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原創(chuàng)小說 我知道我們一定會分開 1 嗨,林沐之。今天馬薩諸塞州的陽光還好嗎? 北京下雨了。我也有點兒不好。 又死過去一回一樣。但又活過來了。 所以,我想你了。 梁小姐剛才離開關上門走出病房的時候,我看到她在抹眼淚了。 林沐之,很抱歉呀,我又把你媽媽弄哭了。 你會很生氣跑回來揍我一頓嗎?如果你同意揍得輕一點的話,我很愿意接受懲罰。 因為我很想見你一面。 我好沒出息呀,竟然寧愿被你揍也想和你見面。 真不像是二十一年前能夠霸道地決定是否留住你的小命的人。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周末的清晨,早飯我吃了火腿和煎蛋,很美味。然后前一天放學的時候梁小姐給我買的小倉鼠還活著,我吃著零食給它們喂堅果,他們啃著杏仁咔哧咔哧很歡樂,我的心情也難得的很歡樂。 梁小姐輕輕地敲了敲我大開的房門,問,我能進來嗎? 她穿一件米白色的有粉藍碎花的長裙子,很苗條很美。 這些年來,很多我與梁小姐相處的細節(jié)我都忘記得差不多了。但是那天清晨的情形我卻記得很清楚,仿佛在那一個瞬間,命運的齒輪卡的一下,就卡進了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剛剛好合適的卡槽里,從此輪回轉(zhuǎn)動毫無瑕疵。 那時候我八歲,上小學了。是以為自己知道很多但其實什么也不知道,知道自己很幼稚卻又總認為自己很成熟的小屁女孩。 梁小姐在得知自己懷孕時,還未告訴父親之前,就一本正經(jīng)地選了一個心情不錯的早晨認真而又小心翼翼地來問我:“婷之,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來幫我做決定?!?/span> 她問我是否愿意家里多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她真的問得很認真。 2 自從梁小姐在我六歲那年她成為我的繼母后,我就開始變著法兒折騰她,我知道她是護士工作三班倒很忙,可我非要她每天親自接送我上學,要不我就不上學。 她給我做了我愛吃的燒雞腿,我非說味道不對不肯吃飯,非逼著她天黑了還要跑幾站路去超市重新買回來再重新做一次我才肯吃。 諸如此類的事情,我樂此不疲地堅持了好幾年。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理所當然毫無愧疚,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被父母離異后母親一走了之再也沒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實壓榨掉了童年的小孩,我有權利要回一些什么。 我在家人“唉,沒娘的孩子可憐呀”的同情心的縱容下幾近橫行無忌。 但我到底也只是一個小孩而已。我那樣刁難梁小姐,也不過是想得到她的重視。 我父母的婚姻明顯是個錯誤,生下我后母親頭也不回地棄我而去后,家人縱容我,但缺少真正的愛與重視。 我喜歡梁小姐一本正經(jīng)地像商量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一樣,來問我晚餐吃魚還是吃肉好,或者包子的餡想吃綠豆沙還是紅豆沙之類的問題,以顯得我真的特別重要。她很認真地對我進行一些諸如講衛(wèi)生懂禮貌之類的批評教育時,我也會變態(tài)地覺得做錯事了被批評其實不算太糟糕。 是的。我渴望被重視渴望有一個不是縱容我的人認真地管教我。就像別的媽媽管教自己的孩子一樣。 那一天早上,她很認真地讓我決定你的命運。 我當時心情真的很不錯,又或者根本沒把她的問題當成一個問題,所以,我用一種決定晚餐吃不吃紅燒雞腿一般的語氣,輕松地決定了讓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要個弟弟吧?!?/span> 3 林沐之,我覺得命運一定有一只無所不能的翻云覆雨手。它早就了然我的生命軌跡,于是安排你出現(xiàn),與我扶持,承我的意,讓我此刻不那么害怕將很快將永遠地離開父親和梁小姐,因為我知道還有你。 我偶爾會想,真幸運你來的時候剛剛巧。