不住”把我叫到跟前：“兒啊，你就不長心，恁娘難受的這么狠，你還笑嘞？”我背過臉，哭了，任淚水無聲地流淌。

原來我們都在“假裝”，我一直“假裝”很開心，母親也一直“假裝”不難受……小鵬仍在騙著他奶奶說：“沒事兒，過幾天天暖和了就好了?！弊鎸O倆打著嘴官司，再看看那可愛的重孫子，母親一會兒就忘記了剛才的煩惱，而我，久久不安，該怎么留住您，又怎么能留住您，我的娘親！

之后的幾天，我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小時候，家里兄妹們多，母親總是偏向于我，總是偷偷地給我多分點(diǎn)好吃的。如今趁姐姐們不注意，我也偷偷地塞好吃的給母親。之前醫(yī)生說的什么禁忌，不用理會了。想怎么就怎么吧，母親一輩子命運(yùn)多舛，不得不聽天由命，難得讓她任性一回。

母親常說她屬大龍，是大屬相，什么東西都怕她。所以只要有母親在，我便什么都不怕，只要有母親在，我便還是個孩子。母親一直是我們的定海神針。一直是我們的鎮(zhèn)宅之寶。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擋在前面，這一次，母親一定是心疼我們，她怕半夜走了我們會多無助，她硬撐著最后一口氣熬到天亮。2020年2月20日晨6時，我的親娘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任我聲嘶竭力，長聲呼喚，我的母親，我的親娘，再不能應(yīng)我一聲。

所有的壓抑，所有的偽裝，那一刻全然崩塌，淚水開始肆意地流淌。

哥哥姐姐們數(shù)念著母親苦命的一生，不凡的一生，這一刻，盡管早有準(zhǔn)備，于我，都是猝不及防。他們說20代表愛你，2020年2月20日，母親選擇這一天離開，有多愛就有多痛！鄰居都來勸我說老太太壽終正寢，算是喜喪，應(yīng)該替她高興，但只有我知道，人就是到一百歲也是需要母親的，尤其是我，一直一直是母親的寶貝，一直一直是母親的驕傲！

我知道，從此我便是那斷線的風(fēng)箏，沒有了牽掛的方向，隨風(fēng)飄落；便是那無根的浮萍，沒有了歡喜的來處，隨波逐流……

思念母親，在每一個夜深人靜時；

思念母親，在每一個午夜夢回時；

思念母親，在每一個晨露沾衣中；

思念母親，在每一個旭日初升中；

思念母親，在每一個烈日炎炎里；

思念母親，在每一個落日余暉里。

倘若，思念有聲，一定，震耳欲聾！

母親——

劉同霞，涉縣第一中學(xué)教師，喜歡用淡淡文字，記錄身邊的深情與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