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濱

人

生

文丨若　荷

一

　　經(jīng)常央求家人：“咱們?nèi)ズ＿叞桑瑤胰?，找個小漁村長住?！本拖癜⑽⒓乙粯樱以谛睦锬叵?。其實，沒有人知道，阿微曾經(jīng)暈河，我也是暈海的。

　　阿微村里有一個親戚，戰(zhàn)爭年代在日照工作、生活過，后來舉家搬遷，落戶在了某一個村中。正是這個親戚的女兒，多年后回阿微的老家探親，然后積極地給她們村里的一個男孩做媒。男孩陽光、帥氣，照片被親戚們捎過來，阿微偷偷地看過。

　　第一次去趕海，正是六月，休漁期剛剛開始，腳下是一片平展的沙灘，海水從遠方翻滾而來，吞吐著岸邊淤積的泡沫。海天蒼茫，極易讓人產(chǎn)生幻覺。望著空茫的海面，我喃喃地說：“阿微的家就在這里。”

　　眾人看我，或者不看，依舊興致勃勃地埋頭于腳下的尋索，全身心地關(guān)注旁邊的礁石縫，直到海水漸漸浸漫上來，將沙灘淹沒，讓礁石上的生物重現(xiàn)生機。

　　一艘漁船搖櫓而來，我幻想自己站在那艘小船的甲板上，迎風伸展雙臂?；秀敝校吹姜M窄的船艙里，有阿微的背影端坐，她織網(wǎng)、哼歌?？諝饫铮还上绦鹊臍庀⒙舆^。它們應(yīng)該來自附近的島嶼，來自遙遠的海洋，或者，來自阿微的村莊。

　　阿微嫁人的時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她嫁的那個城市叫日照，具體到哪個村莊，卻沒有人知道。阿微不說，她的爹娘也不說，媒人更不說，這是阿微的囑咐。她想讓一個人尋找她的念想永遠不滅，所以布下了這樣一個迷局。不過這個局，阿微最終告訴了我。

　　日照很遠吧？我經(jīng)常在心里想，默默地向遠方眺望。

　　隨著一季一季的花開，那年，夏日的蜀葵剛剛現(xiàn)蕾，阿微便嫁了，一去便失去音訊。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沒問阿微具體的去向。我不知道阿微娘家的村子，也不知道阿微婆家的地址，這就等于斷了與阿微的聯(lián)系，從此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我去日照的次數(shù)不多，每次去，都會想起阿微，想著她在某一個村里蝸居在島上的家里，想著她被陽光染成高粱色的臉膛。那是一個陳舊古老的漁村吧？周圍有小舢舨似的漁船圍繞，每年春天不光是綠瓦新柳、陽光盛開，還有到處晾曬的魚蝦?；蛟S，她家就在舢舨之上，她和她的家人一起每日在海上飄蕩，一頭披著清冷的星月，一頭頂著溫暖的太陽。

二

　　十六七歲時，我曾在一家工廠學習，和阿微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我們分配在同一間宿舍。阿微簡直就是我的跟屁蟲。那時候，我學習畫畫，阿微也要學畫畫，只不過她把畫畫在了鞋墊上，納鞋底，繡枕巾，繡床圍子。阿微常常說：“你畫你的，我畫我的。你的畫在紙上，我的畫在繡花繃子上?！?/p>

　　轉(zhuǎn)眼，我去讀書了，阿微仍留在工廠，不過她常來看我。阿微說，有一個人看上了她，寫紙條給她呢！阿微把紙條拿出來，原來是一個空煙盒，封面印著一對色彩鮮艷的翠鳥，旁邊寫著幾行字，我拿過來一看，上面的字跡早已摩挲得看不清楚了。

　　用煙盒寫的情書，也算情書么？我笑阿微癡，其實阿微也真喜歡他。然而不久，阿微眼中的火苗便熄滅了。那一年，阿微剛中學畢業(yè)，兩個弟弟妹妹正在讀書，家里正是用人的時候。

　　阿微說，那個男孩的家人嫌她家里窮，父母多病，兄弟姊妹多，更為關(guān)鍵的是，阿微是農(nóng)村戶口。

　　阿微的父母雖然身子弱，但卻不想讓孩子們沒文化，于是，高中畢業(yè)的阿微到工廠干臨時工，哥哥考上外地的一所大學。

　　阿微眼中的火苗雖然熄滅了，可眼神依舊明亮，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很是漂亮。

　　花開時自然會開，花落時自然會落。很快，就有人給阿微說媒了。剛開始，阿微每天都把那個珍藏的煙盒拿出來，捧在手心，發(fā)一陣呆，過了不久，阿微便答應(yīng)了：嫁！

　　阿微不知從哪兒買來一件粉紅的毛衣，配一條乳白的褲子，新燙的長發(fā)波浪似的從那陡削的肩上披卷而下。阿微出門，又轉(zhuǎn)回身和我拉勾說，永遠不要告訴他我去哪里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那時候，我對生活還十分懵懂呢。

