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人教版新教材必修課文撤換了《詩經(jīng)》的《采薇》《氓》,選了《芣苢》,因為要圍繞“勞動光榮”這一人文主題而選文。 前些年,我備課讀到《采薇》時,曾寫下小文一篇《閱讀<詩經(jīng)·采薇>,抵達一個戍卒的心靈》,今天推出,以助新一屆的同學對《詩經(jīng)》多一份了解,其它的朋友可以忽略。 ![]() 閱讀《采薇》,抵達一個戍卒的心靈 魏建寬 ![]() ![]()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 ![]() 喜歡央視主持人柴靜的一句話:“采訪是一場抵達!”的確,采訪是抵達受訪人心靈的過程。其實我們閱讀詩歌,又何嘗不是一個抵達詩人心靈世界的過程? 閱讀《詩經(jīng)·小雅·采薇》,就是這樣抵達一個戍卒心靈的過程。 《世說新語·文學篇》中為我們記載了這樣一個頗有戲劇性的場面,一個關(guān)于詩化教育的場面—— ![]() ![]() 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惫唬骸坝捴兌?,遠猷辰告?!敝^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 ![]() 當代學者張萬起、劉尚慈如此翻譯—— ![]() 謝公(安)趁子侄們聚集的機會,問:“《毛詩》中哪句最好?”侄兒謝遏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敝x公說:“'訏謨定命,遠猷辰告?!ㄓ么蟮闹\劃來確定政令,以遠大計謀來確定詔誥)我認為此句最有風雅之人深遠的意趣。” (《〈世說新語〉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第1版。) ![]() 謝遏(即謝玄)讀到了《采薇》中最美最深情的文字,謝安讀到了《詩經(jīng)》中政治襟抱最遠大的文字。這是一個關(guān)涉美與理想的話題,這是一個關(guān)涉風雅的話題,這是一個關(guān)涉詩人與政治家對于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不同取向的話題。 謝安是東晉名相,謝玄后來也曾任淝水之戰(zhàn)的前敵總指揮,但少年時代的謝玄與長輩謝安的審美趣味卻大相徑庭。謝玄欣賞的是極具詩意之美的《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為什么?我認為,從本質(zhì)上來說,每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他更愿意用詩人眼光去打量這個世界。而當時的晉朝執(zhí)政即身為政治家的謝安呢,卻更愿意用理智與理性的眼光去洞察這個世界。正因為如此,才會有《世說新語》中記載的那樣一個頗具戲劇性的場面。 ![]() 我們是凡人,我們讀《采薇》,更愿意以謝玄的眼光去慢慢靠近一個戍卒的心,去理解一個普通的甚至普通得有點卑微的戍卒的心。 ![]() 沈從文先生說: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 《采薇》中的戍卒,沒有戰(zhàn)死沙場,他九死一生,他僥幸地回到了故鄉(xiāng)? 何以說“九死一生”?“載饑載渴”說明軍旅生活之艱苦,“我戍未定”說明戍守邊境的軍隊換防之頻繁,“一月三捷”說明戰(zhàn)事之頻仍,“豈不日戒”說明異族入侵邊境的猖獗。無怪乎清代學者方玉潤于《詩經(jīng)原始》一書中也不由得這樣感嘆—— ![]() “蓋壯士從征,不愿生還,豈念室家?曰:'我戍未定,靡使歸聘’者,雖有書不暇寄也。又曰:'憂心孔疚,我行不來’者,雖生離猶死別也?!保ā对娊?jīng)原始》第340-342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 那么《采薇》中的文字,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唐代詩人筆下的哪些詩句呢? 是王之渙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皇恩縱然浩蕩如春風,卻吹不到玉門關(guān)外戍邊將士的身邊?!恫赊薄分械摹巴跏旅冶W”,不也正是這樣的一聲嘆息嗎? 是岑參的“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戍卒與相識的來自都城的慰勞部隊的使臣邂逅,囑托使臣替自己向家人報一聲平安?!恫赊薄分械摹拔沂炊?,靡使歸聘”,不也正是對故鄉(xiāng)親人徹骨相思而無法傳遞的暗恨嗎?不過,岑參筆下的戍卒尚有故人向自己的家人傳報平安,而《采薇》中的戍卒呢?因為輾轉(zhuǎn)征戰(zhàn),因為“王事靡盬”,既逢不上朝廷派來勞軍的使臣,戰(zhàn)友也決沒有一個被批準退伍的,因此無法向家人報送平安。更何況即便有人替自己向家人報送自己平安,因為自己的輾轉(zhuǎn)征戰(zhàn),家人的回復也無法知曉。