其實如果再晚幾年,依我越來越自私霸道的性子,到了最叛逆的時刻,我的回答必定會是說:“你們只準養(yǎng)我一個?!?/span> 而父母,也會在我的哭鬧與堅持下無可奈何地放棄你。 所以梁小姐這個人有時候真是很討厭,明明知道家里所有人都在期望她和父親能夠有一個孩子,明明知道我小小年紀就脾氣古怪陰晴不定,她居然來讓我替她決定一個小生命的去留。 萬一,我的回答是否定呢? 唉,林沐之,我沒出息地覺得后怕,都不敢去想,如果這世上沒有了你。 人長大,就是一個不斷地推翻自己的過程。 當你一點一點地把梁小姐的肚子漲大的時候,我仍毫無感覺。 因為這個孕婦很是白蓮花,不管我對她多冷漠,她都對我一如既往地好。 某一天,我看著她一手撫著大肚子一手提著重重的購物袋上樓的時候,我順手替她提一盒我吃的雪糕或者酸奶。她感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婷之,謝謝你?!?/span> 我都不想看她的臉,有什么好感動的。 我努力地將自己的神經(jīng)磨粗,大概是下意識地害怕你出生后將會搶走原本屬于我的為數(shù)不多也不夠懇切的那點寵愛。 我冷著一張臉,不肯將手放到她的肚皮上。梁小姐說你在里面打拳。我無由地妒忌她說這一句話時臉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那種極致的溫柔的愛。 我也妒忌父親每天回家的時候,都樂呵呵地假裝與我有話說:“婷之,今天弟弟有沒有踢你?” 你當然沒有踢我。因為我根本不接近你。 4 我后悔了。 也許是因為我并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所有人都在欣喜地期待你的到來。 而我,出于我的高傲與自負,我不想在我說了允許你的到來之后又大吵大鬧地反悔,那很丟人。 我對你的感覺是復雜的,每當我看到你呆在梁小姐的肚子里為了我忙進忙出的時候,我高傲地藐視你:沒有我,你連呆在她的肚子里的機會都沒有。 可每當親友們關注你的時候,我又傷心地怨恨你:你會搶走這一切。 對于你的到來,我真的真的并不開心。 你出生的那一天,我寫完作業(yè)后百般無聊地發(fā)現(xiàn),梁小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秋天的下午是那樣安靜,我甚至能在那些透過窗簾的陽光下看見她衣服下的肚子在一下一下地動,我悄悄地走過去,悄悄地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砰!你到底是給了我一拳還是一腳?我嚇得往后一縮,碰倒了茶幾上的果籃,然后,也驚醒了梁小姐。 梁小姐站起來,扶起坐在地板上的我:“怎么了?撞哪兒了?”我還沒說我怎么了,她忽然哎喲一聲跌坐在沙發(fā)上。 那時我覺得我遭遇了人生中最驚恐的一幕。我以為她要死掉了。因為她痛得跪倒在地,一句“快打電話給爸爸”都分成了三次才說完。 我嚇壞了,打電話給爸爸,我哭著說:“爸爸快回來。媽媽要死了!” 那樣緊急的情況,以至后來連梁小姐自己都忘記了我曾經(jīng)叫過她一次媽媽,而我自己也刻意去忘記我曾叫過她媽媽。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早熟,也不想讓人知道我只是渴望被愛,更不想讓人知道我在得到愛時不是不知道感激,只是沒有學會表達。 是的,直到今天,我仍然沒有叫她做媽媽,而只叫她做梁小姐。并且對于自己堅決地教你不叫她媽媽而跟我一起叫她梁小姐這件事情毫無后悔之意。 甚至為此得意洋洋好多年:哈哈哈你們都是渣渣兒,全世界林沐之只聽我一個人的話。 5 梁小姐生你時是難產(chǎn)。 后來所有人都說,如果那天不是我在家,那就母子難平安了。 我隔著護理病房的玻璃看你,很驚奇,那個大大的肚子,變成了一個丑丑的嬰兒。 我趁著沒人的時候,才對你說了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喂,我救了你兩次,你以后要什么都聽我的?!?/span> 我有一個弟弟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已經(jīng)成為真實的時候,我害怕了。 你從嬰兒開始,就是一個情商超高的家伙。你的第一次笑,是對我。