三

　　多少年后的一個秋天，去日照，我走進一個叫岳家村的地方。

　　這是一個被譽為“走出泥潭”的村莊。

　　遠遠地，看見村前那頭老黃牛，在那名曰奮進的雕塑旁，一座凝聚鄉(xiāng)村文化的“公心亭”矗立在荷塘的中央。此亭是由當?shù)卮迕褡园l(fā)捐資修建的，在這里，村里年年都要舉辦一次“公心節(jié)”。望著粉墻黛瓦的民居、鮮花搖曳的公園、幽靜的小巷，我的眼睛為之一亮。

　　在村委明亮的展廳里，我看到了老年公寓里溫馨的畫面，看到了村民幸福的笑顏。其實，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里還是土坯房、老街道，走在這樣的村子里，雨天一身水，晴天一腳泥，貧窮落后的村莊，環(huán)境臟亂。村里沒有經(jīng)濟作物，糧食短缺，窮苦的家庭，小伙找不到媳婦，大凡俊俏點的女孩都想往村外嫁。

　　改革開放后，適逢村黨支部進行換屆選舉，村黨支部書記許傳江走馬上任，帶領(lǐng)村民辦工廠，發(fā)展鄉(xiāng)村經(jīng)濟，挖掘近乎失傳的傳統(tǒng)加工手藝，帶頭發(fā)展庭院經(jīng)濟。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實踐與奮斗后，岳家村人終于摘掉了窮帽子，從一個遠近聞名的貧困村，發(fā)展成集“全國文明村”“全國先進基層黨組織”“全國敬老模范村居”等榮譽稱號于一身的小康村。

“公心亭”，無疑是根據(jù)好書記許傳江的事跡而建的，而“公心”卻是岳家村上至書記下至村委每一位鄉(xiāng)村干部的寫照，更是社區(qū)里每一位村民的愿望。

　　我常想，阿微就應(yīng)該在這樣的村子里居住。阿微有理想、有文化、有遇到困難不妥協(xié)的勁頭，為何不能成為岳家村這樣的村莊里的一員呢？

　　住在這樣的村子里，阿微應(yīng)該是滿足的、幸福的。

　　阿微勤快，人生觀樹立得正確，無論是義務(wù)出工還是擁有報酬，阿微都不會在乎。當年從家鄉(xiāng)嫁到異鄉(xiāng)，阿微連問都沒有問對方的家庭情況，認準是個好青年就嫁了——不怕遙遠，不怕貧窮。想當年，如果是點名出工的話，阿微肯定是第一個達到指定目標的。

四

　　淺秋，涼風習習，白鷺灣小鎮(zhèn)的荷花還努力地開著，一邊開花，一邊萎敗，綠意幽深的葉底下，鉆出蓮蓬。

　　白鷺灣小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一面環(huán)水，向南依偎著潮白河。河內(nèi)蒲草蘆葦叢生，鳶尾綻放出別樣的韻味。更有成群的白鷺翩翩起舞，魚兒在水下潛游，浮萍平鋪于水上，野鴨在河面弄著清波。山環(huán)水繞的白鷺灣，塘渠相連，與百畝荷花相映，好一幅清麗如詩的圖畫。

　　漫步在通往白鷺灣小鎮(zhèn)的路上，隨時可以和白鷺親密接觸，與白鷺來一次近距離合影，用手中的草莖逗一逗水中的魚兒，用掉落的花瓣當小船，盛放風兒和葉片搖動送來的花香。

　　雖然白鷺灣小鎮(zhèn)的主題是休閑，卻極富文化韻味。尤其是那花叢中的書店，橘黃的色調(diào)溫馨浪漫，室內(nèi)優(yōu)雅、安靜、明亮，面朝荷塘，充滿書香。

　　我在書店入口處的電子屏幕上看到一行“到大自然中閱讀·字里行間書店”的字樣。高高的木梯，裝飾成豎琴形狀的隔斷，縱橫交錯的書架上，一個個獨立的空間，整齊排列著國內(nèi)外文學書籍。捧一本書在一旁獨坐，靜靜地閱讀，所有的喧囂都倏然遠去。

　　我在荷花叢中的書店里拍了張窗外的風景，走出門外，又對那個書店深深地不舍。留連中，看到荷花池里掉落的花瓣，不禁疼惜。有老人家在清理池塘中的雜草，忙讓他幫忙把花瓣撈出來，小心擦拭上面的水漬。旁邊的文友說，這個可以當作標本留存，紀念一次海島小鎮(zhèn)的采風之行。

　　遂將它們夾進一本書里。心想，如果阿微知道的話，她一定又要笑我。

五

　　一度，我把阿微的名字寫成“阿薇”。

　　她說：“你寫得不對。”

　　我說：“怎么不對？”

“是阿微，不是阿薇！”阿微懷抱一大簇花束，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叫阿微嗎？因為生得卑微，所以就叫了這樣一個名字。”

