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wèi)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公元840年,69歲的白居易在洛陽的一間小屋內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與好友微之(元?。┲胤?,兩人都還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他們喝酒對詩、攜手同游名勝,暢談天下大事,痛罵宦海污濁以及那些假仁假義的小人,好不快意!
然而,再快意美好的夢終究是夢。
醒來的那一刻,只有風燭殘年的自己獨自黯然垂淚,他仿佛陡然失去了半個世界。
白居易起身,拖著虛弱的病體起身走到書桌前,提筆寫下了一首《夢微之》。
不自覺間,已然老淚縱橫。
好兄弟元稹已經(jīng)走了九年了。
公元802年。
苦讀多年的白居易終于在進士及第后再登書判拔萃科,與他同時登科的還有比他小7歲的元稹。
人山人海的榜前,春風得意的他倆互看了一眼,彼此都覺得尤其順眼。
“走,咱喝酒去?!?/p>
此后,長安酒坊、郊外、春花前、秋月下、大雪中······都多了兩個玩的很嗨的好友。
酒來詩往,從此詩壇“元白”組合正式出道。
他們的緣分還不止于此,次年,兩人又同任秘書省校書郎(相當于國家圖書館的低級館員),成為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
這是個閑差,兩人多的是時間從詩酒、女人聊到人生理想。
“他們都說你是渣男體質,你咋過了三十了還不結婚?”
“你知道的,我的心已死······” ,白居易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倒是想問問你,鶯鶯姑娘你還有聯(lián)系嗎?其實那個韋姑娘還是不錯的······”
“嗨!今天我們不談這,我們來說說······”元稹趕忙舉起了酒杯。
文化水平相當、人生軌跡重合、性格志趣相投,人生價值觀合拍,總而言之,這兩人自從遇上,月老都吃驚:自己是不是牽錯紅線了?!
因為這倆從相識開始,就開啟了長達30多年數(shù)百篇的詩詞唱和,比談戀愛的熱情時間線還長得多。
無論是對方在什么境遇里,他們都能收到對方的掛念。
由于兩人都有點藏不住鋒芒,喜歡直言直筆論天下不平之事,被同僚算計貶謫就成了家常便飯。
806年,元稹被逐出京城,貶為河南縣尉。
白居易一首《贈元九》立馬送去安慰:
自我從宦游,七年在長安。
所得惟元君,乃知定交難。
······
不為同登科,不為同署官。
所合在方寸,心源無異端。
807年,元稹的母親過世,守喪期間,生計困頓,幸好有白居易全力資助。
放鶴在深水,置魚在高枝。
······
愿為云與雨,會合天之垂。
這份深情厚意,元稹也在和詩里表達地毫不含蓄。
810年,白居易被免去了左拾遺。
一年后,白居易也遭遇了失去母親的痛苦。
丁憂期間,他也陷入了貧病交加的困境。自己也不寬裕的元稹不僅獻上了祭文,還三次分俸超過20萬錢,對白居易傾囊相助。
白居易感動不已,寫詩感謝:
憂我貧病身,書來唯勸勉。
上言少愁苦,下道加餐飯。
······
三寄衣食資,數(shù)盈二十萬。
豈是貪衣食,感君心繾綣。
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
815年,藩鎮(zhèn)割據(jù)愈演愈烈,主戰(zhàn)派武元衡遇刺。白居易第一個站出來要“急請捕賊以雪國恥”,結果遭到了朝中非議說他越職言事。
因為這件事,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
遠在通州的元稹聽聞,悲憤滿腔。提筆寫下了字字血淚的《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在波浪起伏的船上,白居易就著昏暗晃動的微光回復: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zhí)煳疵鳌?/p>
眼痛滅燈猶闇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從掌燈夜讀到讀至燈殘再到滅燈暗坐,其間的思念之切、思念之久和思念之苦層層暈染,亦感人至深。
有人說,人生路上,身邊需要有一二知己,知己不能幫你走路,但能陪你走路。
是啊,塵世間,時時有人掛念,有人懂自己,是多么幸運之事。
元和十四年(819年),唐憲宗召元稹回京,授膳部員外郎。
元稹的官運亨通起來。
820年,唐穆宗即位。元稹從膳部員外郎再到中書舍人,一路青云直上,甚至在822年坐到了宰相位。
為了迎合穆宗“銷兵”,元稹卷入到復雜的政治斗爭,最后致使裴度慘遭罷相。
裴度是誰,是不是感覺有點似曾相識?
815年,有個姓裴的御史中丞被柳宗元一把眼淚感動得拍案而起,最終成功幫劉禹錫從播州改任連州刺史,這個人就是裴度。
要知道,他的老白和劉禹錫也是老鐵,這樣一來,相當于是得罪了好朋友的好朋友的恩人。
白居易耳聞目睹,心中自是憤懣不已!
