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吳夢窗的人越來越少了。 那段進退不得的尷尬仕途,與苦中作樂的蘇杭愛戀,似乎已經(jīng)將他所有的靈魂消磨殆盡。如碎鏡般破裂映射出數(shù)十載風雨不辭的奔勞,一如他那意識流般的詞句交織起的虛幻人生。 “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p> 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宋史無傳。 一夢一覺,正是他一生的偈語。壹 “歸隱何處,門外垂楊天窄。放船五湖夜色?!?/p> 半醉半醒之間,吳文英吟詠不休??墒恰疤臁比绾螘罢保恳苍S不是天窄,而是南宋之江山已經(jīng)半壁凋零。 宋寧宗嘉定元年(1208),大約在吳文英出生后不久,南宋與金又簽訂了一個屈辱的投降協(xié)約。大詩人陸游在死前帶著悲憤寫下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可是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北定中原的日子也許永遠不會到來了。 宮殿的歌舞升平終將成為王國的葬歌。 如果軍事弱小、偏安江南尚且令人深感惋惜,那么朝廷皇帝的昏庸、宰相權(quán)臣的擅權(quán)更是給那個時代籠上了一層悲觀的障壁。這意味著人才即將成為豪門子弟壟斷的工具,即使普通人能登上朝廷諫言,也只能束手束腳以避殺身之禍。 從韓侘胄到史彌遠,再到賈似道,宰相們沉浸在權(quán)力中。史彌遠立理宗由庶民為皇帝,獨斷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天下文人噤若寒蟬。 宋末文及翁有一首《賀新郎》,可稱為那個時代文人的悲哀。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厥茁尻柣ㄊ澜?,煙渺黍離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艇,問中流、擊楫誰人是。千古恨,幾時洗。 余生自負澄清志。更有誰、翻溪未遇,傅巖未起,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文及翁《賀新郎》 吳文英也是萬千文人中的一個。貳壹 吳文英不是自命清高的俠士,也不是亂世揭竿的豪杰。即使是在本應(yīng)年少輕狂的時候,也總有一股無名的愁思滲透在他的詞里。 “春在綠窗楊柳。人與流鶯俱瘦?!?/p> 入仕否?歸隱否?這在吳文英的心里打了一個問號。 十六歲便早早離開了故鄉(xiāng)的吳文英似乎在尋找答案。漫游登高、廣交士子,十一年時間里,他游歷了江、浙、杭州、湖州各地,像所有豪邁的詩人年輕時一樣。終于,在德清縣,上百龍舟競渡與他心中波瀾壯闊的愿景在某種意義上不謀而合。 大溪面。遙望繡羽沖煙,錦梭飛練。桃花三十六陂,鮫宮睡起,嬌雷乍轉(zhuǎn)。 去如箭。催趁戲旗游鼓,素瀾雪濺。東風冷濕蛟腥,澹陰送晝。輕霏弄晚。 ——吳文英《瑞龍吟·德清清明競渡》(節(jié)選) 想來一千年前,吳文英一定在江邊灑下了淚水。 明 藍瑛 秋亭詩思圖 史料雖然從未提及吳文英是否參加過科舉考試,但他一直存放著那顆懷著理想的內(nèi)心。不管抱負終究實現(xiàn)了,還是依舊隱藏在歸隱與流浪的外殼中。 吳文英最后決定成為吳潛的幕僚??途犹K州的十年,后來成為他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叁 “回首詞場,動地聲名,春雷初啟戶?!?/p> “揮毫記燭,飛斛趕月?!?/p> “芙蓉鏡,詞賦客。竟繡筆、醉嫌天窄?!?/p> 在蘇州做倉臺幕僚的日子里,吳文英開始和各種權(quán)貴、官宦交游。 他寫的詞出神入化、名聲遠播,當朝宰相史彌遠的兒子史宅之也對他佩服至極。 有人說這是他墮落與紙迷金醉的十年,就連詞作也沉醉在酣歌醉舞的宴樂場景里。 人生得意須盡歡。 在清醒與糊涂之間,吳文英還是選擇了夢。 葉嘉瑩先生的評價鞭辟入里:“非以忠義自命之士。” 不管怎么看,吳文英都是個普通文人。他興奮得不知所以,他悲哀得無所適從。他的身影像被用刀刻在了在那個時代的骨子里。 但吳文英歸根結(jié)底,又不是個普通人。 “而其觸目傷懷,撫事興悲,必油然有不能自已者也。” 這同樣是葉嘉瑩先生的評價。 因為吳文英骨子里的一種情緒還在隱隱作祟。 “孤懷獨抱、別有深慨?!?/p> 他曾給賈似道歌功頌德,后人以此詬病他。可是自從賈似道升至宰相、擅權(quán)之后,他就斷絕了和賈似道的書信來往。 “莫唱江南古調(diào),怨抑難招,楚江沈魄。” 他終究和那些只會歌頌歌舞生平的詞人不同。肆 除了酒,還有兩個女人讓吳文英魂牽夢縈。 蘇妾是吳文英在蘇州的伴侶,淳祐二年(1242),兩人分離。 從此之后,天涯再難相見。吳文英懷念蘇妾的詞,統(tǒng)共有五十首。 紺縷堆云,清腮潤玉,汜人初見。蠻腥未洗,??鸵粦哑嗤?。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踹z芳掩色,真恣凝澹,返魂騷畹。 一盼。