　　阿微喜歡郊游，可以幾十里山路行走下來，不覺累。阿微喜歡鮮花，每年春天都要到山野里采摘好多，送給左鄰右舍的工友。

　　在我的舊書里，有三十多年前的植物標本，夾在厚厚的書頁里，記錄著收集的時間、地點和植物的名字。阿微也喜歡收藏，她收藏的是各種鞋墊用以刺繡的花樣。

　　我們相互學習，卻總是背道而馳。但又十分溫暖。

　　可我知道，阿微并不卑微，她有一個當教師的父親，有一位隱忍善良的母親，有當年考進名牌大學的哥哥，還有兩個必定不會被時代拋棄的弟弟妹妹。

　　在白鷺灣小鎮(zhèn)，雖然聽不到阿微當年銀鈴般的笑聲，但是我知道，阿微的人生是開朗的，她的道路是平坦的。她不是今天臉譜化的網(wǎng)紅式花瓶，也不是凡俗女孩那樣的陪襯，而是擁有精神力量和精神世界的當代女性，擁有這兩樣高貴的品質(zhì)，她一定會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把自己的一腔熱忱，轉(zhuǎn)化為建設(shè)家鄉(xiāng)、改變命運的行動。

六

　　梅也是從這里去往日照的，屈指一算，她已到日照生活三十多年了。

　　梅曾經(jīng)失戀過，下崗過，生活窘困的時候，跟著丈夫去了日照一個企業(yè)打工，并在那里扎下了根。只是，她在我面前從不提海，仿佛海與她從來無關(guān)，在她的身上，我嗅不到一縷海水咸腥的味道。

　　許久不聯(lián)系了，有一年，梅的女兒考學，找到我這里來，讓我?guī)退畠褐笇ё魑?，在她女兒的作文中，我第一次看見那片蔚藍的大海，日照的海。應(yīng)該說，那是她女兒的海，筆下的海和心里的海。

　　無意中，梅的女兒用手中的筆，透露了梅在海島創(chuàng)業(yè)的情況。在那潔白的紙張上、稚嫩的筆墨中，梅從一名普通的下崗女工，到成為擁有自己企業(yè)的職業(yè)女性，全都依賴于海。海，讓梅擁有了博大的胸懷，學會了處變不驚。梅那逆光而行的背后，不僅有海水蒼茫，還有人生旅途中的不屈與倔強。

　　日出東方，其道大光；百川入海，勢不可擋。日照讓古樸的內(nèi)斂之美與現(xiàn)代的開放氣息巧妙結(jié)合，打造出一座現(xiàn)代化特色的海濱城市。

　　日照有高山一般的體魄，大海一樣的胸懷，能以坦誠無私的胸懷納百川而不拒細流，成就無數(shù)奔赴者的人生與事業(yè)。只有這樣，大海才有了它的碧波浩渺，萬世不竭；只有這樣，城市才能與大海凝結(jié)在一起，同甘共苦，從春到秋。

　　奮發(fā)有為的弄潮兒，勇立時代潮頭，初心不改，為了一個瑰麗的夢想，攜手并肩，奮勇向前。

七

　　采風結(jié)束的那天，家人專門驅(qū)車前來接我。久等不到，便打他的電話，說被同學邀去喝酒。一行三人，在一個不大的酒店。酒店雖小，各種海鮮都有，上滿了席面。

　　他的同學，到日照創(chuàng)業(yè)也有二十幾年，先是搞了一個裝飾公司，又開了一家酒店。但是所有的努力，畢竟是有了回報，他有了相當厚實的積蓄。

　　人到中年，各種疾病不招自來，同學們之間，也偶有不祥的消息，于是決定，把所有的生意推掉，門店轉(zhuǎn)讓，賦閑養(yǎng)生起來。

　　他每天結(jié)網(wǎng)、垂釣，妻子則帶領(lǐng)一群婦女在健身房里發(fā)揮余熱。她們習瑜伽、跳廣場舞、表演藝術(shù)體操，隨時迎接市、區(qū)各項活動和賽事，為“水上運動之都”增光添彩。

　　每日里行色匆匆，美麗著也快樂著，魅力不減當年。如今，已經(jīng)是日照市健美與時尚界的領(lǐng)軍人物了。

　　想起阿微，我說，如果尚能積極好學，掌心也有一部智能手機的話，那她一定也會看到我們這次的文學采風，看到生活在身邊的那些美麗女人們一展風采。人到中年，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她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證明她們的存在與獨特的美。在她們面前，總能感染一些青春的氣息。

（責任編輯：趙韻方）

若荷，本名宋尚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中華散文》《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滿族文學》等國內(nèi)外報刊，作品多次被《散文選刊》《讀者》《散文·海外版》等雜志轉(zhuǎn)載。著有《悠悠茶香》《像一片葉子一樣成長》《善良如嘉木》《月色中的梔子花香》等多部散文集。曾獲“沂蒙文藝獎”“齊魯散文獎”“中國金融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