不但對我,對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永遠露出無邪的笑臉。 在親友們對你的夸獎中,我被海一樣的失落淹沒,我從一個自私的小孩變成了一個自私又黑暗的姐姐。 我從不抱你甚至不親近你,我用我認為我能做到的獨特的方式對你進行拙劣又幼稚的報復,比如悄悄地把你的尿布扔掉,倒掉你的奶粉或者趁大人不注意狠狠地捏紅你的臉。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可你似乎搶走了所有人對我的寵愛。我幼稚地發(fā)誓,我一輩子也不要理你,我要長大變得很有本事,然后離開家,再也不要和你們聯(lián)系。 我從一個缺愛的女孩,長成了一個覺得自己更缺愛的自私每天都板著一張全世界都欠我許多的臉的青春期叛逆少女。 我只是不知道我的叛逆期長得讓我現(xiàn)在都好后悔。 在我從不曾正眼看你的歲月流逝中,你由一個丑丑的嬰兒,長成一個帥帥的小男孩。 6 在梁小姐的鼓動下,你第一個會說的詞是姐姐。 你第一個認識的字也是姐。你喜歡電視上畫冊上所有像我一樣扎著馬尾的女孩。你十分崇拜我。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話是:不,像我姐姐這樣才好?;蛘?,像我姐姐那樣才棒。 五歲的時候,你會用相親相愛造句了:姐姐和我相親相愛。 姐姐和我相親相愛,這其實只是你的愿望。 我恥于承認自己有一個弟弟,在學校里以自己是獨生女自居,梁小姐偶爾帶著你一起來接我,我會裝做根本不認識她,回到家會給她好幾天冷臉。 你七歲的時候,為了能考上好一點的大學,我開始上學校的晚補習。每天回家的時候,天大都黑透了。 梁小姐比較擔心我的安全,但她實在沒有時間每天都來接送。我覺得沒關系,反正離家也不遠。而且那時候我是全班最高的女生,長得又壯,我不覺得我會有什么危險。 梁小姐在餐桌上提了兩次安全問題,某天下晚自習的時候,我居然發(fā)現(xiàn)你等在我的校門口,你背著個大書包,又瘦,又小,飛快地跑過來:姐,我們快回家吧,我都快餓死了。 你四點半就放學了?,F(xiàn)在已經(jīng)快七點半了。也就是說,你等了我整整三個小時。 我罵你:“不要叫我姐姐!”然后抬步走在前面,你的小短腿沒跟上,過馬路的時候我也沒有等你。 林沐之呀,那時候小小年紀的你,是怎么忍下我那些臭臉的?現(xiàn)在我每次看到自己中學時期的照片,都恨不得坐時光機回去甩那個擺著一張全世界欠我的臭臉的女孩一個大耳刮子。 7 那天之后,你放學后便自己跑兩站路到我學校等我下課一起回家,偶爾會哄得門衛(wèi)放你進門衛(wèi)室里寫作業(yè)。 南方潮濕悶熱的晚夏,傍晚的蚊子是驚人的,你的胳膊上,小腿上,全是蚊子叮的紅疙瘩。我心里雖然覺得安心,但嘴上罵著你笨,不肯放下我的冷臉。 偶爾會遇見我的同學,她們都說:嗨,你的小護花使者挺帥。 我說,只是鄰居家的小孩。 你問我,為什么說你是鄰居家的小孩。 我很直接地告訴你,因為我的媽媽不是梁小姐。 八歲的你的回答是:但是你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呀。 這就是我討厭你和梁小姐的地方,你們?yōu)槭裁纯偰芟衩藁ㄒ粯酉盏魟e人自我保護的刺,為什么會從來不覺得自己會受傷。 一定是因為梁小姐比我的母親得到了更多的來自父親的愛。一定是因為你得到了比我更多的愛。一定是。梁小姐有我母親沒有得到的東西,你有我不會得到的東西。 我真的真的很妒忌。 我考上大學的那年,你跳級上了中學。 每一次家庭聚會,大家都使勁兒地夸你,夸得梁小姐的眼睛都是彎的,大家還很心疼你小小年紀能不能適應初中生的生活。大家也使勁兒地夸我,說我考了個好大學將來一定有出息。 可有什么出息能比你這種十歲就跳級上了初中被稱為奧數(shù)天才的小男孩更有出息? 我敏銳地感覺到了親戚們的敷衍。 梁小姐親切,勤快,會說話。你也是,不但學習成績比我好而且小嘴甜得每個人見了你都恨不得給你全世界。 我愈妒忌,臉便愈冷,性情也便愈難以接近。 據(jù)說我像我的母親,自私高傲到?jīng)]有禮貌,從不肯對父親的親友們好好說話,整天板著臉不理人不討人喜歡。我想如果我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他們都不屑于敷衍我半句。 