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是兩位哲學家:米歇爾·??屡c弗里德里希·尼采共同的誕辰。不只是巧合,這兩位哲學家的思想也不無聯(lián)系。在這個特殊的日期,不妨來學習一下??吕^承自尼采思想的“偽裝”概念。
我們之前說到??乱芯磕撤N真理、經(jīng)驗或者主體形式是如何“偽裝”成真理的真理游戲問題,而且熟悉??伦髌返娜硕贾栏?峦ㄟ^真理游戲、真理運作和話語建構(gòu)的陳述學意識,對某種真理和知識假扮成客觀與絕對真實的情況進行了徹底的抗議和批判,他通過對瘋癲、知識、罪犯、性壓抑假說等的研究表明今天的真理只是一種真理的標準化形式而已。
??碌倪@種徹底的懷疑主義實現(xiàn)了對各種先設(shè)主體和真理的警覺和批判,也就是說,福柯解構(gòu)、撼動了真理和知識的神話地位,而這是他分析經(jīng)驗形式的歷史性的基礎(chǔ),那么他解構(gòu)、拆穿這些神話的資源是什么呢?“偽裝” (simulation)顯然是一個切入??抡軐W的很好的概念。
在此,我們正是想通過“偽裝”這個關(guān)鍵詞,通過與尼采在真理批判和知識批判上的繼承關(guān)系來闡明??抡胬碛螒蚍治龅囊粋€重要的理論淵源。
正如以下現(xiàn)象的復雜性一樣: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理論在法國被不同的哲學家接受,就產(chǎn)生了不同的哲學派別;現(xiàn)象學、胡塞爾等在法國與薩特、梅洛龐蒂的結(jié)合和與概念哲學(philosophie du concept)的結(jié)合啟發(fā)了相反的思考;馬克思主義在旅行中幾乎介入各種哲學派別中;因此要描述在??律砩习l(fā)生的那種學理的化學反應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只是借著尼采將“偽裝”的哲學問題做一更深入的分析。
這是一個小視角的分析,同時它也符合??聦植炕蟹绞降目隙ǎ骸敖?0年或15年出現(xiàn)了……對整體理論,我更想說是對包容和總體理論的抑制作用……這15年間發(fā)生的事情的首要特征就是:批判的局部化特征?!植炕械倪@個最主要的特點實際上指出一種自治的理論生產(chǎn),而不是集中化的,也就是說它不需要統(tǒng)一體制的認可來建立它的有效性?!?/span>
所以這里在討論尼采與??玛P(guān)系時,并不需要建立統(tǒng)一體制和統(tǒng)一的影響關(guān)系,而只需要深入一個問題即可。不過,雖然我們不是全面講二者的關(guān)系,但是,我們基于的事實仍然是“談?wù)摳?吕@不過尼采”,而且在講到“譜系學”時我們還要講到尼采,這里先討論“偽裝”這個概念在二者之間建立的聯(lián)系。
尼采的時代即19世紀是一個“科學的時代”,當然,那個時候“科學”的概念與我們今天理解的物理學、生物學等完全不同,毋寧說,那個時候“科學”并非是一種學科的概念而是一種知識之方法論的概念,是一種求索的現(xiàn)代精神的表征,是一種嚴肅的態(tài)度和批評精神的象征。這就是為什么偉大的哲學家尼采自詡為科學家。
在這個意義上,今天所謂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在當時“精神態(tài)度”這個意義上,界限并不是很明顯,這種19世紀的知識語境對尼采有何影響呢?我們能怎樣設(shè)定這種影響呢?
我們認為這意味著當時任何重要的學科資源都會對哲學思考產(chǎn)生實際的影響,生物學、物理學、化學等自然學科的成果可以轉(zhuǎn)化成一種哲學認識論的思考(在下文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這正是法國科學史認識論研究學家如巴什拉、康紀萊姆等所從事的思考)。
在19世紀,達爾文和達爾文主義者在生物科學內(nèi)的發(fā)現(xiàn)無疑影響了眾多的社會思潮。達爾文不僅以“人不過是生物進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即使是最高環(huán)節(jié),也未脫盡動物性——取消了人的尊貴性和不可一世性,而且他所提出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也隨著資本主義精神滲入社會的各領(lǐng)域,這一點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也是有跡可循的。在這里我們要分析的是達爾文“偽裝”(simulation)這一生物學概念對尼采的影響。
達爾文的“偽裝”這個概念使尼采頗受啟發(fā)。我們知道在達爾文那里,生物為了幸存,它們有時候會“偽裝”成別的東西,即不是它自身物種或狀態(tài)的東西。這樣,尼采認為人也會“偽裝”成別的東西,人也會偽造不同的狀態(tài)。
人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呢?首先就是為了幸存,即安全,保護自己;其次還是為了幸存,但是更好地生存,那就是“愉悅、快樂”。然而,人與動物不一樣的是什么呢?人不是在身體上把自己染成綠色,或者說換身衣服就可以自我保存,就可以避免天敵的侵犯。那么人類要怎樣呢?
