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安平

先有詞曰：

伯翳輔禹，治水有功，舜賜姓嬴。為殷諸侯，父子助紂，周武誅來。非子養(yǎng)馬，周分秦邑，成為附庸。秦仲被殺，五子破戎，西垂大夫。襄公護周，賜奪歧西，始建諸侯。

秦人在周朝之后的很長時間里，一直被中原各國認(rèn)為是和戎狄蠻族混居的異族，但是若往上追根溯源，就會發(fā)現(xiàn)秦人的先祖曾輔佐過舜、禹二圣和幾代殷王，在殷商時已是諸侯了，只是在周初時因朝代更替才失勢的，被迫西遷到西戎僻地。當(dāng)然，那些輝煌的歷史是否出自后來的秦朝利用絕對的權(quán)力杜撰出來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周初時，蜚廉、惡來父子先后因罪死去，剩存的嬴姓族人頓時被打入勞奴的階層。秦國先人們的勵志故事，就是這時從一窮二白的困境中開始的。秦人能從這樣的底層步步崛起，不斷做大，直至后來統(tǒng)一六國，他們身上到底有什么過人之處？為什么那樣一個破落小家族能統(tǒng)一天下，而其他的很多諸侯尊顯世家卻沒能做到呢？

（一）弱小之初，借勢翻身

蜚廉、惡來父子因為幫商紂王出壞主意，惡來被周王誅殺，蜚廉逃死于山野。要是叫普通人家被最高王權(quán)打倒，沒個上百年恐怕是很難洗脫罪名重新爬起來的，但蜚廉的后人們很爭氣，他們在周武王時被打倒，到了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時就開始翻身了。而且，周武王在推翻殷商后(也就是誅殺惡來后)，在位的時間很短，只有三年。

那么蜚廉的后人是怎么從罪奴的身份中重新爬起來呢？最主要的一招，就是靠“抱大腿”，而且，抱的就是周成王的大腿，他們贏家仇人的兒子的大腿，說真的，這需要極大的忍力才行。他們知道，他們嬴家的一切原本是被周王給剝奪的，那就只能靠著周王的賞賜一點點給重新爭取回來，借勢翻身，別人也隨便幫不了他們翻身。

蜚廉的孫子孟增靠著周成王的寵幸與賞賜，有了第一間可以合法居住的房子，地名叫皋狼，大意可能是“野狼住的坡地”，是塊兇險之地，但好歹嬴家有自己的窩了，成為自由平民了。如果不能首先脫離罪奴的身份，那么嬴家到了幾百年后的戰(zhàn)國時代仍然可能為奴為仆，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強秦了。

孟增有個孫子叫造父，繼續(xù)接力，寵幸于周穆王，因幫穆王平亂，穆王就將趙城賞給造父作為食邑，造父成了小奴隸主，不再是平民了。造父就把從蜚廉傳下來的其他嬴姓支族的宗親們也接到趙城一塊享福，其中就包括大駱、非子父子家族，這支家族就是嬴政的祖先們。趙城成了嬴家族居之地。

非子這一家也很爭氣，非子因替周孝王養(yǎng)馬有功，周孝王也賞給非子一塊封地，就是秦邑。非子也成了小奴隸主，號秦嬴。這是秦囯號的由來。秦國后人推恩祖宗時，往往把非子稱為秦囯的開國之君，其實這時候秦囯還沒有建國，只是一個小地主而已。

秦嬴的曾孫秦仲以大夫的身份替周宣王平亂，被西戎蠻族反殺。秦仲的五個兒子繼續(xù)帶領(lǐng)周兵征伐西戎，奪占了大塊地盤。其長子襲承父親爵位，成為西垂大夫，號稱秦莊公。

秦莊公的兒子秦襄公，因幫周平王避難，被封諸侯，襄公初建秦囯。周王把自己不能控制的大后方西歧之地賜給襄公，襄公花了12年時間才打到西歧。那兒原是周族的發(fā)祥之地。