8 大一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回過家。暑假的時候,借口要旅游長見識,寧愿一站一站地去租住青年旅館,也不想回家去看你春風得意的臉。 你做為那一年的少年奧數(shù)冠軍上了電視。 那個暑假我走了不少地方,吃了不少苦,卻咬著牙告訴自己說別想家,有什么好想的。我和路上認識的男生談戀愛,日夜顛倒地看書寫字,寫旅行筆記,寫博客,寫書寫劇賺稿費,標榜自己是最有才的文藝女青年。 還真讓我混出了一點小名堂,至少,大二之后,我再也沒有動過梁小姐打到我卡里的錢。年底的時候,我一次性把梁小姐寄來的學費生活費給她存了回去,還在電話里說了一句:我自己掙錢,你的錢留著培養(yǎng)你的兒子吧。 梁小姐沉默半晌,我猜她大概落淚了。然后你接過電話,有些無奈又有些像大人哄小孩那樣問我:姐,你什么時候回家? 我說,那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 然后啪地掛掉電話眼淚簌簌而下。 大二整整一年我也沒有回家。借口要打工要旅行,生活更加日夜混亂與顛倒。 我的關節(jié)就是在那時候開始疼的吧,發(fā)燒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繁。但我不以為意,人生反正已經(jīng)很糟糕了,所以恣意最好,會不會更糟糕管它呢。 父親,梁小姐,還有你,都經(jīng)常打電話,讓我抽空回家去。 甚至你和梁小姐一起擠著春運的列車來到學校,想接我回去一起過年。 我不。 甚至連祖母過世,我都沒有回去見最后一面。 林沐之呀,我的叛逆期真是長得可笑。我這樣糾結的人,就是這么討厭。明明很渴望得到的東西,卻總是假裝不屑一顧。明明可以把生活過得很順利,非要自己作折騰得雞飛狗跳也不肯認錯。 9 大三那年夏天,梁小姐與父母陪你來北京比賽,順便來看我。 那天我在發(fā)高燒。為了不讓你們看出來,我往衣服上灑了不少白酒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梁小姐看到我的樣子,急得就快要哭。父親雷霆大怒,說要讓我休學回家去。 只有你什么也沒說,看了我好一會兒之后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問:姐,你是不是在發(fā)燒? 你有些長開了。才十三歲的少年,個子像竹節(jié)一樣拔著,一張臉眉目俊朗,笑起來溫潤如玉十分討喜。 我心里很酸,但卻硬硬地拔開你的手:酒喝多了就這樣。人也看到了,你們走吧。 你沒說話,反而笑了:姐,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說話呀。 你說要走也行,先去醫(yī)院退了燒再說。 梁小姐過來與你一左一右地扶我,我十分不適地掙扎,大吼說:我自己能走! 我從沒與你們親近過,這種類似扶持又類似擁抱的接觸讓我震驚而又惶恐不安,我知道自己一直渴望與你們親近就像普通的親生的家人一樣,但我又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并不是梁小姐的親生孩子,父親與家人也并沒有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喜歡我。 為了避免失去而最好不要得到。這就是我保護自己的方式。 我領頭去了學校附近的小診所,醫(yī)院給我打了退燒的針,喝了解酒的葡萄糖水,又開了些消炎藥。 燒退了。你們也被我趕走了。 我在屋里泡一碗方便面的時候,收到一條你從火車上發(fā)來的短信:姐,好好照顧自己。 林沐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那天我吃著泡面,竟然沒出息地掉了眼淚。 10 我的病,是你最先發(fā)現(xiàn)的。 我不知道你關注了我的所有的網(wǎng)絡ID,包括那時候剛剛興起的微博。 有一天我在微博上曬了我皮膚上的紅斑,開玩笑說像不像網(wǎng)絡小說里盛傳的紅斑狼瘡呀。 其實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真的得了這個病。 我以為關節(jié)痛不過是類風濕,畢竟我為了顯得瘦一點有文藝女青范兒再冷也只穿一條褲子。