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臨晨四點半，天光已微亮，出發(fā)登山看日出，這是馬薩達青年旅社最受歡迎的項目。出門就是蛇道的入口，相當方便，看到從別處坐車趕來的旅人，不由竊喜自己選對了住處。蛇道是進出馬薩達城堡的主路，古時城中所需的建筑材料和生活給養(yǎng)都從這條路上運輸，曲折蜿蜒，登頂大概需要一小時。白天死海酷熱，絕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乘坐索道上山，只有日出前的這段時光才是蛇道最熱鬧的時候，登山的人絡繹不絕。

路很清晰，山也醒目，空氣清冷，周遭寧靜，最適合快步前行。死海邊的幾點路燈像是天上落下的星，真正的天空中卻沒有星光，只有各種色彩，從寶藍到橙紅，直至山巔的一帶金黃。天色漸漸通明，所有人都在搶時間，希望在山頂趕上日出的剎那，我爬樓梯不行，落到最后，孤單地走。抬頭看看高聳的山崖，估摸著日出前肯定無法登頂，也就放慢腳步，仔細欣賞起周圍的風景。山石上躍出一頭野狼，東張西望，非常警醒，見到我就逃開了。走到半山，日出在即，干脆坐于石上靜等。此時水氣幾無蒸發(fā)，死海湖面最為澄澈，朝霞倒映，色彩瑰麗。日出時極快，只在山巔露頭時方可一見，躍出大半已不能直視。群山和荒原隨之變幻顏色，從玫紅轉(zhuǎn)為土黃，再至蒼白。死海的水色也褪盡五彩，只剩金黃，到太陽完全躍出群山時，水面呈現(xiàn)出一道金柱，隨后散開為粼粼波光。日出之后水霧開始升騰，死海又恢復其朦朧的模樣。死海日出算不得極美，但還是為以色列平淡的自然風光增色不少。返回的路上，看到自己長長的影子，不由慨嘆這些年走過的路，都在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回到賓館與朋友會合，早餐出人意料的豐盛，可為了趕第一班纜車，匆匆吃幾口便出發(fā)。在入口買好以色列國家公園的通票，這在后續(xù)的旅程中很有用，也可以省些錢。此時大隊的游人還沒來，纜車完全是專享，在半途看到返回的纜車，人滿滿的，都是欣賞完日出的登山者。走進馬薩達城堡，平頂開闊，比想象的要大許多。主要的建筑遺跡在北部，有倉庫、有軍營、還有浴室和宮殿。滿目斷壁殘垣，少數(shù)相對完好的建筑為后期修復，墻壁上清晰可見一條黑線，用以分隔曾經(jīng)的古跡和現(xiàn)代的修復，我覺得這種做法非常值得學習。盡管可以做到修舊如舊，但標示出真正的古跡，對參觀者依然很有幫助。希律王的宮殿懸在山崖邊，依自然山勢分成三層，規(guī)模不大卻異常壯觀。除去幾根殘柱，宮室蕩然無存，目光穿過曾經(jīng)大門的位置，可見死海群山風光無限，建筑師的氣魄和胸懷令人驚嘆。到下兩層的宮殿需要走山崖邊的棧道，從這里可以望見馬薩達的西門，也有一條路上山，是當年羅馬人攻陷城堡時堆土而成的坡道。山下四面還殘存著好多座石塊壘成的軍營遺跡，可以想見羅馬人圍城的情景。其實馬薩達城堡最重要的建筑是引水工程，把山下的水引到山上積蓄起來，部分儲水洞穴開鑿于山腹中，工程浩大。因為有水源，奮銳黨人才能在羅馬大軍的團團圍困之下堅守三年。幾乎每一個到這里的人都會講述馬薩達的故事：在城池將破的前夜猶太人領(lǐng)袖愛力阿沙爾(Elazar Ben-Yair)召集全體發(fā)表了著名的演說，“我們是最先起來反抗羅馬，也是最后停止抗爭的人。感謝上帝給了我們這個機會，當我們從容就義時，我們是自由人，不論敵人多么希望我們做活俘虜，但他們沒有辦法阻止我們，遺憾的是我們沒能打敗他們……天亮時我們將不再抵抗，感謝上帝讓我們能夠自由地選擇和所愛的人一起高貴地死去。讓我們的妻子沒有受到蹂躪而死，讓我們的孩子沒有做過奴隸而死吧！把所有的財物連同整個城堡一起燒毀。但是不要燒掉糧食，讓它告訴敵人：我們之死不是因為缺糧，而是自始至終，我們寧可為自由而死，不為奴隸而生！”按照猶太教律，自殺是重罪，所以通過抽簽選出十名勇士，先殺死其他人；再二次抽簽，抽中的一人殺死其他九人后自殺。當羅馬人攻上馬薩達時，所見的只有尸體和糧食。如今它是以色列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每一名以軍士兵都要在此宣誓，馬薩達永不再陷落。正是在這種精神的鼓舞下，以色列在阿拉伯強敵環(huán)伺中越戰(zhàn)越勇，打下一片江山。山頂上還有拜占庭教堂的遺跡，說明馬薩達在陷落后依然有被使用。