這就是秦囯從無到有，初始建立國家的過程?？梢钥吹剑颐恳淮伟l(fā)家做大，都離不開周朝王室的賞賜與幫助。這反過來說明，周室也需要嬴家的幫助，這與嬴家的努力是分不開的，這點從他們用幾代人的鮮血與生命去開拓西戎之地，一點點的擴大生存地盤就能看出來。

如果談?wù)摯笄氐蹏鵀槭裁磿姶?，只是想到像秦穆公、秦孝公、秦惠王、秦昭王和秦始皇等那些顯赫君王的功績，卻不知道在那些君王之前的秦囯先人們，最初是如何從泥淖中艱難爬起來，并建立了一個國家的基礎(chǔ)雛形，那認(rèn)識真是非常淺陋。那些建立秦囯基礎(chǔ)的幾代創(chuàng)始人，甚至在歷史上連名字都沒能留下來。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如果秦囯的先人們只是想去養(yǎng)好馬，或只是想去駕好車，那他們的子孫也可能都是馬夫，或車夫，但是他們卻建立了一個諸侯國家，雖然小得不能再小。

（二）生于憂患，崇尚進攻

秦囯的先人們不只是建立了一個小國家，更可貴的是，他們從最初就為這個西戎小國注入了神圣的精神力量。

一個民族或國家要想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不能總是吹頌取得的成就有多輝煌，更要記住過去經(jīng)歷的挫折有多艱難，現(xiàn)在面臨的困難有多危險，不進則亡，容不得自驕與麻痹?，F(xiàn)實對秦囯的生存處境更是這樣。

和中原那些姫姓分封國不同，那些諸侯國之間有很強的文化共親性，自我感覺優(yōu)越于周邊異族，甚至連楚、吳、越這樣的國家都有點看不起，視為夷蠻。而秦人不但在周初是罪奴之家，能有后人存活下來已是幸運，他們?yōu)榱松鎻臇|往西四處遷徙，通過幾代人的努力，才好不容易在西戎打下一塊彈丸之地。

那時的西戎，地理條件惡劣，文化落后，很多民族部落之間常?；ハ酄幎?，要想在那兒生存下來非常不易，身為周朝大夫的秦仲被戎族所殺就是一個例子。秦仲的五個兒子替父報仇時帶了7000余名周兵，可見那時的民族部落爭斗非常激烈，規(guī)模并不小。

正是因為一邊要用行動取悅于周朝王室甚至付出犧牲，一邊要同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作斗爭，在夾縫中求生，造就了秦人堅韌無畏、敢于進攻的品格。

生于憂患之中，不進取就會隨時被別的部落消滅，沒有退路可尋，這就是他們必須全力以赴的原因。秦人沒有和中國諸侯們那樣可以在文化共親圈中茍且為安享受安逸的資本，“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說的就是秦人。

秦國的歷史，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血腥，和弱肉強食的特征，不是別人征服了他，就是他們必須去征服別人，沒有和平相處和茍且偷生的機會。這樣的秦囯，注定是要成為一個有血性的國家，這對于它成長為一個大國就是一種好東西，成為大國的必要條件之一就是內(nèi)心必須能夠充滿血性，隨時有準(zhǔn)備決戰(zhàn)的勇氣，絕不屈服，后來的崤之戰(zhàn)、長平之戰(zhàn)，都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缺乏血性，秦囯是不可能在幾百年無數(shù)次的大小戰(zhàn)斗中始終保持糾糾向前的斗志。秦囯后來為什么寧愿選擇睚眥必報的、讓中原文化圈都看不起的范雎，而不是溫儒博學(xué)的荀子？因為睚眥必報就是秦囯骨子里養(yǎng)成的性格。

秦人從一開始便是一個崇尚進攻的民族，其思維方式是進攻性的，帶著戎族地區(qū)野蠻的烙印，像猛獸一樣四處出擊。他們的地盤拓展到哪里，他們的國都也隨之不斷前移到那里，就像猛獸把尿味撒到那里，沒有固守于大后方老本營求穩(wěn)求安的意思。即使后來建都咸陽，據(jù)遺跡考證咸陽從來就沒有修建過外郭城墻，沒有考慮過防守外敵入侵的問題。這也是為什么后來劉、項比較容易攻進咸陽城的一個客觀原因。