首先,我們需要設(shè)定人類的天敵是什么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復雜,我們只準備從尼采的角度做一個歷史的限定和說明。這樣,我們必然找到的還是達爾文,找到“斗爭”和“競爭”的生物學現(xiàn)實。
參照霍布斯的理解,我們可以設(shè)定人類的永恒狀態(tài)就是斗爭狀態(tài),人類害怕殘酷的達爾文定律:競爭、斗爭。所以,這種叢林法則告訴人們必須在競爭中成為勝者(當然霍布斯假設(shè)的是讓渡權(quán)力保證大家都能幸存)。
達爾文所說的生物學現(xiàn)實在人類社會也很受用,人類害怕斗爭,害怕斗爭中的失敗,進一步而言人類害怕虛無,“虛無”對尼采而言不是沒有,而是沒有遮蔽,暴露出赤裸裸的斗爭狀態(tài)或殘酷狀態(tài),這是人們不愿意承認和面對的,也是人們沒有勇氣面對的。
這樣“偽裝”和“遮蔽”就出現(xiàn)在人類社會,他們要遮蔽的就是這樣的殘酷狀態(tài),他們要偽裝成“人類不是這種狀態(tài)”來求得安慰。所以無論是斗爭還是虛無都使得人類要去“偽裝”成真理以攫取優(yōu)勢地位,以掩飾生存的殘酷和死亡的逼近。
那么,如果人類不是像動物一樣偽裝成別的物種,他們又如何偽裝和遮蔽呢?他們偽裝的伎倆又是什么呢?這就要繼續(xù)前面的生物“偽裝”討論說明人類不同于動物的復雜性。參照中國古人劉勰的說法“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 而人則是“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我們會明白,與動物之“紋”,與動物之形態(tài)可以類比的不是人的發(fā)膚,而是人的心、言、文。
簡單說就是人的精神活動,人的語言、文章,用現(xiàn)代術(shù)語說就是人的知識活動。人可以改變的是這些東西,人可以利用這些東西裝扮人的精神世界和社會生活。這樣,人的“偽裝”這種自我保存的行動就不是體現(xiàn)在身體發(fā)膚上,而是體現(xiàn)在“言”和“文”上,我們可以不準確地說人的“偽裝”體現(xiàn)在為了自保和快樂而不斷用“語言”“隱喻”等以科學和真理的名義制造知識(在這個意義上,知識是謊言)的活動上。
這個活動不僅遮蔽了殘酷的斗爭事實,而且使人們能夠以看似合情合理的外表來攫取“真理” 的價值地位。獲得這一位置的人進而會借著真理的名義試圖一方面遮蔽斗爭現(xiàn)實,一方面銷蝕失敗者的意志,告訴他們真理和意義是什么來鞏固勝利者的地位,并宣布已經(jīng)確立的真理標準都是善的和永恒的,已經(jīng)有的知識都是客觀的。其實這都是賦予“一己之私”以合法性的手段。
然而,這樣的運作使得人類歷史就變成尋找意義、知識以對抗在時間中走向必然消失的活動。知識也演化為理性、合理性和有效性的標志,而遠離“快樂”的生物性目的。這就是尼采所謂的“真理”和“謊言”,尼采并不是在倫理學的意義上將真理與謊言對立起來,而是將它們與倫理學之外的生存聯(lián)系起來。
通向真理的途徑根本不是善、美,而是“謊言”和“殘酷的事實”;人們不是為了善而追求真理,而是為了遮蔽殘酷才偽造了真理,這就是尼采式的顛倒和反諷。
人們需要通過偽裝成真理和知識的話語獲得安全和快樂,獲得活著的感覺。人們用知識來美化世界,使得世界多姿多彩,而事實上,生命活動是殘忍的和丑陋不堪的。所以,沒有藝術(shù)和知識所假造的愉悅,人類會過著悲慘的生活。
尼采翻轉(zhuǎn)了知識的命題:事實上,知識是被制造和發(fā)明的,而語言、科學是制造知識、真理的工具,它們也是“制造”的本體和“被制造者”的家園所在。這也就回應了我們上文所說的“言”與“文”才是人類可類比動物“紋”的地方,這種類比就預示著動物通過改變“花紋”(如顏色等),而人類則通過操練語言、文章和知識制造“偽裝”的事實。對此青年語文學家尼采的描述非常清楚:
我們已經(jīng)看到起初是語言致力于概念的建構(gòu),再后來是科學接管了這一工作。就像蜜蜂同時既用蜂蜜構(gòu)造細胞又用它們來填充它們一樣,科學永不停息地致力于偉大的概念之墓穴,感覺之墓穴的建構(gòu)工作?!瓨?gòu)造隱喻的動力是基本的人類動力……這種動力通過提出新的遷移、隱喻和換喻而不斷地使概念的范疇和細胞變得令人迷惑不解。
它不斷地表明一種重新裝飾將自身呈現(xiàn)給路人的世界的熱望,以至世界將貌似夢中的世界一樣,多彩、不尋常、永無結(jié)束,同時又連貫統(tǒng)一、充滿魅力且永遠常新?!了箍栐谶@一點上是對的,即他堅持認為如果我們每天晚上做同樣的夢,我們將像我們被日間所見的事情充滿一樣為(夢)所充滿。(快樂原則,夢、語言作為一種媒介和藝術(shù)是如何地建構(gòu)著生活和每日生活的真實。偽裝是多么重要?。。?/span>
這段話也說明為何我們需要虛構(gòu)的藝術(shù)家。我們從來和已經(jīng)處在一種偽裝和假造的過程中,大概這就是尼采所謂的,在“上帝已死”之后我們無法面對“虛無”的悲劇內(nèi)涵。正如前文所述“虛無”是沒有被遮蔽的殘忍的真實,我們用偽裝掩飾著它,不斷推遲它的到來和對它的洞見。
我們已經(jīng)肯定,在尼采的歷史機緣中,對生物主義的人的本性的強調(diào)是達爾文與他共有的成分,只是尼采將其進行了哲學和社會學的轉(zhuǎn)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