我以為發(fā)燒不過是生活作息不規(guī)律體質(zhì)下降總是感冒。而被太陽曬個紅斑不過是皮膚過敏。 我才二十三歲,嫩著呢,人生可以隨便我折騰。 那條微博發(fā)布之后的第二天晚上,你和梁小姐便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我一如既往地很討厭梁小姐眼睛里那種同情滿滿的泫然欲滴,直接問她:喂你在我面前就不能不要這么白蓮花嗎? 你十五了,又高了許多,已經(jīng)比一百七十公分的我高出大半個頭了,俊秀的眉目里透著變態(tài)的天才少年獨有的成熟:姐,你什么時候才能好好說話呀? 我一掌過去拍歪了你的腦袋:出息了來教訓我了? 打完之后,我自己都有些驚惶,覺得自己是不是用某一種方式表達了對你的不見外,或者說,是親昵。 你愣了一下,忽然賤賤地笑:對呀。我出息了。你說說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你才有病呢! 我是真覺得自己沒病,吼了一句后,覺得胸口發(fā)悶肚子發(fā)脹,隨后,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噴了出來。 我愣住了。你也是。梁小姐那種做了一輩子護士的人,竟然嚇得軟了過去。 11 確診之后,梁小姐一直在哭。醫(yī)生制定治療方案的時候,是你在辦公室里拍板的。 隨后梁小姐打電話給父親,讓父親把錢全拿來,能借也借,盡快把家里的房子賣掉。 高二那年父親生意失敗欠了許多債務,一直沒有還完。家里一直就靠梁小姐的工資撐著。 我沒想到,父親真的吭都沒吭一聲就把房子給賣掉了,而且還借了親戚好幾萬,帶著一包行李就來了北京。 梁小姐也把工作給辭了,在北京重新找工作,就因為確信北京的醫(yī)療條件最好。 最初的一個月里,我像一個靈魂出竅的人一樣,看著你們?yōu)槲乙粓F忙碌,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笑話!我在那些騙人的網(wǎng)絡小說里瞎編的故事情節(jié)怎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不可能!這一定是做夢! 我在這樣的意識里好長時間都冷冷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內(nèi)心的不滿與高傲像地底下的巖漿一樣涌動。 錢大把地花了出去,治療效果好像也還可以,我故意忽略好幾次你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紅著眼睛的細節(jié)。 幸運的是,我看起來恢復得不錯。梁小姐和父親都很高興,你亦然。 有天我醒來,聽你跟梁小姐聊天,你說幸好你關注了我的微博,幸好發(fā)現(xiàn)得快。 我直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我到底是哪一根筋不對,當時竟然會覺得你們很是假惺惺很是討厭。竟然覺得病有什么可怕,死有什么可怕,人生本就只該寬闊燦爛不該長久平凡。 我直到現(xiàn)在都好后悔,出院之后,我沒有好好地繼續(xù)接受治療,而是去追求什么人生寬度,繼續(xù)沒日沒夜地做我的文藝女青年,搬家了拒絕告訴包括你在內(nèi)的任何家人,一邊吞止痛片一邊去高原旅行。 有句話叫不作死就不會死。 林沐之,我呀,我好后悔自己作死了自己。 12 十六歲的你考上了醫(yī)學院。在郵箱里給我發(fā)你的錄取通知書,只寫了一句話:姐,撐住,我會救你。 你為了找我,甚至學會了破解IP地址之類的黑客技術。很多次或者你或者父親或者梁小姐都找到了出租房的門口。我有時候不肯開門。有時候黑口冷面讓你們不用管我,我好得很。 玻璃很硬,但是易碎。我就像一塊玻璃,覺得自己沒有裂痕才珍貴。 我一直覺得,你就是我最大的裂痕。 父親討厭我的母親而我的母親也討厭父親。我是不幸福的產(chǎn)物。 父親喜歡梁小姐而梁小姐也愛父親,你是幸福的結晶。 我有的本來就不多,你的到來搶走了所有,包括親友們對我僅剩的一點敷衍。 這個裂痕多么的大多么的刺痛,痛得我覺得你們?yōu)槲冶济槲倚耐吹哪佣技俚靡?。比如說,你考什么醫(yī)科大,你又不喜歡。誰要你救。我生死有命關你什么事。 