這一層悲情,豈不比岑參筆下的戍卒的悲情更添一分? ![]() 九死一生,奔向故鄉(xiāng)的路上,戍卒本該歸心似箭,本該喜樂如狂,本該笑逐顏開,可戍卒偏偏是“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戍卒內(nèi)心的傷悲有多重?為什么他說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的傷悲呢? 戍卒向我們傳遞的是怎樣一種傷悲呢? 是后來的詩人宋之問所言的“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那樣一份恐懼?是擔心家中的田園荒蕪?是擔心妻兒父母是否別來無恙?是擔心家鄉(xiāng)遭受戰(zhàn)爭的浩劫? 是為戰(zhàn)死沙場的戰(zhàn)友而悲傷?是因為與自己一同告別故鄉(xiāng)奔赴沙場的戰(zhàn)友全都拋尸邊關(guān),只有自己孤身回到故鄉(xiāng),因而無法面對戰(zhàn)友的親人的詰問?這樣的場景,豈不正是后來的唐代詩人陳陶所描繪的情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span> 戍卒沒有向我們表白——他為何走在歸鄉(xiāng)的路上,仍“我心傷悲”?他只向我們訴說他觸景而生的那一份情愫——“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彼桓嬖V我們,他告別故鄉(xiāng)出征時,那是陽春三月的季節(jié),那依依的柳枝,多像與自己告別的妻子的柔軟的手,可是那么美麗的景象中卻出現(xiàn)一幅悲情的畫面。戍卒他只告訴我們,他九死一生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雨雪交加,彌漫天際的全是徹骨的悲涼。他將巨大的想象空間,留給后來的讀者,當然也留給了數(shù)千年后的今天的我們。 ![]() ![]() 《采薇》顯然是一首厭戰(zhàn)的詩,但為什么《采薇》卻能入選《詩經(jīng)》的《小雅》呢? 《小雅》是用于朝廷宴飲的樂歌,王公貴族會認同這樣的厭戰(zhàn)情感嗎?會不會覺得《采薇》太讓人感傷呢? 我覺得不會,因為答案就藏在《采薇》的詩行中。 王公貴族聽到“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四牡翼翼,象弭魚服”的歌吟,不會為自己的國家的軍威之壯而群情激昂嗎? 王公貴族聽到“豈敢定居?一月三捷”的歌吟,不會為從征的士卒能與將帥同仇敵愾共御外侮百戰(zhàn)百勝的愛國情愫與英雄主義豪情而感佩嗎? 我想這正是《采薇》能進入《小雅》之篇中的重要原因!這樣的歌吟,我們從盛唐之音中也能聽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涼州詞》)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 當然,這首《采薇》——戍卒的歌吟,也能引發(fā)王公貴族的深思——怎樣才能少一些戰(zhàn)爭,給百姓多一份安寧?誠如《孔子家語》中所說:“鑄劍戟以為農(nóng)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zhàn)斗之患?!?/span> 寫到這里,倒令我想起了兩個人,一是巴勒斯坦的阿拉法特,一是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 這兩個人物,讓我堅信從人性的角度看,這個世界并沒有純粹的好戰(zhàn)主義者。 ![]() ![]() 阿拉法特1974年站在聯(lián)合國總部的講臺上,向世界動情地說出了那句話:“我左手握著自由戰(zhàn)士的槍,右手拿著橄欖枝,請千萬不要讓橄欖枝從我的手中滑落!”這位曾數(shù)次參與反以色列的血與火的戰(zhàn)爭而且無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巴勒斯坦領(lǐng)袖,他也在向全世界祈求以和平的方式讓巴勒斯坦那片土地獲得安寧。 奧巴馬獲得2009年度的諾貝爾和平獎,他在答謝辭中這樣表白—— 戰(zhàn)爭的手段確實在保衛(wèi)和平中具有作用。但這個事實必須同另一個事實共存:不管理由多么正當,戰(zhàn)爭導致人間悲劇。軍人的勇敢和犧牲無比光榮,表達了對國家、事業(yè)、戰(zhàn)友的忠誠。但戰(zhàn)爭本身決不光榮,我們決不能如此宣揚。 ![]() 讀到上述的文字,更讓我堅定地認為——讀《采薇》,最需要閱讀到的應(yīng)該是一個戍卒的悲辛,而非面對外侮的英雄主義豪情,我們更須抵達的是一個戍卒的痛苦的心靈,而非純粹對愛國精神的頌揚。 正因為如此,我更欣賞謝玄的審美眼光與審美情趣! (本文發(fā)表于《讀寫月報(高中版)》 2013年第1期,2021年9月30日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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