秦人生于憂患的性格，甚至一直傳到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仍然擔(dān)心大秦帝國的生存，所以秦朝沒來得及讓百姓好好地休養(yǎng)生息，就忙于不停地立法改制，修長城，修直道，銷兵器，遷豪族，抑儒生，毀城防……結(jié)果是秦囯生于憂患，成于憂患，最后也是在急功近利中亡于過度憂患。

（三）實事求是，銳志改革

但是光有一腔熱血還是不夠的，熱血容易造成蠻干亂干，強大的齊國楚國就曾是這樣。秦人實事求是的精神，在諸侯國中算是一個異類，這應(yīng)該與他們處于西戎僻地，遠(yuǎn)離中原政治文化圈子，沒有受到虛淺禮法制度的深度侵蝕有很大的關(guān)系。

秦人是從殷商一朝走過來的，殷商就是一個非常重視鬼神的朝代，秦人原本也極為重視鬼神，鬼神意識曾經(jīng)主宰了他們的決策方式，比如文公征伐到?jīng)F、渭交會處時，和德公遷都雍城時，都是靠著占卜才決定遷建新都的。

又據(jù)遺址考古發(fā)現(xiàn)，秦人遷建雍城時，把秦國早期的寢廟合一建筑模式，改成了廟、寢分開且平行模式，這說明秦人從效仿商周宗法社會的宗廟中心制，向新的宮殿中心制過渡了，秦人不再把宗廟神權(quán)看得那么至高無上，君主的地位在上升。等到后來遷都咸陽，則進一步改進，朝寢處于國都中心，把宗廟置于郊外降至次要地位，這是為了突出天子之威，君權(quán)至高無上。可見秦囯的最高權(quán)力模式是在與時俱進的。

秦囯的實用主義，除了表現(xiàn)在最高權(quán)力模式的進步，最高決策更加走向事實求是，至少還表現(xiàn)在其他兩個非常重要的方面：

選擇王位繼承人，早期往往表現(xiàn)出非常重視“兄弟同心”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兄長主動讓弟弟繼位，或兄長死后由弟弟繼承王位，屢見不鮮，而不是嫡子優(yōu)先。兄弟同心，則嬴姓家族的表現(xiàn)更為團結(jié)，先輩君主的意志更容易成為家族世代相傳的集體意志，總體上能保持秦囯實力比較穩(wěn)健地上升發(fā)展，不會中途完全潰爛。這個兄弟同心的家族傳統(tǒng)最早從造父支族護庇非子支族時就開始了；

選召人才，不分背景，唯才是用，這點秦囯做得極為出色，是世人都知道的。秦穆公曾花費許多精力與時間，才搞定百里傒、蹇叔、由余三位賢才，開創(chuàng)了穆公時代。

200多年后秦孝公就是因為追慕秦穆公的偉績，發(fā)出召賢令，把商鞅吸引了過來。秦惠王、秦昭王、秦始皇時代仍是這樣，不拘一格使用各種人才。秦囯君主求賢若渴的精神打動了許多頂級人才投奔秦囯而來，即使沒有投奔秦囯，但只要秦君聽說了，也會用盡辦法搞到手，比如韓非。

還有一個特別的例子，那就是鄭國渠的故事，秦國明知鄭國渠是韓國設(shè)計的用來損耗秦囯國力的陰謀，但秦囯還是繼續(xù)修建鄭國渠，重用了間諜工程師。秦國用人做事的勇氣與魄力放到現(xiàn)代國家都是難以做到的。

西戎彈丸之地經(jīng)過六百多年的歷史長跑，最后能統(tǒng)一天下，而其他魏、齊、吳、楚、趙等國也曾啟用人才進行大力改革，但往往只是一、兩代人的熱血不能貫徹始終，然后自殘自廢了，這背后是有深刻的原因的。