從馬薩達到埃拉特，我沒有選擇更便捷的90號公路，而是繞道密茲比拉蒙，穿越內(nèi)蓋夫沙漠。路過死海的南緣，看到規(guī)模很大的化工廠，不知道加工的是鹽還是硝；也看到一些古代遺跡的標識，圣經(jīng)中所記載的邪惡之城所多瑪應該不遠。離開死海的一段丘陵地貌有明顯的水蝕風蝕痕跡，像是干涸的古老湖盆。內(nèi)蓋夫沙漠果然荒涼，少沙丘，多土山，更似戈壁，除了偶爾經(jīng)過居民點，什么也看不到。正值安息日，路上沒有車，車開得很爽，也很倦。正無聊時，看到一幅巨大的廣告牌——本古里安沙漠之家，原來到了斯德博克基布茲，過其家門，自要一觀。本古里安是以色列開國總理，務實而富有洞見。他平息猶太人中對聯(lián)合國以巴分治方案的反對之聲，指出這個方案雖不盡人意，但第一次從法理上承認了猶太人回歸故鄉(xiāng)重新建國，必須簽署。當聯(lián)合國通過該方案后，猶太人萬眾歡騰，他卻異常清醒：“那一晚，人們在街上跳舞，但我不能跳。我知道，我們面臨著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中，我們將失去最優(yōu)秀的青年。”喜悅中的猶太人認為最大的威脅是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暴動，但本古里安卻指出即將到來的是阿拉伯鄰國正規(guī)部隊的進攻，由此展開全方位備戰(zhàn)。他起草并宣讀以色列的獨立宣言，將不同派別的猶太人捏合在一起。第一次巴以戰(zhàn)爭中，本古里安的戰(zhàn)略是占領(lǐng)盡可能多的土地造成既成事實。建國后又用飛機將也門、伊拉克等地的猶太人接回國內(nèi)，4年時間使以色列人口增加一倍。一系列務實的舉措保衛(wèi)了年輕的以色列，無愧其國父的稱號。淡出政壇后，他回到斯德博克基布茲中生活，死后也埋葬于此。一邊尋找本古里安的故居，一邊參觀斯德博克基布茲，綠樹成蔭，房舍整齊，花園中散落著很多兒童的玩具，雖不見人，亦覺溫馨。好容易見到個赤腳的小男孩獨自玩耍，上前問問路，他指著遠處綠色的院落說那就是。故居非常儉樸，隨處可見本古里安和家人的照片，書房中堆著很多書，不知老人是否都曾讀過。沒有去峽谷邊的墓地，遠遠望上一眼，向他致敬，也是告別。

內(nèi)蓋夫沙漠中有一些環(huán)形山，俗稱彈坑，并非隕石撞擊，而是石灰?guī)r海床上升后經(jīng)地下水侵蝕崩塌凹陷而成，全球共有7處，5處在以色列。密茲比拉蒙就在最大彈坑的崖壁上，海拔1000米，是內(nèi)蓋夫沙漠的制高點，也是觀賞彈坑風景的最佳地點。彈坑規(guī)模很大，站在崖邊，只能看到一線陡峭的山巖，并不能看出整個環(huán)形構(gòu)造?？拥灼教?，在烈日下呈現(xiàn)出斑駁的色彩，這是不同礦物質(zhì)沉積自然形成的差異，據(jù)說有160多種，是世界上唯一匯集這么多礦物質(zhì)的地形。日出日落時，多彩的地貌更利于觀賞，而正午光線直白，實在不是看風景的好時候，躲進餐廳歇歇腳，吃口飯，味道還不錯。休息之后，開車盤山而下，穿過彈坑底部，與一般的斷裂峽谷不同，坑底非常開闊。午飯后開車犯困，換朋友開一段，醒來還在沙漠之中。本古里安說以色列的希望在南方，而以色列的整個南方就是內(nèi)蓋夫沙漠，占據(jù)著國土一半的面積。一路看來，沙漠腹地開發(fā)不多，但沙漠外圍已有很多變化，農(nóng)莊、工廠都不少，介紹說還有很不錯的大學和高科技公司，或許這片不毛之地，真是未來熱土。

紅海之濱的埃拉特是以色列的特區(qū)，硬是在約旦和埃及之間擠出11公里的出海口。作為游人，我的眼中看不到戰(zhàn)略價值，只被高樓海港、綠樹長灘所娛悅。時間已過三點，驅(qū)車直接到珊瑚海灘保護區(qū)浮潛。紅海水體清澈，珊瑚和魚類資源豐富，是浮潛者的天堂，埃拉特很注意環(huán)境保護，珊瑚海灘保護區(qū)的浮潛是埃拉特最值得嘗試的項目。海水碧藍澄澈，岸邊斑斕的卵石在浪花間熠熠生輝。珊瑚礁離岸邊很近，換好泳衣，戴上泳鏡，走過一段棧橋，跳下水就置身于珊瑚之間。我是第一次浮潛，稍稍適應之后，就感覺出好來。陽光絲絲縷縷地灑下來，把珊瑚礁映照得或明或暗，游弋其間似入?yún)擦?，各色各樣的珊瑚如枝如花，觸手可及。游魚疏忽而來，疏忽而往，穿梭個不停；也有呆萌的，傻傻地從礁縫中探出頭來看著我，伸手去摸時才會閃開。紅海的水溫遠低于死海，越游越冷，爬上棧橋曬曬才暖。遠處的海面熱鬧非常，游艇往來不息，水上運動俱全，真是個海濱度假的好地方。玩到園區(qū)打烊方才離開，把一整天沙漠開車的疲憊都游走了，紅海浮潛遠比死海漂浮有趣的多。

作為旅游城市的埃拉特，宗教氛圍很淡薄，沒有耶路撒冷那么多清規(guī)戒律，安息日餐廳依舊火爆，還可以吃到猶太潔食禁止的海鮮，口味也挺國際化，真是大快朵頤。日落后的埃拉特燈火輝煌，與昨夜死海的沉寂判若云泥，在賓館的天臺，看看燈火，吹吹海風，很是舒暢。來以色列的第六日是漫長的一天，從死海之畔到紅海之濱，登上馬薩達，穿過內(nèi)蓋夫，看滄海桑田，談精神不朽，對以色列人的堅韌、務實和創(chuàng)新又多一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