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離煙恨水,夢杳南天秋晚。比來時、瘦肌更銷,冷薰沁骨悲鄉(xiāng)遠。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jié)西風怨?!獏俏挠ⅰ冬嵈昂び裉m》 蘇妾離去后的最初幾年,吳文英的生活也變得十分動蕩不安,他還是在蘇、杭、紹興等地四處漂泊,過著“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寄人籬下的生活。 在杭州,他與杭妾相遇,激起了風塵黯淡的生活里一朵并不奪目的浪花。 再分離,又是苦楚。 多年以后,吳文英到蘇州故地重游,往事如夢。他揮毫寫下了千古名篇: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吳文英《風入松》 “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 這一句感傷了多少人。 情之癡狂竟至于此,使人不知今夕何夕邪!伍 日復一日的輾轉(zhuǎn)奔波幾乎摧垮了吳文英的身子。離開蘇杭二妾以后,他的人生已經(jīng)步入晚年,他再也不給自己的詞作標注時間了。 所有撲朔迷離的蹤跡就像他詞作里支離破碎的情景一樣讓人難以捉摸。 他似乎開始對隱居生活十分神往。 “松江上,念故人老矣,甘臥閑云?!?/p> “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 他還愛以范蠡、蘇秦自居。 “燈前倦客老貂裘。” 這是他對自己的自嘲。 可是,范蠡在歸隱五湖之前已經(jīng)輔佐越王勾踐復仇滅吳,做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業(yè)。蘇秦出任六國宰相,逼得秦軍龜縮于函谷關(guān)十余年。 吳文英一事無成,他又怎能甘心去歸隱呢? 景定元年,年近花甲的吳文英又入紹興嗣榮王府。 可還是像往常一樣,所有的應(yīng)酬生活僅夠維持生計,除此之外再也剩不下什么。青年時期見到的百舟競渡的宏大場景,也不能從他的心底激起浪花。懷人詞寫了一疊又一疊,只有蘇杭二妾和年輕時期的好友頻頻穿梭夢中。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yīng)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吳文英《踏莎行》 懶浴新涼睡早。雪靨酒紅微笑。倚樓起把繡針小。月冷波光夢覺。 怕聞井葉西風到。恨多少。粉河不語墮秋曉。云雨人間未了。 ——吳文英《秋蕊香·七夕》 夢!夢!還是夢…… 又過了四年,吳文英一覺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進不能,退也不能。 這是那個時代布衣文人的悲哀。陸 姜詞清空,吳詞密麗。這是古人對姜、吳二人詞作的評價。 可時至今日,我們也許還能聽聞“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的朗朗吟誦聲,卻很少人再提起那個寫詞哀艷又悲觀,曾熱衷享樂卻又滿懷心事的老人。 因為人們讀不懂他的詞。那些看起來毫不相干的描寫、情思、敘述,究竟是怎樣神奇地雜糅在一起的?夢與醒、真與幻、今與昔、家與國,全都變成了朦朧與跳躍的文字精靈。王國維曾語: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 細細想來,這凌亂與堆砌的背后,也許藏著吳文英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 當所有理想和過往都隨風幻滅,關(guān)于往日的記憶也都變?yōu)樗槠降腻谙搿?/p> 北宋畫家趙昌的芙蓉圖曾令吳文英為之揮毫,新詞仿佛不是在詠物,而是在沉吟著破碎的一生。所有的語言仿佛不是在講述一幅畫,而是在講述一種感覺。那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吳文英就牢牢記在心底的,一種夢一樣的感覺。 西風搖步綺。記長堤驟過,紫騮十里。斷橋南岸,人在晚霞外。錦溫花共醉。當時曾共秋被。自別霓裳,應(yīng)紅銷翠冷,霜枕正慵起。 慘澹西湖柳底。搖蕩秋魂,夜月歸環(huán)佩,畫圖重展,驚認舊梳洗。去來雙翡翠。難傳眼恨眉意。夢斷瓊娘,仙云深路杳,城影蘸流水。 ——吳文英《夢芙蓉》 作者:泡壺茶 本文為菊齋原創(chuàng)文章。公號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我們開白授權(quán)。 ▼ 看看 ▼ 菊齋 | 文人 | 美學 努力寫好看的藝文史 歡迎個人轉(zhuǎn)發(fā)、擴散。 投稿請在后臺鍵入“投稿” 商務(wù)合作請請在后臺鍵入“合作” 公號轉(zhuǎn)載請在后臺鍵入“轉(zhuǎn)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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