（四）地理軍事，守攻俱備

以上講的是內(nèi)因，秦囯之所以能不斷做強做大的軟實力。秦囯能在亂世中掃滅諸強，終歸還是要靠它的兩個主要外因：地理與軍事優(yōu)勢。

天時地利人和，秦囯發(fā)源于西戎僻地時，仿佛躲藏在周朝背后的影子，一直在與戎族部落爭斗，不被外人注意，這也成了它的一個先天優(yōu)勢，即在它還是很弱小的時候，既能得到周室的庇護和幫助，又能避開中原諸國的傾軋吞并。

在秦囯壯大起來后，又能依靠天然的地理屏障多次阻擋外敵的侵犯，進可攻，退可守，雖屢遭侵犯也難以撼及秦囯的根本。秦囯從建立到壯大、統(tǒng)一的過程，很像是在下一幅圍棋，按“金角銀邊草肚皮”的重要性次序，從奪占犬丘、西戎、西歧等革命根據(jù)地開始，然后是南巴蜀，北義渠，東三晉，然后是六國，南蠻……直至秦朝結(jié)束全局。

秦囯地理的優(yōu)勢，在中原諸侯眼里卻產(chǎn)生了錯覺，他們認(rèn)為秦國處荒蠻僻地，遠(yuǎn)離中原政治經(jīng)濟，自然就沒有戒心，減少了長途跋涉去進攻和占領(lǐng)的欲望。

特別是秦穆公之后的250多年里，中原幾大諸侯國都在紛紛改革圖強，卻又相互牽制與爭斗，成為當(dāng)時歷史的主流，可這時期的秦國由于缺少人才與文化閉塞，大部分時間只能做一個西戎看客，貴族勢力上升架空了秦囯君權(quán)，屢起內(nèi)訌，“秦以往者數(shù)易君，君臣乖亂，故晉復(fù)強，奪秦河西地”，如果不是有地理天然屏障，晉國自己不爭氣，秦囯最有可能在這一時期被別的國家侵吞。

這200多年的低落期，其實也是蟄伏期，為秦囯提供了靜觀天下大勢蓄力迸發(fā)的機會，后來才有商鞅改革橫空出世，最后幾代秦王厚積薄發(fā)勢不可當(dāng)。

在軍事上，混居于西戎部落中的秦人，素來善于養(yǎng)馬，善于御車，加上那是一個鐵器大發(fā)展的時代，秦囯的兵車作戰(zhàn)相比其他農(nóng)業(yè)為主的國家，形成了軍事上的硬件優(yōu)勢。沒有強大的軍事，秦囯就不可能真正強大起來。秦囯西伐東征，到統(tǒng)一六國，靠的不僅是30多代君王的礪志奮斗，還有幾百年的實實在在的浴血拼斗。

秦囯雖然出自西戎蠻族之間，有它野蠻落后的地方，比如人殉制度，有史就把秦穆公之后秦囯200多年的衰弱歸因于秦穆公死時殉葬了秦囯的很多人才，但實際上秦囯的社會風(fēng)氣到了后來還是比較好的，人殉制度在秦獻公時就被廢止了，“獻公元年，止從死”。

《秦本紀(jì)》中只記載過兩次秦囯宮室內(nèi)的淫亂行為，即宣太后、趙姫，而其他諸侯國經(jīng)常充斥著各種宮廷淫亂殺戮，屢見不鮮且更為血腥殘忍。荀子就稱贊過秦囯風(fēng)清氣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秦始皇還親自改造社會風(fēng)氣，專門立法禁止淫亂禁止欺辱婦女，這些都是秦囯真正強大的社會表現(xiàn)。

開始，周朝殺了秦囯先人；

后來，秦人推翻了周朝。

開始，秦囯殺了楚王，滅了楚國；

后來，楚人殺了秦王，滅了秦國。

一切，都像是天命，因果循環(huán)。

【作者簡介】傅安平，1974年生，湖北黃岡人，工學(xué)本科?，F(xiàn)自由職業(yè)，業(yè)余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