我的嘴硬可以撐很多年。但可惜被我過份折騰的身體比我的意志更早地被病毒擊垮。某晚夜歸,吐血的我被一個好心多事的出租車司機送到了醫(yī)院,我暈迷的時候,他們根據(jù)我的身份證,在我的手機通訊錄里找到了與我的名字最相近的名字林沐之。 病危通知單是你簽的。 我醒來的時候,修整了情緒,很無所謂地對你笑:不好意思呀,沒死成。 你手里的紙杯瞬間成了一團廢紙,你說:林婷之,你什么時候才能不這么幼稚? 那是你第一次用憤怒的語氣和我說話,我發(fā)現(xiàn)十八歲的你,氣質(zhì)里竟然有了一個男人的沉穩(wěn)與堅韌。 你說:你是我姐。是爸媽的女兒,你是我們的家人,你要是死了,我們都會痛不欲生,你什么時候才能明白這一點呢。 13 那一天我答應了跟你回家,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折騰不動了,自己一個人死在出租屋臭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好像也有點太丑也太慘。 其實我也是想看看,經(jīng)濟已經(jīng)很窘迫的你們,會在多了我這個超級大負累的時候,所謂的家人親情能撐到幾時。 我那時候斷定,親情的最終面目一定是支離破碎的。 但最終我卻一點一點明白,支離破碎的只是我的自私與固執(zhí)而已。 家是兩居室,我占了大房間,梁小姐與父親住小間。你睡沙發(fā)。 房子很小,盡管梁小姐已經(jīng)盡力,但仍顯簡陋。所有的錢都打算用來給我治病,梁小姐和父親不肯浪費一分,你亦然。 十八歲的高大男孩子,穿著唯一一雙誰也不知道已經(jīng)磨破了底的鞋,每天回家小心翼翼地放好不想讓父母和我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爛得就快不能穿。 我在網(wǎng)上給你買了一雙,名牌的,花了九百多。我裝做不在意地連盒子一起扔過去給你,以為你會驚喜,沒想到你皺著眉頭看我:姐,你就不能病好了再浪費錢呀? 別的帥氣的男孩的十八歲,大概都在耍帥泡妞研究著怎么穿怎么玩才顯得潮吧?只有你,那么俊秀的一張臉,穿著永遠好像只有一套其實也只有兩套換洗的牛仔T恤破球鞋在上學,也在打工。 那天你說,你打算考全額獎學金出國,因為醫(yī)生說,目前沒有更好的技術和藥來有效控制我的病情。 我的心里不知道為什么軟得都不想說話,但嘴卻硬,說別看你得過奧數(shù)冠軍,人外國大學可不吃這一套。還想要全額獎學金呢想得這么美。 你攤攤手說: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 我說拉倒吧,夢想都是用來破滅的。 其實我想說的是,別擔心,你想去,我送你。 14 其實我偷偷存了一筆錢,當初沒想過要用它來做什么。只是覺得有錢才有安全感。我想這個世界上我什么都沒有,至少我還有一筆錢呀。想得自己好可憐的樣子。 但回到家之后,我慢慢就不覺得自己可憐了。 我沒想到我會這樣嚴重,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吐血,過去兩年我的放任讓股骨頭急速壞死最后站起來都不能了。 每次發(fā)病的時候,難以忍耐的疼痛讓我?guī)缀醑偟?,我會瘋狂地大叫,說讓我死吧我不熬了。 于是,我一次一次地見到了梁小姐割心剜肉的號啕大哭,一次一次地見到了父親恨不得替我痛的老淚縱橫。第一次見到了十八歲的你眼睛含淚卻強忍著絕不肯哭忍到全身僵硬的樣子。 你們一天一天地被我的病折磨,就像原本血肉豐滿的人,被無形的疼痛風干,精神像一根絲線般吊著,卻又不得不像銅墻鐵壁一樣堅強,以便迎接再一次又再一次地接到病危通知書時的絕望。 自從我確診那一次之后,我便很少見你紅了眼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了。父母已經(jīng)為我精神憔悴得就像一張被烤過的紙張,隨時有可能會被碎成粉末。 你大概決心要做那個支撐他們也支撐我的人,你會講很多笑話哄父母和我開心,隨口都會說出輕松的勵志箴言。 為了省錢,每次大量吐血之后,你都會輸血給我。 我們不是一母同胞,血型卻驚奇地吻合。有次抽血的護士開玩笑說:姑娘你現(xiàn)在身體里的血基本都是你弟弟的了。 