更讓白居易所不恥的是,好兄弟變了。
元稹這些年的調任期間,一改“曾將秋竹竿,比君孤且直”的風范,竟學會了那些阿諛奉承的小人嘴臉。
《初著緋戲贈元九》
晚遇緣才拙,先衰被病牽。
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緋年。
身外名徒爾,人間事偶然。
我朱君紫綬,猶未得差肩。
白居易丟出一首詩,一心想讓他迷途知返。
元稹還心存僥幸,哪有那么嚴重么。
白居易真是又氣又急,只能指著好友的鼻子大罵“你等著!”
很快,一封《論請不用奸臣表》直承穆宗皇帝。
毫不留情地把元稹斥為奸臣。
署名:白居易。
“人家都說咱是穿同一條褲子的好兄弟,要不要這么不給面子!”
元稹心里委屈。
白居易見其還不悔悟,很快又奉詩一首:
閑宵靜話喜還悲,聚散窮通不自知。
已分云泥行異路,忽驚雞鶴宿同枝。
紫垣曹署榮華地,白發(fā)郎官老丑時。
莫怪不如君氣味,此中來校十年遲。
詩中,白居易把老友元稹的行為比作鶴與雞同宿,并直言此行為老丑,也算是毒言諍語了。
在此猛烈誠心勸誡下,元稹終于有了悔悟之詞《寄樂天二首》:
榮辱升沉影與身,世情誰是舊雷陳。
唯應鮑叔猶憐我,自保曾參不殺人。
山入白樓沙苑暮,潮生滄海野塘春。
老逢佳景唯惆悵,兩地各傷何限神。
······
白居易也開始有意冷淡這個做了混蛋事的老友,依舊不愛理他。
后來元稹被罷相外放同州刺史,他徹底悔悟。至此,兩人才“破冰”重修舊好。
人生在世,免不了會做出一些糊涂事。真正的朋友會像一面鏡子,照出你的不堪,讓你迷途知返。
知己難得,諍友可貴。
公元829年,元稹又調回京城長安。擔任尚書左丞。途徑洛陽。
兩位老友把酒暢談,聯(lián)床夜話。
此時的他們已經(jīng)一起走過了近三十載。他們攜手共賞過陽光虹霓,也一起趟過很多風雨泥濘。
他們已經(jīng)都不再是當初那個只知道懟天懟地的少年郎了。曾經(jīng)那么相似的他們的心里各自有了不同的理想歸屬。
元稹為白居易寫下《過東都別樂天二首》:
君應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
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
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
戀君不去君須會,知得后回相見無。
白居易則回贈《酬別微之》:
灃頭峽口錢唐岸,三別都經(jīng)二十年。
且喜筋骸俱健在,勿嫌須鬢各皤然。
君歸北闕朝天帝,我住東京作地仙。
博望自來非棄置,承明重入莫拘牽。
醉收杯杓停燈語,寒展衾裯對枕眠。
猶被分司官系絆,送君不得過甘泉。
白居易已經(jīng)看夠了官場的暗黑,希望在洛陽歸隱,做一個自在人。
而元稹還想在仕途上再拼一把。
帶上彼此的祝愿與深情,他們踏上了不同的路。
831年七月,元稹暴卒于任所。
白居易流著淚寫下《哭微之二首》:
長達三十年的元白唱和,以元稹的離世而畫上了句號。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焙门笥岩驗橄嗨贫?,卻不會因為刻意保持完全一致而違背本心。
真正的好朋友,一定是兩個獨立靈魂的相互吸引。
孟子說: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
白居易和元稹一生情感有不少波瀾,也遭到了不少非議。但他倆之于對方,無疑是“真愛”。
用元稹的話說,他們兩人:
跡由情合,言以心誠。遠定生死之契,期于日月可盟。堅同金石,愛等弟兄。
用白居易的話說,他們兩人:
金石膠漆,未足為喻。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br>
當白居易悵然夢醒,他想到了他的元老弟躺在黃泉之下,泥土侵蝕了他的身體,他或許已經(jīng)化作了塵土。
而自己也只是頂著蒼蒼白發(fā)暫時居住在人間。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天人永隔,思念如潮水般涌來,悲傷逆流成河。即使千年以后,讀來也令人動容,禁不住淚流滿面!
逝者已經(jīng)在新的天地開始了新的旅程,而活著的人還要帶著無窮的思念與哀傷繼續(xù)走人間的路。
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他也會去到另一個世界,可他們還能重逢嗎?
來一次世間,得一位好友,有一程相伴,容易嗎?
如果你幸運地遇到了,請記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