我看著你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T恤,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好自私。 其實我才不是那個可憐的人,真正可憐的人,是看著我任性不懂事地揮霍自己折磨自己的你們,看著我病我痛恨不能身替卻無處著力的你們,看著我一點一點地衰弱下去有可能哪一天就不會再醒過來的你們。 特別是你。 你才十八歲。從三年前確認我的病的時候開始,你就不再是一個幸福快樂的少年了,而慢慢地成為了支撐這個家的男人。 你是被我一次又一次瀕臨死亡絕望時,父親與梁小姐僅存的一點希望。 14 大約是因為疾病摧毀了我的身體,一次又一次與父親,與梁小姐,與你的生離死別,也摧毀了我自以為是的意志。 我的硬脾氣終于決定與內(nèi)心的渴望妥協(xié)。 我開始夸獎梁小姐做飯?zhí)貏e好吃,試著接受她的擁抱,也試著去主動擁抱她。 我陪父親下棋,聊起和你小時候的事情,笑著說起我當初的妒忌,請他原諒我多年來的幼稚。 梁小姐又哭了。 父親一直都不作聲,只是一直點頭,我看到他假裝喝水悄悄地抹掉了眼角的淚。 我也和你聊天,我說林沐之你什么時候才能考上哈佛呀,我都等得不耐煩了呀,我還急著去談戀愛呢,別等我好了都變成老剩女了。 你說:姐,你變成這樣我好不習慣。 我說你是受虐狂呀我不擺冷臉你就不舒服。你笑著不說話,那天晚上你說了晚安出去之后卻又打開門對我說:姐,很高興你變了。 我對你微笑。 林沐之,你不知道,我為過去那個幼稚無知又冷硬無理的自己后悔過多少個晚上。 我還堅持了一部分工作,因為我想悄悄地多存一點錢,想在我離開之后留給父親與梁小姐,盡管也知道也許不會讓他們的心得到更多的安慰。 我悄悄地在網(wǎng)上給你買書,買鞋,買包,買表。得知你不出所料地收到了那所名校的入學邀請之后,我第一時間就給你買了機票,還兌換了一些美金。 我忽然變得好怕死,變得好想繼續(xù)活著。我不要什么生命寬度也不要什么短暫的燦爛,讓我像螻蟻一樣偷生就好。只要能還繼續(xù)這樣呆在父母身邊做他們的女兒,做你又驕傲又難纏又虛弱得讓你心疼的姐姐。 偶爾做夢,夢到自己找到了方法,把那些被自己任性地揮霍掉的時光換了回來。醒來睜眼到天明,耳朵貪婪地聽著梁小姐和父親輕手輕腳地起床的聲音,聽你起床后臉也不洗便走到我的床邊查看我的情況的腳步聲,聽你在確認我仍安靜地呼吸后微不可聞地松了一口氣的聲響。 一切都好舍不得。 15 一開始的時候,我有點兒被這個柔軟弱小的自己嚇到,但很快我又明白了,其實不是我變?nèi)跣×硕俏易兊帽纫郧皥詮娏恕?/span> 堅強的不再去小心翼翼地計算梁小姐與父親對待你我不同的細枝末節(jié),堅強的明白了對家人付出其實比索取更令我覺得安心,堅強地覺得即使梁小姐與父親像我想象中的一樣并不是真心的喜歡我,你也不是真心的將我當做姐姐,也無所謂。 你們是我的親人呀,有什么所謂呢。 重要的是,沒有得到愛其實只是我過分倔強的想象。 林沐之,當我很多次在夢里夢到當年梁小姐小心翼翼地來詢問我關于你的命運的那個早晨之后,我一點一點地確認,這確實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你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人,讓我在此刻這種已經(jīng)無限地接近死亡的時刻,不會因為自己離開后帶給父親與梁小姐的過多傷痛而極度絕望。 因為覺得還有你。你是他們的希望,你會代替我安慰他們,陪他們走出失去我的陰霾,讓他們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后不至于絕望飄零。 林沐之,很抱歉我也讓你傷心了。 林沐之,你也是我的希望。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熬到你能救我的那一天。但不管我哪一天離開,即使死亡就在下一秒,就在此時此刻,我都不會害怕,也不會絕望。 雖然我不知道我們這樣快就要永遠分分開,雖然我很晚很晚才懂得珍惜,但是因為你,我也得到過很多的愛。 真的足夠了。 碎碎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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